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人都在往前跑，马可却选择往回退，但人们并不想跑得丢掉了灵魂，于是马可成了风尚引领者。
记者｜李佳 编辑｜萧三匝 摄影｜史小兵
讲座即将开始，一个人影快速闪过。
身材纤瘦，一条麻花辫随意搭在灰白色棉袄上，坐在前排的几位观众立刻认出了她——“啊，马可！”
人群安静下来，但有不少人拧过头去看她。
这天是1月23日，屋外狂风大作，主办方原本还有点儿为来宾人数担心，没想到一会儿工夫已经挤进来70多人，还有些人坐不下，只能站着听。
想见马可并不容易。2013年，从为第一夫人定制服装开始，设计师马可瞬间爆红。但越是红，马可越是想躲起来。
不过，偶尔也有主动向前站的时候。2016年4月24日，無用十周年活动，面对着台下300多位嘉宾，马可做了一场关于“家、国、天下”的主题演讲。
活动之后的几天，她并没有急着回珠海，而是破例在北京接受了我们的采访。尽管对于拍照依然有着种种抗拒和要求，但马可已经愿意为無用站出来了。
这并不是一个能产生隐士的时代，何况作为一个品牌的创始人。
「 一 」
2006年，無用工作室成立不久，马可就接到法国时装工会主席迪迪耶·哥巴赫先生的登门邀请。第二年，马可在巴黎发布了一场名为“無用之土地”的秀。
从珠海的唐家湾到巴黎一所百年中学的篮球场，导演贾樟柯的镜头跟随马可记录下这次巴黎时装周的参展过程。
之后，贾樟柯凭借这部名为《無用》的纪录片斩获多项国际大奖，镜头之外的马可，也开始收到世界各地博物馆和美术馆的邀请。只要再往前一步，她就能跨入她多年梦寐以求的艺术圣地。但这时马可问了自己一个问题：“如果此生在这个世界上只能选择做一件事，那会是什么？”
她犹豫了。
那几年，马可一直行走在中国少数民族地区做调研。民间手工艺迅速消亡，手艺人生活窘迫，令她无法安心去做一个艺术家——那实在太高蹈了。
她心里至今还放不下一位老人。2005年，马可到贵州一个侗族乡村做调研，走进一个农户家里，当时那家人正围坐一桌吃晚饭，隔壁躺着他们的父亲，身体瘦弱，病得很严重，大口喘着粗气，已经奄奄一息了。
“病得这么严重，怎么不马上送去医院？”马可问。
那家人告诉她，父亲中风卧床好几天了。从村里到县城的医院，雇车要跑好几个小时山路，况且就算送到医院，他们也没钱支付医疗费用。
马可特别难受。一方面，他们说的是实情，这家人确实没钱看病，但另一方面，她无法接受他们的冷漠。父亲卧床不起，一家人还能在一旁谈笑风生！马可掏出钱包里所有的钱给了他们，叮嘱他们务必送老人去医院看看。
第二天晚上，马可就得知那位67岁的老人离世的消息。更令她没想到的是，之后的两天，那家人请了办丧事的乐队，敲锣打鼓地闹了两天，用的正是马可给老人的看病钱。这是莫大的讽刺，马可深感痛心。
回到珠海很久以后，马可依然郁闷，问题到底出在哪儿？是因为不孝，还是因为医保制度缺失，让那家人如此麻木不仁？多年以后，面对我们再说起这件事的时候，马可的眼里有泪珠打转。
她由此放弃了成为一名职业艺术家的想法，她决定把無用做成一个社会企业。“我没有别的能力，我只是一个设计师，唯一的方法就是通过我的设计，提升这些手工艺的价值，让手艺人活得更有尊严。”马可说。
「 二 」
从例外到無用，马可的梦想一直是创建一个能够在国际上真正代表中国精神的原创品牌。在她看来，所谓中国精神，一是“天人合一”的宇宙观，二是士大夫的担当精神。
1992年，马可从苏州丝绸工学院毕业。那一年，LV进入中国。之后3年时间里，她在广州的外资公司做设计师，拿着不错的薪水，但创建中国原创设计师品牌的想法一直挥之不去。
两年后，受到兵马俑图册的启发，马可以作品“秦俑”拿下第二届“兄弟杯”国际青年服装设计师大赛冠军，这使她在业内的知名度大大提升。
工作经历让马可一次又一次失望，企业家追求利益最大化，而马可想要找到志同道合的企业家创建中国原创设计师品牌，二者大相径庭。无奈之下，25岁的她在1996年和当时的男友毛继鸿“被动创业”，创建了中国第一个设计师品牌“例外”。
白手起家，两个人熬过了创业初期的艰难。从第7年开始，公司进入高速增长期。2003年时，例外在全国就已经开设了一百多家店，营业收入飞速提升。
也是从这时开始，两个人的分歧渐渐凸显。按照马可的想法，例外在中国几个主要市场站稳脚跟后，就应该高举高打，进军海外，但毛继鸿则坚持继续拓展国内市场。
大规模开店，势必要降低设计水准，马可不愿妥协。“两边来回牵扯，下面的同事很难做，因为两个都是老总，该听哪个？”马可说。
争执了两年多，马可决定退出。她有自信再创一个品牌。自信来源于她在例外的成功。独立时尚评论人冷芸和马可相识十年，她说：“客观来讲，马可能做無用，与其早期在例外取得商业上的成功不无关系。台湾的诚品书店和杨惠姗的琉璃工房，都是因为创始人已经有第一桶金，所以可以短期内不考虑盈利，否则只是有心无力。”
在马可看来，也正是因为她从来没有把赚钱作为目标，而是一直坚持最好的设计和品质，反而让她能赢得更多人支持。“一个品牌背后有没有真正吸引人的价值和精神，这才是畅销的原因。所以叫‘例外’还是叫‘無用’都不重要，它只是一个名字，而这背后的价值对人是否有吸引和启发才是关键。”
马可钻进了自己的“理想国”。“从开始無用那一刻，我心里很明白，我后面所有的人生就是無用这一件事。当发现‘自我’成为最大的束缚，也是痛苦的来源，认清它的本质以后，我就可以毫不犹豫的放下了。我没有自我。”
「 三 」
当马可找到王雷时，她已经在北京为無用选址快一年了。
王雷是北京东方道朴文化资产运营管理有限公司CEO，运营着77文创园。正是在这里，無用建起第一家产品展示、体验和售卖的空间。
从筹备到开幕，马可用了整整9个多月，是园区最后一家亮相的空间。装修时，马可对细节的要求令王雷印象深刻。
因为生活空间位于文创园的最边上，园区的LOGO自然就放到了無用楼上，结果马可看到之后就崩溃了。她坚持楼上的标志会通过光反射到她的空间里去，最后王雷只好把LOGO做了包边儿处理，让光线只往前不往下投射。
还有几次，王雷甚至因为马可的坚持拆了园区的大门。原本大门的一边开在無用的墙上，马可接受不了，强烈建议王雷把门拆掉，有时候半夜发微信沟通时还在提这事儿。于是每次無用做活动之前，园区都会先把大门拆掉，之后再安装回去。来回折腾了几次之后，园区按照马可的方案完成了大门改造。
在王雷眼里，虽然马可有时候对细节的追求到了着魔的地步，但她所做的事情依然让他特别感动。“無用一直在推广民间手工艺，帮助那些手艺人找回尊严，过上体面的生活，我觉得马老师已经超越了企业家或者艺术家的范围。”
位于北京的無用生活空间太不像一家专卖店了。昏暗的灯光，旧木料铺设的地板，古法打造的厚实土胚墙，还有不时飘来的阵阵花香，这里仿佛是陶渊明笔下的中国乡村，“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
上下两层的复式空间，除了设有客厅厨房卧室以外，还单独开辟了一间冥想室。这里涵盖了衣食住行的方方面面，从衣服到生活用品，从家具到农具，每件物品背后都有一个故事和名字。这些纯手工打造的物件，摸上去粗粝古朴。
在这儿看不见橱窗里的模特，衣服只是挂在墙上或者衣架上，没有收腰的设计，也没有鲜艳的色彩和繁琐的装饰，这些由生丝、棉麻、粗布手工制成，天然染色的衣服，透出粗糙的质感。
这样的衣服并不会让人觉得惊艳，它和马可给第一夫人设计的服装如此不同，但风格都是简单内敛的。曾有一位顾客把無用的衣服洗过之后晾在阳光下，当她看到衣服上天然纤维的肌理和细密的针脚时，被深深地感动了；还有一位顾客在穿过無用的衣服之后，甚至激动地表示再也不穿其他品牌的衣服了。
然而無用的产品标价并不低，春秋装售价从4000元到2万元不等，而且没有通常意义上的促销打折，工作人员也不允许向客人推销任何产品。客人若是前来参观还得提前预约，人多时还会限制人数，有时一天下来也没有几个人。
王雷曾和马可探讨过，现在無用产品应该覆盖更多不同年龄段的受众群体，在价格方面也可以适当调整。“你有好的理念，应该让更多人能接受，但如果价格太高，就会把许多人拦在门外。”王雷说。
但马可说：“好的设计需要更优质的材质，更精良的做工，这些都是需要付出成本的。”她也希望通过价格的设置能让大家更珍惜这样的物品，在她看来，很多时候衣服和日常用品并不需要购买那么多，能满足最基本的需求就够了。
这样做无疑给马可和無用带来了经营上的压力。生活空间从2014年开幕到现在还没有盈利，而此前的8年时间里，马可也一直在投入自己的积蓄。
但对她来说，资金方面并不算困难，真正难的事情是手工艺的保护和传承。
马可在珠海的工作室聚集了20多名手艺人，她们都是在马可调研时认识的，然后跟随她来到珠海。贵州的阿香就是其中一个，2010年时她就来到工作室，之后还把自己的姐妹也一起带了出来。
在她印象里，马可和其他城里人完全不一样，“她特别喜欢农村，喜欢老手艺做的东西，有时还会跟着我们一起学做手工活。”原本在贵州，许多像阿香这样的手艺人已经对这些传统手艺疏远了，但后来她们慢慢发现这些手艺不仅有用，还能赚钱养家，就坚持了下来。
当然，并不是所有手艺人都能像阿香这样信任、接受马可，重拾这些被当做“无用”的手工艺，本身就不容易。信任只是第一步，如何让他们相信自己的手艺还能赚钱才是最难的。
经过几年的调研积累，马可在贵州兴义建立起一个手工艺基地。通常無用产品的设计研发在珠海，部分生产制作在基地。接到订单后，基地的这些手艺人就耗时一两个月精心制作，最后才能呈现在無用的生活空间里。
“我的想法就是让手工艺人赚钱，你先让他因此而致富，改变命运，肯定就会有更多的人加入进来学习手艺。我们最终需要扶持的不是一两个人，而是一个族群。”马可说，她做的是把公益和商业结合起来的努力。
「 四 」
在助理任娟眼中，马可的工作和生活是完全融合在一起的。2013年無用从工作室注册为公司时，马可同时担任公司的总经理和设计总监。
尽管公司有4位高管，下面还有各个部门主管，但70多人的公司依然需要马可平衡精力去打理。
就如同20年前她寻找志同道合的企业家一样，马可也曾试着找过经营伙伴，但是很难遇到在理想和追求方面和她保持高度一致的人。“很多做经营的很难做到我这样纯粹，他们都想把规模做大，那样的话，公司很容易走偏，就会走到市场导向，那又不是我的初衷了。”
她只好在企业管理和设计之间来回转换，每周她都会提前安排好时间，一部分时间用来专门处理公司的事情，剩下的时间用来专心设计，公司的人也不能去打扰她。
而对于公司如何扩大设计团队和品牌规模，马可的态度只是“随缘”。目前，無用的设计师只有马可和她先生两个人，这必然涉及到日后品牌的传承和延续问题。马可似乎并不担心，她信奉吸引力法则，相信無用能够吸引相同频率的人加入进来。
马可也不给公司做战略规划。“我一直还是关注自身，把品牌做好，很多机缘自然就来了，我只需顺其自然去选择。”当然，“未来無用一定会去到中国其他城市，也会走到国际上去，这才是我们比较长远的目标。”
在业内，無用和另一个品牌“上下”经常被放在一起评论。上下是爱马仕2010年在中国推出的独立品牌，它们在品牌概念和定位方面非常相似，都致力于传承中国传统手工艺。目前，上下也未盈利，还在按照传统的商业企业模式运作，而無用选择了另外一条路线。
尽管对商业一直抱着冷淡的态度，但马可平日里最喜欢看书，其中也包括企管类和法律类图书。这是她童年就养成的习惯。
马可4岁多开始认字，5岁就已经开始读小说，无论是美食还是玩具，对她的吸引力远没有书籍那么大。
“我十岁时候开始思考人为什么活着，当时觉得如果这个问题找不到答案，那我做什么都没有意义。整个成长过程中，我一直带着这个问题。”马可说。
她少年时的第一个偶像是英国女动物学家珍·古道尔，古道尔在非洲研究大猩猩数十年，此后创办“根与芽”环保组织，把毕生精力用于倡导人类要善待自然的理念。古道尔的故事令马可神往，她一度希望自己也能成为一名动物学家，实在不行，能做动物饲养员也是开心的。
2008年，马可与古道尔在北京见了一面。她赠送给古道尔一本無用的年历，对方回赠她一只大猩猩。合影后，马可激动地告诉古道尔，她一直是自己童年时期的偶像，并且直到现在她还激励着她。
最令马可印象深刻的是，当时已经70多岁的古道尔，虽然脸上长满皱纹，但她的眼神依然宛如5岁时那般清澈如洗。
“人生到最后能有多大的成就？”马可自问。
“最大的成就不是财富和声名地位，而是无论年龄多大，依然能拥有童年时候的纯真。眼神里那种光芒没有消失，这不就是最大的成就吗？”马可自答。
采访当天，马可身穿一件白色棉麻衣服，不施粉黛，眼神清澈。
李佳 lijia@iceo.com.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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