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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岭冻骨

 2000年农历正月初一早上七点,大过年的日子,正是走亲串户大拜年的好时候。东西村却传出了唢呐声,一行送葬的队伍缓缓走了过来,前边是孝子拉车,棺材是放在四轮机子上,用花圈盖着。孝子只是用白布象征性地挎在肩上。后边是柱着纸棍的男孝子和女孝了,男的低头缓走;女的用手帕捂在嘴上,嘤嘤地哭。吹鼓手们在前面开道,走走停停,时而面向前面,时而背转,向左向右,全没有送葬的悲伤。

  这是埋成生的媳妇,可怜这娃不到三十岁就死了媳妇,村里人没有不难过的,随着丧车的移动,一家家流泪在门口燃起火来,因为不燃火魂灵会进屋来。

  天,还是个好天,有太阳。在东边冒出个花花,但风却刮的大,吹在脸上像刀刮。地上有雪,坑洼的地方是冰,踩上去有声音,走不好就滑人。坟地并不远,就在村外几台地,远远一堆拿着铁锨的男人,他们早在墓的四周候着了,这是乡俗,谁家能不死人,况且这么年轻,谁能不来呢。棺材一放入,四周铁锨乱闪,土倾泄而下。

  红红和亮亮,扑着向前,不准埋他们的妈妈,现在才明白他们永远也不能和妈妈在一起了,红红嚎哭,亮亮又哭又踢人,还不知咬了谁一口。妈妈兰兰,腊月二十三头痛的历害,成生用车拉到县上,第二天又转到西安,三十日回来的兰兰,已成天外之人。红红七岁,亮亮四岁,这两个孩子就成了无妈的孩子。

  客走人散,成生睡在炕上,一躺就是几天,过年,往日喜庆的日子,这一家三口,过的有气无力。

  正月十六,红红和亮亮,手拉着手,走在回家的路上,大地一片雪白,虽然太阳已很高,照的有些刺眼,雪很厚,一踩一个脚窝。这是他俩从大姑家往回走,今天是开学的日子,路上来来往往人不少,可红红还要不要上学,她也说不准。爸爸给别人家开汽车,开年是一定要去的,那亮亮谁来管呢?她不知道,可她很喜欢上学,这可咋办呢。红红就又想起了妈妈,就哭了。

  成生起来的很早,做好饭,还不见两个孩子回来,他就出村来接。走不远,就见雪地里,一个红点和黑点向前移动,他加快了步子。

  “爸爸!”两个孩跑了起来。他抱起亮亮,又抱起红红,把两张小脸都放在自己脸上,红红哭了,“爸,你放下我吧。”“别哭,别哭,要不脸要皴了。”他擦了擦红红的脸,把亮亮架在脖子上,一手扶着儿子,一手拉着女儿,“走,爸把饭都做好了,回家暖和去。”

  看见两个孩子,成生有劲了,他迈着打不回家。

  到家,爸爸做饭,红红洗锅,扫地,烧炕。这些事,她以前是从不做的,看见女儿的表现,成生有点宽慰。红红一次次往门外跑,看见别人都去报名,不知如何提醒爸爸。有人叫她去,她只是摇头,并不敢告诉爸爸。直到晚上,三个人坐在炕上,爸爸说:“明天我要去出车,要去挣钱,不然你妈妈看病的钱没办法还。红红,上学明年吧,你在家管好弟弟,看好门。”有说:“亮亮,你要听姐姐的话,要懂事。”两个孩子都说:“好!”。

  爸爸一走半个月,红红站在小板凳上擀面,爬在锅台上做饭。一觉睡得日上三杆,有时一顿饭做的烟熏火撩,还加生,尽管有邻居大妈大婶的帮忙,姐弟俩还算凑合。弟弟贪玩,不大懂事,可姐姐长大了许多,完全像个大人一样了。

  这次出车,成生很不轻松。主家也很不放心,知道他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一个劲的问你行不,他一再说行,开车这事是一点杂念都不能有的呀。到了广州,卸了货,总算松了口气。一躺又是一礼拜,直到再次装货,他才走上街来,外边刺眼的阳光照的他眼发痛,同行们都知道他的事,很关照他,有几个人给他说起了女人,他知道都是好心,还是谢绝了。他还忘不了兰兰,十年的夫妻,一心一意,给他生了两个孩子,可老天就是不让她活,刚查出是脑瘤就到了晚期。医生劝他放弃,他不,他硬是花了几万给做了个手术。虽然没有救下人,他不后悔,他尽心了。

  第一次出车回来却意外碰见一个人,那是他刚回来,走在县城的大街上,看见前面的一个女的背影很熟。快步向前,才认出是王侠。王侠是他的初中同学,也是他的初恋。王侠也认出他来,十几年不见,他们有说不完的话。王侠瘦了,老了,但还是那么活泼开朗,不由和她走了几条街。最后恋恋不舍的分手,虽然只是说说同学之间的旧事。但和她谈话的愉悦使他身心都轻快了许多。至此,他俩常常电话联系,一天不通话就像缺了什么。王侠也是这样,有一天他忘了开机,她生了好大的气。有了王侠的关怀,成生像换了个人,精神为之一振。

  王侠,初中时班里最漂亮的女生,成生暗恋她,眼睛总爱盯着她,可不敢表白,直到快毕业的时候,他托人给王侠带了封情书,没有回音。后来才知道,王侠早就有了男朋友,自己也就死心了。今天的王侠已没有那么漂亮,新近也离了婚,但没有小孩,他俩的结合,王侠不是不愿意,只是不想做后妈。

  回到冷清的家,看见孩子们,他就很惆怅,也就不太顺眼,动不动呵斥他俩,明知自已不对,可又无法。一想到王侠,真不知道把孩子们咋办。好在他没给她说有孩子,否则他就失去了她。

  这天回家,两个孩子吵嘴,他一气之下打了他们,并罚他俩下到红薯窖里,然后,狠心地盖上盖子,出车走了。这一去又是半个月。红薯窖是挖在窑里,一般两三丈深,用来存放红薯的,因为地气暖红薯不容易坏。红红和亮亮,下到窖里,先是使劲地哭,一直到哭累了,才知道爸爸走了,要不早就来放他们了。窖很深,刚下去,黑的害怕,呆久了,慢慢就能看见了,窖口有一个缝,透进了一线光,给了光明。红红很后悔,不该和亮亮吵架,惹爸爸生气。该让着亮亮就好了,现在爸爸走了,谁来放他俩出去。今后再也不能让他生气,要听话,让家和妈妈在时一样好。她拉过弟弟,让她坐在怀里,摇他睡觉。在红薯堆里找出一些麦草,又找到一片塑料纸,铺着让弟弟睡在上面。很快,那一线光没了,是到了晚上,亮亮哭了,他饿了。她摸索着取个红薯,用衣服擦拭干净,让他吃。她自己也找一个慢慢吃起来。她想这次是真的爸爸气糊涂了,他竟然忘了放他俩。

  成生这次出门又是十五天,没进门就手发抖,孩子们死了吗?要是死了咋处理?好好的怎么会死在窖里。爬在窖口,轻轻地揭开盖子,“爸爸!”吓地他坐在地上,咋还活着。

  “爸,我听话呢。如果你嫌我不听话,就先把亮亮放上去,他吃红薯拉肚子呢。”他一下楞住了,眼泪也掉下来了,咋连孩子都不如呢。“红红,爸对不起你们,爸气糊涂了,你们两个都上来噢。”他放下绳子,先吊起亮亮,这孩子已没了一点力气,连路都走不得了。红红也瘦得不成样了,上来就赶紧给他做饭去了。对于这两个孩子,他是下不去手了,只是告戒他俩,不准给别人说起这事。红红当然不会乱想,她知道爸爸很难过,妈妈的死给全家人的打击很大。她洗衣,做饭,随时给爸爸换热茶,给弟弟换衣服,像个大人似的操持家务,比平时更懂事了。

  在家的这段日子,成生领着孩子,在地里干农活,晚上,他躺在炕上,不由想起兰兰,再想起王侠,不知她在干什么,对他俩的事,有没有想法。决定找她谈一谈,主要是谈他的两个孩子。

  王侠住在县城,她没有像一般女人离婚后住娘家,而是租房住在城里。他进去时,她刚起床,正在洗脸。等她洗完了,他们一起出去吃早饭,去吃羊肉泡馍。在桌边坐下,一边掰馍,一边说了自已的情况。

  “啥?你还有两个娃,那免谈。”王侠显然是生气了。“我去你们家妆保姆呀。”

  “那我就那个情况,我都跟你实说了,”成生也很不自在。

  “你不会给人?”王侠问。

  “那,那成呢,叫人笑话,我这脸也没处搁。再说叫人咋说你呢。”他在王侠面前总线的最笨。

  “有我啥事呀,我八字还没一撇呢,你看着办吧,我这等好的呢。”王侠骄傲的说。

  成生沉默了,羊肉泡也吃不下去了。

  看见成生不说话,王侠有说:“我说如果你把两孩子给处理了,我们俩在城里住,我这儿还有点钱,给你买辆车。还给谁打工。”

  这最后一句,把成生打中了,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跌跌撞撞回到家中。思来想去,只有处理了孩子,他就有了新车,远离这儿也能过,孩子吗,还可以和王侠再生一个。红红和亮亮咋处理呢,他没了主意。给人吧,太大了没人要。

  要红红和亮亮,就不能要王侠。王侠态度很坚决。面对孩子他也张不开口。

  和家相比,他更愿意去王侠的小屋,有时就不回家了,在王侠那呆几天就有出车了,也不想看孩子。就这样两边糊弄着,半年过去了,可王侠不答应了,她给出了个主意,成生也没有别的办法,就答应了。

  一直到了冬天,成生都和孩子们过着,隔三差五地又去王侠那儿住住。当然对于他的行动孩子们是不知道。

  时令到了阴历十月,气温在零度以下,这天,成生出车回来,心情很好。带着两个孩子在县城买了过年的新衣服,让孩子立刻穿上,他把两个孩子左看右看,说:“走,咱坐车逛走。”

  坐在车上的孩子,兴奋极了,看着两边后退的树呀、人呀、车呀、房呀,别提有多高兴了,姐弟俩又说又笑。成生一句不答,专心开他的车。车内有暖气,走着走着,就睡着了。等下车时,已到了秦岭脚下。叫醒孩子,在饭馆吃了饭,就一直向山上走。

  亮亮和红红在前边跑,也不觉得冷,跑累了“爸爸,我们去那?”亮亮问。

  “上秦岭逛逛,走,那上边风景好。”成生把手一挥。

  太阳暖暖的,越越走越热,两个孩子在前边跑,成生走在后边。上坡路走的累了,就在边上的照像馆照了张像,顺便歇一歇,又走。路越来越陡,他们也就不急着赶路,在这停停,在那看看。冬季,这山上人不多。平原上的孩子,那见过这么大的山,从上往下看,啥都新鲜。不觉天快黑了,人也走累了,三个坐在路边休息。

  “还上不?”他问。

  “走不动了!”亮亮说。

  “那你们坐在这儿,我去开车,咱坐车下。”说着他站起来“我去取车,你俩坐在这,别乱跑,要不我上来找不着你们。红红!”

  “爸,你去吧,我看好亮亮,不乱跑。你快点,这会儿没有人了,我有点怕。”

  成生没说什么,他站了一会儿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等他下山来,天已经全黑了,也更冷了,这山上的气候就是温差大。他先登记了旅馆,再把车从停车场开到旅馆的后院,然后在房间,打开电视,躺在床上。

  天越来越黑,红红和亮亮等的害怕,爸爸咋还不来呢,是车出了问题了,还是别的问题。他俩在地上来回地垛脚,身上也冷,脸和手也冻麻了,亮亮哭了。红红一边给他搓手,一边哄他,说爸爸一会就来。她心里也害怕,但要装成大人的样子,看好弟弟,再也不能惹爸爸生气了。他想,爸很快就会来的,会来的。

  路上一个人也没有,弟弟在发抖,红红脱下新衣服给亮亮穿上。然后抱着弟弟坐在大石头上,她让弟弟坐在自己怀里,用脸紧紧的贴着弟弟的脸。她还要看着大路,生怕爸爸看不见自己。她想哭,但不能,她已是大人。

  成生一晚没睡,煎熬地眼都红了,早早起来,退了房。他没有安计划立刻回,而是上了山,他还是想去看看,看看孩子们怎么样了,会不会被好心人救走了。

  路上行人不多,天还没有大亮,打开灯,缓缓地向前搜索,一路向上,直到昨天分手的地方,他一下呆了,红红坐在石头上,怀里紧紧抱着亮亮,俩个孩子,脸色乌青,青的怕人,惨不忍睹,已成了一对冰人,雕塑。他,抖成一团,走不下车来。脚软无力,那是他的亲骨肉啊。天旋地转,压向他来,他跪下来,叫着孩子的名字,他想掰开红红的手,可不能,孩子已经和石头冻在一起了。他恨恨地撕扯自己的头发,他不敢看孩子,心口闷地透不过气了。

  “我不是人,我不是人,”声嘶力竭,“我不想活了,我咋能活呢。”爬在地上,像一堆烂泥。他昏过去了。

  时间过去了多久,他不知道。

  “我是杀人犯,我是杀人犯!”他捶打自己的胸口。

  天旋地转,天旋地转。

  “王侠,王侠,你为什么容不下我的孩子?”

  他跪在两个孩子面前,起不来了。

  秦岭的十月,寒风凛冽,狂风夹杂着雪花吹了起来,雪,越来越大,枯枝败叶,在空中乱刮。鹅毛大雪铺天而下。

  成生像前扑倒,抱住俩个孩子。

  大雪下了三天三夜,封住了路口,上行下行的车都停了。

  一个星期以后,警察发现了,一大俩小三个冰雕。根据车牌号,找到成生的家。

  又是一个大雪天的早晨,村里人吹吹打打,把成生、红红、亮亮埋在兰兰的身旁。这次连孝子也没有了。

  可谁也不明白,这一家到底怎么了。

  王侠在家等不到成生的消息,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坐卧不宁。

  忽然听说成生死了,而且俩孩子也死了。这消息在小县城炸了锅,说什么的都有。她害怕极了,怕警察来找她。不敢出门。

  可等了很久,也没有人来找她。心里平静了许多。

  这天,适逢成生尽期,也就是七七四十九天,王侠想去给成生上个坟,在街上买了些纸钱。

  十月的黄土高原,地里没有什么人,因为没有农活。王侠径直向那一堆新坟而去。地上还没有冻,有雪的地方就有烂泥,她跪在成生的坟前,烧着纸钱。哭着说:

  “成生,你原谅我吧,我做错了。我不该给你出坏主意。”

  她望着其他几个坟,不知如何说,心里有点怕。就走到兰兰坟前有烧了些纸钱。那俩个小的她都没敢去。

  风吹的花圈上的纸乱响,周围又没有一个人,她就不敢呆了,匆忙起身,小跑离开,向后看都不敢看。

  回到家的王侠,再也睡不着觉了。她梦见兰兰领着孩子问她要衣裳。又梦见成生问她要孩子。

  白天说有鬼,晚上又乱叫。

  王侠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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