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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习传统智慧,关键是“功夫上身”

内家拳讲究“功夫上身”,即在不断的习练和体悟中,将功夫内化于身心,在有形层面成为一种身体本能,在无形层面成为一种“内力”,甚至一种哲学和道。此“上身”之说,对人启发颇大。

易云“百姓日用而不知,故君子之道鲜矣”,这种功夫上身,其实体现在方方面面,只是人们很少注意到。譬如骑自行车,骑熟了不看不想也能很稳,甚至闭着眼睛也不会翻车,这就是功夫上身。又譬如打乒乓球,岂能靠思考安排去应对?高手的游刃有余中,也是功夫上身。再譬如写文章,金圣叹在评水浒中曾说文章有三境:“心之所至,手亦至焉,文章之圣境也;心之所不至,手亦至焉,文章之神境也;心之所不至,手亦不至焉,文章之化境也。”其中进境亦是功夫上身的程度。总之,只有功夫上身,在任何领域,都才能抵达老子“无为而无不为”、王阳明“此心不动,随机而动”之境。

功夫上身之说,其启发首先就是明确提出了这点,让人能恍然注意到,而有了主动运用的可能。运用的内涵,则正在这是由内家拳所提出——内家拳作为传统功夫,正最为直白鲜明地突出了“功夫”二字,这则正是上身的路径,是从功夫做足了来,是在细致而长久的不断练习、消化和精熟中来,没有其他捷径。有人说也需要天赋,就像绘画和音乐,天才的练习肯定比普通人要少。这是肯定的,只是忽略了一点:技能的提升本身就是无止境的。就像同为二十世纪十大钢琴家,霍洛维茨的技巧水平则公认更高,他的钢琴技巧比之“钢琴之王”李斯特,孰高孰低又未可知。在无止境这里,又哪里有什么天才呢?又哪里有功夫的多少可以计较呢?除非自己没出息,向下比而不是向上比,自我设限于有限,而不是开放面向无限。你如果说人的能力本身就有限,岂不见艺术乃至人类文化的各个方面,哪怕仅仅是在理念上,永远有创新突破的可能?只是有人做不到,而哪里是那个顶呢?生物的进化,不也分明正是在不断突破自身局限中实现的吗?这种不设限的方向性,本身就有着破局限的意义,哪怕是只对你这有限一身,在潜力的发掘上也绝少不了。只有不断前行提升,只须不断前行提升。那些真正的高手,全是奔着无极限去的。

此外,内家拳以“内家”为名,又显著而深切地突出了一个“内”字,所告诉我们的才是根本和关键——一切的工夫上身,实质都是成为一种内功,都是向这里汇聚和归口。这也正是是内家拳能够注意和提起功夫上身的秘密,因为其观照的就是内,就像有着较高程度独立自省的人,往往也都是内敛孤僻性格的人。只是不同的技能,对内功有大小依赖程度的区别,骑自行车的功夫上身,肯定和内家拳的功夫上身不能比。内家拳从道家发源,属于“命功”,道家的命功往深里去还有很多层次,直至精气神的专门深度修炼,内家拳又不能比。命功之外还有“性功”,道家讲性命双修,到了炼神的地步便已经是性功,从有为法进入了无为法,更是深之又深。总之越往深处去,对内功的依赖程度便越高。内功又是从功夫中来,因而所需要的功夫也便越绵密广博精彻。而儒释道三教的智慧,正是根本性的性功和内功,皆是最深刻究竟的内功心法,要想从这里功夫上身,该怎样做,便已经不言自明了。从功夫上身这里看,你也才能见得耳目一新、真实不虚。

所以古圣贤教人,苦口婆心皆落在去“行”。“修行”二字,修的本就是行。以及“知行合一”等谓,人们往往当了教条,觉得是可选项,往往搁置一边,而只停留在口头空谈的自以为明理。从功夫上身这里看,你才能真正明白和体会到,这是必选项,践行道理等于的就是功夫上身,道理转成功夫上身才能称作智慧。只有去行,才能功夫上身;只有功夫上身,才叫真正的学,才能得真正的受用。否则,即是所谓“门外汉”,永远进不到门里,功夫上身则正是这道门。若不能功夫上身,不仅学再多也没用,所谓“懂得了很多大道理,却依然过不好这一生”,更徒增所知障与我慢而已。由功夫上身,我们要真正清楚,读书明理仅仅是基础和第一步,之后真正重要的,是依照去做,一步步落实,一步步踏实,一步步坚实,一步步真实。一切秘密,也不过就是达摩祖师所说的四个字:“行解相应”。功夫上身,则是更为生动而警醒的表达。

孟子云“文王视民如伤,望道而未之见”,屈子讲“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达摩祖师云“震旦虽阔无别路,要假儿孙脚下行”。《易经》六十四卦最后两卦是象征已完成的既济和重新开始的未济,开启与打通的便是一场生生不息之旅,“生生之谓易”。也只有在这生生不已、无穷无尽的行履里,那个易所谓“无方体”、佛所谓“无所得”的本体,才能自然显现出来,孔子所以说“未知生,焉知死”。合之,就是《金刚经》那句让六祖闻之大悟的“应无所住而生其心”,就是王阳明所说的“望道未见,乃是真见”。天地之间只是一场永恒的未完成,道的究竟已完成却就寓于其中,这就是天地最深的密宗。而多少人,心中都存着一个可完成的尽头、可实现的究竟终点,包括修道一事,这则正是最深的根本执念。这没有尽头,也正是功夫上身在习练与提升上的无止境;所由此显现的道,也正是功夫上身所指向和化入的内功内力所在。

庄子借庖丁解牛云:“臣之所好者道也,进乎技矣。”这其实是“果”。其“因”,必定是所好者技,而进乎于道。魏晋时的王弼,所作《老子注》在诸注本中影响最大,所作《周易注》在象数学派外又一手开出义理学派,年仅23岁便去世,不可谓不是天才。而史载其为人“颇以所长笑人,故时为士君子所疾”,活生生就是个功夫完全没上身的反面例证。对于传统智慧,人往往只想学聪明、长知见,那么即使是王弼再生,又有什么用?恰如纸上谈兵的赵括,恰如看了几部武打片就以为可以找李小龙决斗,这叫功夫上头,而不是功夫上身。孔子示以如丧家之狗奔波一生,佛陀示以六年苦行、四十九年说法,文殊菩萨示以身为七佛之师而终不以佛身现,地藏菩萨示以“地狱不空,誓不成佛”之愿……这才是真正的慈悲,真正的开示。

功夫上身,应当成为我们学习传统智慧、践行圣贤教诲的标尺,决定有着明白的标示、明确的刻度,不过就是个做不做得到。长远,要以功夫上身为方向;眼下,要以修炼功夫上身为自觉和要求。曾子云“吾日三省吾身”,得此每日只须一省:我有几分工夫上身?由此便保你不能再自欺,进而能不那么得过且过。

禅宗公案里,特别让我动容的一则,就是唐代丹霞天然禅师临终,“戴笠策杖受履,垂一足,未及地而化。”其中垂示,如今你总该明白了吧!那分明就是既济未济,那不过就是三个字:将欲行。古圣古佛,所修成的便是天地的内力;《清静经》所谓“天地悉皆归”,便正是以天地之功夫而上身。

功夫上身,于极致处,上的正是法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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