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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我们一起：想象下一个五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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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浪地球》：飞鸟与鱼之争
文｜温谷
导
言
回到电影本身，现在我们才能明白为什么要在《流浪地球》这样一部恢弘史诗中加入那么多亲情元素。因为这并不是点缀，而是真正必不可少的内核。从这个角度看，《流浪地球》讲的就是“子子孙孙无穷匮也”这样绵延的生命链条的一次传递的故事。
高二高三我在被窝里读完了大刘所有作品和十二卷《银河帝国》。苍莽无涯的宇宙之大和神迹级科学技术固然是科幻最先吸引我的地方，但科幻之所以如此令我着迷，并不是因为它带我走入了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而是因为它带我走到日常生活的边界处，将生活或人性中的某个侧面推演到极致，从而揭示出那些就隐藏在日用常行之中的伟力。
我从来不把科幻当作未来学，因为在真正的未来面前我们都是以为皇帝用金锄头耕地的老农。科幻做的事，是把那些或被遮蔽、或习焉不察的人性的其他面相，和人类社会的其他可能性展示出来。比如阿西莫夫的“心理史学”是将理性思维驱动的量化分析运用到极致，刘慈欣《赡养人类》中的“哥哥文明”则展现了坚持“私有财产不可侵犯”信条的终极后果。
《流浪地球》电影也是如此，这是一部彻头彻尾的中国电影，也只可能由现代中国导演拍出来。面对灾难，好莱坞选择造飞船离开，中国人选择带着地球一起跑路。飞船派是宇宙中的鱼，居无定所，哪里能活着、哪里能活得更好就去哪里。地球派是宇宙中的鸟，哪怕这场迁徙时长两千五百年，也改不了骨子里要筑巢的基因。
这是一个没有资本、没有爱情、没有互联网的“三无”流浪地球，这一切加在一起，是这场长达两千五百年、一百代人的恢弘迁徙得以发生的秘密。
没有资本
“希望是我们这个时代最宝贵的东西”，这句话被很多人当成鸡汤，其实这句话的重点是片中爷爷点出来的“不再是钱”。这当然意味着流浪地球不是资本主义社会，而是一个强调整体高于个人、统筹高于自愿的近乎共产主义的社会。影片开头，地下城资格是抽签决定的。几处提到的《流浪地球法》要求在紧急情况下征用人员和物资，不计代价。结尾处，联合政府最高指挥官以个人名义授权朵朵进行全球播报，而非五国领导人或更多人投票决定。本来，其实但凡对政治有一点点了解的人都能想象得到，要集中全人类的力量执行流浪地球计划需要多么天才的政治家，而那一万座行星发动机也绝不会因为“私有财产不可侵犯”而绕着私人房屋修。
其实原著中这一要素更为明显。在那里，连生育权都要由抽签获得，人口数量被严格控制。在那里，“我们必须要抱有希望，这并不是因为希望真的存在，而是因为我们要做高贵的人。在前太阳时代，做一个高贵的人必须拥有金钱、权力或才能，而在今天只要拥有希望，希望是这个时代的黄金和宝石，不管活多长，我们都要拥有它”。所以那当然是一个荣誉政体，而非民主政体，是一个半共产主义社会，而非资本主义社会。
没有爱情
我们常见的好莱坞式大片结尾总少不了男女主深情拥吻。不管情况有多紧急，不管这人身份多特殊，他总得抽空去追求一下爱情。但在《流浪地球》里是没有爱情的。除了交代一下刘启妈妈是怎么死的，全片中刘培强没有任何关于夫妻情深的记忆闪回或语言表达。救援队周倩出场时我以为刘启的老婆出现了，但随后我发现自己错得离谱。
其实，爱情的缺失还只是表象，本质问题是家的重心回归生育。原著将这个问题点了出来，大刘笔下的流浪地球是个爱情与家庭相分离的社会，“我”的父亲喜欢上了“我”的老师小星，就和妻子商量出去和小星住两月，妻子欣然同意。在那时，“死亡的威胁和逃生的欲望压倒了一切，除了当前太阳的状态和地球的位置，没有什么能真正引起他们的注意并打动他们了……对于爱情这类东西，他们只是用余光瞥一下而已，就像赌徒在盯着轮盘的间隙抓住几秒钟喝口水一样”。
刘培强一家三代人的一切都是围着孩子运转的。不经过抽签进入地下城的办法是刘培强离开去空间站。又因为只有两个名额，所以为了孩子长期有人照顾，不得不主动选择白发人送黑发人。刘培强一家的所有决策都服务于刘启的成长。这就是持续两千五百年、一百代人的宏伟接力的微观机制。没有这些肯为孩子牺牲一切的家长们，这样宏伟的计划是不可能实现的。当然，“家”在影片中还有非常丰富的面相展现出来，一会儿再展开。
没有互联网
如今世界上资产排名前十的大公司多为互联网巨头，人们讨论AI的同时也讨论脑机接口。互联网是如此深刻地改变了我们的生活，不光是娱乐、交流形式，甚至路上红灯变绿灯后普遍存在的愣神也是拜移动互联网所赐。但互联网在《流浪地球》影片中是缺失的。掌握切入政府系统、伪造身份铭牌黑科技的黑帮大佬竟然还在玩小霸王游戏机！后2044年（“被冻结的上海奥运大厦”）的地下城竟然还在用舞狮的方式过年，而非像2019年的我们这样看着手机傻乐。韩子昂手机里播放的竟然还是现在的抖音神曲，看的还是五十年前的妹子。这一切都说明，蓬勃发展的互联网娱乐业停滞了、消失了。
这当然不是因为技术达不到，MOSS秒杀了不知多少阿法狗。大刘原著发表时互联网还没有兴起的说法也不够有解释力，因为影片较原著有极大改动，小霸王游戏机的镜头也显然是要表现什么。这个问题的答案藏在大刘2016年发表的新短篇《不能共存的节日》里。简单来说，在大刘看来，星际航行和脑机接口代表的虚拟世界是相互矛盾的。因为如果人能够在虚幻的网络中满足一切欲望、幻想，那人还有什么动力向宇宙进发呢？
游戏是大刘的天敌。我想他看到今天的人类社会当然是比较痛心的，人们把大量的时间、资源、感情都投入到虚拟世界中来，而非那些真正严肃的事情里去。从这个角度看，《流浪地球》不失为当下中国众声喧哗的互联网浪潮的一剂良药。
飞鸟与鱼之争
很多影评人都提到，《流浪地球》与好莱坞科幻大片的一大显著不同在于面对生存危机，美国人是开飞船找新家，中国人是带着地球跑路。其实仔细想想，地球派从根本上讲是和星际航行相悖的，人类就算可以带着地球走两千五百年，可更遥远的未来能总带着这么大一块铁镍合金在宇宙流浪吗？
地球派与飞船派的路线之争在大刘许多作品中出现过，虽在影片中没有详加展开，但却是电影情节必不可少的一环，否则便无法理解MOSS究竟是什么？为什么七小时之前点燃木星的计划被认为实现概率为零，可后来却成功了？
虽然片中没有详细展开飞船派与地球派的斗争，但导演已经把所有要素放入其中了。我们还记得，联合政府的最高领导人是人，他生活在地球上。可空间站的最高领导是谁？当刘培强进入中控室，留在那里等待他的潜在敌人并不是人，而是MOSS。显然，空间站的最高领导不是人，是飞船派的化身、理智的化身MOSS。
所以我们有理由相信，空间站和地球的共存，就是飞船派与地球派互相妥协的产物。一个大刘眼中的丁仪式科学家一定是支持飞船派的，因为拖着占地球绝大部分质量的地表下面的铁镍一起走是没有意义的，他们的唯一作用是产生重力，而这可以通过旋转得到。这样理智的科学家也不会相信人，包括他们自己在内，因为“使人永远保持理智是奢望”，所以他们要将空间站的最高领导设定为人工智能MOSS。而地球派要选择一个有情感的人作为最高领导。
所以我说，虽然飞船派与地球派之争没有直接出现，但双方的博弈，甚至双方的性格、思想都已经体现了出来。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刘培强做的并不是什么电车难题式的伦理抉择，而是地球派对飞船派斗争的延续，也是人性与纯粹理智博弈的延续。此外，刘培强打败MOSS的武器不是坚硬的铁块，而是一瓶酒。酒与MOSS，这很容易让我们想到面壁计划与思维透明的三体人。人类战胜理智程度远胜自己的对手依靠的不是理智，而是人性中的其他部分，是疯狂，是欺骗，亦或其他。但总之这正是大刘一以贯之的人性之复杂的主题，人的最大弱点也就是人的最大优势。
再来说说地球派。飞船派的行为其实很好理解，这也正是《流浪地球》之前大多数科幻作品的设想。问题是带着地球去流浪这种事凭什么能付诸现实？没错，飞船派肯定带不走所有人，所以大部分人必死，因此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拼他一把。可问题是太阳老化有百年尺度的时间，坐以待毙的是后人，而非现在活着的这些要为流浪地球计划付出一切的人。所以摆在人面前的有两条路，一是今朝有酒今朝醉，享受生活，反正我死的早，哪管死后地球命运？二是从现在开始将自己全部力量投入一场不知结果的迁徙中，代价是彻底改变生活状态，牺牲自己的大量利益，从而延续人类文明，造福后人。你会怎么选？
无论如何，流浪地球计划之所以启动一定是因为有很多人选择了后者。为什么他们这样选而别人那样选？这肯定是因为二者头脑中有一些核心思维不同。这种差异就叫文化，而做出后一种选择的文化的核心，就是家。
做父母的往往能够体会到那种为了孩子可以牺牲包括自己生命在内的一切的疯劲，这就是问题的关键。他体会到，自己的生命在孩子的身上延续，他的生命又会在孩子的孩子身上延续，子子孙孙无穷匮也。在这种情况下，自己就变成了一个前有无数古人，后有无穷来者的无穷的生命的一部分。对于其中的每一环来讲是有生死的，但这个生命链条却无穷无尽。我想这就是影片中老何在必死的情况下插上线缆时念叨的“生死有常”的真意。这也就是愚公移山，子子孙孙无穷匮也的精神内核。
谢楠（吴京妻子，时为合肥八中高中生）：《结社广告》，《科幻世界》1999年第1期。
当然，这和那种认为自己的生命是自足的人生观是南辕北辙的。我并不是一个自足的整体，而是无数前人决定牺牲自己的一些利益而生孩子、育孩子的成果，所以我从一开始就受了无数前人的恩惠。这种恩惠落实到微观的现实中，就是每个家庭里父母为孩子所作的付出。孩子报答的关键并不是回馈父母，而是像自己的父母一样，为下一代付出。这就是中国老话讲“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要害。
回到电影本身，现在我们才能明白为什么要在《流浪地球》这样一部恢弘史诗中加入那么多亲情元素。因为这并不是点缀，而是真正必不可少的内核。从这个角度看，《流浪地球》讲的就是“子子孙孙无穷匮也”这样绵延的生命链条的一次传递的故事。若要完整分析《流浪地球》中的家，恐怕还要一篇同样篇幅的文章，在此只简要列几个点。
第一
刘启完成了从孩子到大人的转变
刘培强面临的选择是要么去为孩子拼那一丝生的希望，代价是自己必死，要么放弃救援，但自己一定能活。他选择了前者。影片结尾，刘启看着妹妹掉下来，他面前也是同样的两条路，要么放弃救援，但自己能活，要么尝试，但大概率一起死。他选择后者。父子二人所做的选择和当年那些选择启动流浪地球计划的人是一样的，牺牲自己，留下希望。此外影片结尾，刘启看到父亲死亡后精神一度崩溃，是Tim的一句“你还有妹妹”重新赋予了刘启活的动力。从这时起，“护着妹妹”就成了刘启生命的动力，他从孩子长成了大人。
第二
刘户口与韩朵朵，小家与大家
刘户口是刘启的小名，谐音“留户口”，这当然寄寓着刘家父母的期盼。朵朵并不是刘家的孩子，在进入地下城前并没有出现，所以刘培强每次联系地面都是先找刘启再找老韩，而朵朵一直没有出现在他的考虑范围内。刘培强是个为了小家可以在一定程度上牺牲大家的人，促使他行动的根本动力大概还是儿子，所以他会三番五次运用自己的权限远程庇护儿子。老韩也是一样，为了保护两个孩子，他愿意违背法律抵抗征用，最后还是因为枪口直接威胁着孩子的生命才妥协的。此处是血缘造就的小家与人类大家之间冲突的集中爆发。
这种冲突的和解是通过刘启与妹妹完成的。朵朵人如其名，像花一样可爱娇嫩。她从一开始就代表着“我们的孩子”。她是由洪水中无数双推动的手救下来的，最后也是由无数双推动撞针的手救下来的。刘启与她没有血缘关系，更非爱情，因此更能凸显为“后人”牺牲的纯粹。
第三
性别问题和留子与留后
女性主义者看到这部电影恐怕不会高兴，因为整部电影就没什么女性角色，有的也要不软弱如朵朵，要不就不理智如周倩。郭导唯一能在她们面前扳回一城的，恐怕就是朵朵而非刘启作为“我们的孩子”的象征。中国人从来都是说无后为大，并不强调儿子，转用“后人”的概念。“后人”不一定是血缘关系，更不一定是男孩。影片中的朵朵就象征着“后人”，她见不到亲生父母，也没有任何财产，却在众人的呵护下茁壮成长。
总的来说，作为一个科幻爱好者，《流浪地球》电影的横空出世真是太惊喜的事，我把人生第一次二刷献给了它。赞美的话大家都听多了，在最后我只想提两点遗憾。
第一，影片中多次出现的家庭合照不应设定为父母加刘启的核心家庭模式，而至少要带上姥爷，因为他毫无疑问也是这个家的一份子，更重要的是，只有三代人同时在家庭中出现，生命链条的交接棒才能显露完整。
第二，希望导演剪辑版不要太迎合观众。我知道最后的片段是要为续集埋下伏笔，并给观众一个“人还活着”的定心丸，但颇有狗尾续貂之嫌疑，至少不要揭露刘启的生死情况吧。我也理解为了尽量规避伦理困境而选择让休眠仓脱离，但其实大家都知道他们必死无疑，而选择和刘培强一起当火柴可能会死得更没有痛苦。因为读过原著的肯定都知道，当时人类关心的不是死不死，而是怎么样死的不痛苦，片中姥爷临终之际脱下氧气面罩，就是因为这样比窒息而死痛苦更少。
希望大家多多支持《流浪地球》！
编辑｜王惠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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