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老井
年初,曾做过一个重要计划,一定去华阴听地道的老腔。
为实现它,我做了不少努力,比如一而再再而三调整时间、处理完各种工作事项。人到中年,自己就不是自己的了。
到了年尾,经过它家门口,只有一步之遥,却擦肩而过,非常遗憾。
我喜欢听华阴老腔、豫剧和黄梅戏,前两者尤甚,可能黄河流域血脉相通的缘故吧。毕竟我也是黄河水养大的仔。
一
那年,我从山东农村去郑州读大学,周末早上经常去人民公园,只为听老头老太太唱豫剧。
他们一开嗓,我就迷了,呆呆地听、痴痴地听。
听得我好像看到了我娘。在寒冬的夜里,一盏青色油灯,她一边纳鞋底,一边哼着小调哄我睡觉。
有时还会从炕边的火炉里掏出烤地焦黄酥脆的大馍馍,掰开,中间涂一层虾酱,递给我咔嚓咔嚓的吃掉。有时会烤几个地瓜,最期待的是烤几只白天抓的老家贼,吃完,在小调里,我满足的睡去。
那种小调不符合任何韵律,也没有固定歌词,想到什么唱什么,“老天爷下点雪吧,麦子冬天木有棉被,虫儿就会欢,来年不是洪涝就大旱,……!”
她把针往头发里一捋,闪着寒光的针,在豆黄色光线里穿过鞋底,发出“噌、呲”的和炫音。
每个冬季,她要把我姥爷、四个舅、我、我爹来年一整年的鞋做好,每天熬到凌晨两三点,早上一大早就得起床。
三盏小油灯和一个灯罩
后来,我有收集油灯的爱好,说是“爱好”不太准确,应该算是习惯和眷恋吧。去年我在江边垃圾堆里捡到一盏油灯,青色透明玻璃的。我像捡到宝贝一样拿回家,逗我娘,“老太太,像不像你那盏宝莲灯?”
我娘端详了好大一会儿,跟我说,“比咱家那个小多了,现在那种油木有卖滴咧吧?”
每次听豫剧,那腔调似诉似泣、似沧似桑似铿锵、似悲似伤似酣畅、有血有肉有骨梁。我感觉有人在跟我慢慢讲述,盼下雨、怕旱涝、张家长李家短的琐事,心里特踏实,听完吃饭觉得香,放屁都有力量。
那时,每个月省出几十块钱生活费,去郑州剧院听现场版的豫剧。《卷席筒》、《四郎探母》《杨令公撞碑》、《花木兰》、《破洪州》、《七品芝麻官》、《五女拜寿》、《程婴救孤》、《清风亭》、(《玉簪记》等等。
听到情深处,还会偷偷掉一两滴泪。一米八多的傻大个坐在剧院里满脸泪水,是件挺吓人的鬼故事。
二
喜欢上华阴老腔纯属偶然,具体时间记不得。
刚工作那会儿,我去河南灵宝出差,经过一条巷子,有一家人结婚,远远听到喧哗。
又是桌子又是凳子、唢呐锣鼓点,有个中年男子扬着嗓子唱,刚直高亢、磅礴豪迈、自在痛快、他丫的舍我取谁、忍耐顽强又包容,那种声音就是这样的感觉:
在这么苦的这个世界上都活下来了,还有他妈的什么事能难住人?
突然之间,我觉得我读过的那些《史记》全活了、仿佛看到了孟姜女哭长城、看到了刘邦斩白蛇、看到了雁门关前硝烟弥漫、看到了活埋三十万大军、看到了面朝黄土背朝天、看到了滔滔黄河不羁滚滚而去、看到秦淮河上那些旗袍江南妹、看到了张居正一声长叹、看到了我爹在为我四处借学费的心酸,看到村里四爷爷蹲在棒子(玉米)地里拉屎,带刺的棒子叶剌得他的腚锤子直晃悠。
我觉得我找到了一种寻找很久的魂,来自黄土高原深处,扎根在我的内心最柔弱的地方,无法形容、说不清、抓不住,就在那一声腔调里。
我打听了一下,说那个戏班子来自华阴,这种腔调叫华阴老腔。
我觉得华阴老腔与豫剧内核相似,高亢是因为悲凉,豪迈起源于沧桑,自在在于有过血泪汪汪。
只有经历过千年苦难,才有如此腔调,想要与人诉说:要过好日子,得自己变强。
有这样腔调的民族才会产生这样的人物,尽管悲观到了极点的鲁迅仍旧说,路还是有的;绝望到跳湖而死的老舍留下遗言让家里人好好活下去,相信会好起来;经历过战争、文革等等灾难的梁漱溟,在人生末年解答天问似的问题:这个世界还会好吗?
还有一个民族经历的苦难远远超过我们。
三
犹太民族曾是一个无家可归的民族,始终徘徊在灭亡的边缘。公元70年,犹太人被罗马人赶出犹地亚,两千年流离失所。
在每日礼拜仪式上,他们总是提及耶路撒冷,祈求上帝带他们回到锡安。他们总是认为,在哪里生活哪里就是家,最后却发现东道主正在驱赶和屠杀他们。
1882年到1914年,大约250万犹太人被驱逐出东欧,第一次世界大战期前,150万犹太人被俄国人赶走。
二战时期,那就更是灭顶之灾,三分之一犹太人遭到屠杀。
基督教占统治地位的欧洲几乎在每个时代,都限制犹太人的活动,禁止犹太人从事一个又一个的行业,到最后几乎无事可做。犹太人不能务农,不能当律师,不能为非犹太人治病,甚至不能从事手工业。
犹太诗人比亚力克在《鸟颂》中发出梁漱溟式的天问:在那片温暖而美丽的土地上,也会有邪恶统治和灾难降临吗?
谁也会回答不了。
他们是多么渴望有一片属于自己的家园,在那里可以探讨经济发展、文化事业,哪怕来一场轰轰烈烈的兄弟之战,也总比在地球上到处被驱赶要好。
犹太小说家斯摩棱斯金提醒所有犹太人:不要相信那些声称这是一个充满智慧和仁爱的年代的人,不要轻信那些赞美这个时代公平和正直的人,这些都是谎言。
他认为,在犹太人被肆意驱赶的过程中,犹太人一直被动、软弱、充满恐惧,不曾尝试保护自己,不曾争取历史主动权,而是挤在一块继续研读古老而神圣的经文。
为了彻底改变这一切,犹太人发起哈斯卡拉运动,要犹太人自己提高自信,恢复自己的尊严,复苏对美的感受力,改变长期孤立和隔绝造成的思想僵化。尤其是自己人对自己人,应该认真探讨问题所在,不能避讳自己的缺点,更不能再让那些卑劣、软弱、自欺欺人等等在自己民族身上留存。
这个民族自我革新,要做一个新犹太人,不能再趴在古老犹太民族的僵尸上自怨自艾或者自我陶醉。他们有了新的犹太观、新的犹太体格,甚至新的犹太名字,在谁都不愿意正眼瞧一下的荒漠地带,建立了以色列。
这样一个宗教民族将民主观念视为新犹太人的特点,他们从未停止过对犹太教与犹太人未来的讨论,这可是最为敏感的话题,他们却可以敞开了谈,而非通过艺术来迂回。
他们的讨论有时礼貌而克制,有时却雷烟火炮,到最后,都是建立新犹太人的观念获胜,令人敬佩。
也许正因为此,这个建立在荒漠上的以色列弹丸之地,才在世界上发展成经济大国和科技强国。
马克吐温对犹太民族建国表达过自己的观点:我不是苏丹,我也不反对,但如果这些全世界最狡猾的大脑集中在一起,自愿革自己的命,建立属于现代民主、法制等规则,我认为最好还是阻止他们。让这个种族发现自己的力量可不是件好事,别让赛马知道自己的力量,否则我们再也没法骑了。
一个冬季午后,慢慢地敲击键盘,想到哪儿就敲到哪儿,就这样一篇漫谈,写在2018年最后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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