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修经历中,曾带过几位徒弟,印象最深的就是大壮。
如果你到了东北的某一城市,站在大街上喊一嗓子“大壮",相信会有不少的壮男回应。
他是和几位同学一起,从市职业技术学校分配过来的实习生。
从他进入单位,都叫他大壮。
后来知道他有同学兼发小也在本单位实习,随口就是大壮,从小叫惯了的,别人也都跟着叫开了;以致于他的本名,竞没多少人知道。只是在每次周例会上点名,才逐渐把他和一个很陌生的名字撮合到了一块。
大壮人如其名。
一米七五的个头,胖胖的一张娃娃脸,还没到二十的年龄,体重已接近一百七八了。
他有两个招牌动作,一是见人就咧嘴,二是憨笑。
而且嘴很甜,很会来事儿。不久就成为了电脑员小姐姐们的跑腿。
“大壮,去给我买一包薯片"
"大壮,去‘小四川`给我买一份麻辣烫,多加粉丝哦"
"大壮…"
大壮就会屁颠屁颠地咧着嘴,给她们一一送到桌前。
这一形象很不符合自己的审美观;被分配给我时,心里面虽然有些抵触,但觉得沟通能力还不错,就勉为其难地接受了。
做服务行业的,不但要有过硬的专业技术,沟通服务能力也很重要;而且随着人们消费意识的提高,服务能力的比重也越来越大。
事情就这样定了下来。
有一次上门修一台热水器,经检查是混水阀故障,我告诉他把阀卸下来,然后下楼取备件。
一般比较重一些的配件,都会锁在电动车后备箱里,随用随取。
等我上楼,卫生间一片狼藉,到处是水,这家伙头发上不停淌着水,肯定不是汗水;上半身透过浇湿的T恤,能看到暗红色的肥膘。最可气的是这货竟然把卫生间的一根晾衣绳碰断了,女主人的内衣小裤洒落一地。我上楼进到卫生间的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他在弯腰捡一条粉红小裤。
他没有关闭总阀门。
好生给用户一顿赔礼道歉,并减免部分费用,事情才平息过去。但事后总部回访,还是吃了个投诉。
这次的事故让我很不爽,剧情还有些狗血,郁闷了好一阵子。
我总觉得,技术这东西,悟性很关键;哪怕你斗大的字认不了几个,只要悟性高,照样可以成为一名出色的匠人。
我曾经的一位同学,能从曲线纵横的墒焓图表中,计算出每一组参数,但却不会测量一个电容的好坏。
当然,这次也怪我,没有指点到位。
从此,我就有意疏远他,希望他知难而退,另谋高就。
接完单子出发时,专挑他上厕所的功夫,骑车就溜;或者把电瓶车加到最高档,一路上风驰电掣。
等他骑着自行车,大汗淋漓地赶到我跟前,我也学他裂开大嘴憨笑。
好吧小子,等下一个红绿灯,不信我甩不掉你。
也有甩掉的时候。
我能想像这家伙站在胡同口,茫然不知所措的样子。
零几年还没有智能手机,导不了航,又找不到人打听,几次三番,肯定就放弃了。
但我小看他了。
这家伙不但没放弃,而且还主动承担起了给我领单子,填单子,核单子,领配件;甚至每次回到单位第一件事,就是帮我把电瓶车充上电。
这些都是很繁琐的事情,特别是核单子。
那时的家电售后系统,远没有今天这样完善的电脑程序,部分数据还要靠手工记录,每天核对工单,对维修工来说,几乎是种折磨。
这让我有点局促不安,但又很享受。
我也慢慢观察起他来。
时间久了,发现这家伙虽然粗笨,但不失细腻和灵巧。
憨厚中(我总认为有诈)有一种天然的喜感,有很强的亲和力;男女老幼,达官显贵,捡破烂收废品的,他都能一视同仁地对上话,活泼中散发着朴实的天性和年轻的朝气。上至经理,下到看门的老大爷,都能和他斗斗嘴,说上两句玩笑。
但对一名学徒来说,他也有很致命的弱点。
一次上门维修,同一小区有两个工单,一个炉灶,一台空调。
为了抢时间,决定分头行动,也为了锻炼他的独立维修能力。
这方面也是他的短板。每次如果我不在跟前,他就不敢下手。也可能是之前的事故给他留下了阴影。
这是学徒的大忌。
维修讲求小心检测,大胆动手;如果不敢动手,永远出不了徒!
在我几次的训斥和有意的'留空'后,他也渐渐地开始尝试。
我给他一节电池,一把螺丝刀,一副鞋套,记录单收据,告诉他维修思路和要点;看他还有些忐忑(毕竟是第一次独立上门服务),我指着他要去的用户家的楼说:咱俩个距离就几百米,你在楼上喊一嗓子我就会到,有什么可怕的,还是一个小炉灶,修不好还修不坏吗。
听我这么说,他就裂开嘴,憨憨地笑了。
我从用户家出来,在楼下等了快半个小时,这家伙才晃着肥壮的身子从楼道里出来。
他告诉我炉灶非常难拆,几乎要放弃了。
我一直没上去,就是让他完成属于他的处女航。
这次的经历,不知道给他带来了什么,但从之后的表现看得出,对他来说,似乎是一次类似红军长征的伟大转折。
三个月的实习期转眼就结束了。
和他一同分配过来的几位同学,每天还在帮着自己的师傅拎工具箱,递螺丝刀的时候,大壮已经可以自己独立上门维修了。
欢送晚会上,大壮喝多了。
第一次看到他眼里噙着泪,搂着我的肩膀,说道:师傅,你永远是我的师傅!
直到十多年后的今天,他的脸上依然保持着这种憨笑。
既是成了一个老板,有了自己的公司。
我曾提醒他:当老板了,矜持一些,威严一些。
他仍是憨憨一笑:师傅,我就这样了,已经不可救药了。
其实在多年前,我就明白了,他的这种憨,是纯自天然,没有半丝的作伪奸诈,是一种坦荡的憨,一种大气的憨。
我也时时地在用他的憨,洗刷着自己腐臭变质的精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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