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首仰望高峰

——羊城拜会刘海粟

                   钟东林

机遇这东西，真是可遇而不可求。为了追寻刘海粟大师的行踪，我们曾先后分别在南京、上海、北京打探了近半个年头，但往往当消息反馈到我们耳中时，海粟老早已移至他处。

那是1980年春天。《羊城晚报》的一则报导传递了艺术大师刘海粟身体康复、不日即将出院的消息。这消息使我们欣喜异常，经过一番“破译”断定，海粟老近日定在医院，出院之后，去向难寻，于是我们当即南下广州。

到达广州的当晚，我们便迫不及待地到了广州市第一人民医院。羊城的三月，已是暮春，空气中弥漫着花城特有的芬芳。我们在医院住院部转来转去，揣摸猜测着海粟老有可能住在哪一栋。在绿树掩映的一幢法式五层大楼五号楼前，挂着一块“外宾诊治”有机玻璃的牌子，看过去是一个自成一体的单独小院，院内有几株高大的木棉树，一种直觉和预感使我们觉得大师很可能就住在这里。

果然九十高龄的海粟老人，就住在大楼的402号病室。

我们几乎是敛声屏息地登上四楼，我越接近病室，心跳得越快，额头上也沁出涔涔的汗。一个无名小辈，冒冒失失去闯一位举世闻名而且是那样富有传奇色彩的世纪老人的病房，心里不免惴惴不安。我摸了摸口袋里字斟句酌准备了一个下午的一封短信，我想，反正已经到了病室门口，如果有人挡驾，求见不得，我们则恳请挡驾人无论如何把信转交给大师，让大师知道，我们是千里迢迢从赣南专程来到广州的。

没想到，那封被手心沁出的汗水浸温的短信，竟没有派上用场。由于求见心切，我们未经通报便贸然走向402病室。没想到这“失礼”之举，竟产生了意想不到的效果，当班护士见我们竟能直接找到海粟病室，而且又没有人请她先去通报，便认定我们是事先预约而来，不仅没有阻拦，当我们迎面相遇时，还非常友善地告诉我们：海粟老刚刚用完晚饭，病房内正好没有外人。一听这话，我们更加喜出望外，轻轻推开病室的房门。一个二十来岁的姑娘放下手中的橙汁器，打量了我们一下，用明显留着上海尾音的普通话，招呼我们进去。在后来交谈中得知，他是海粟老的侄孙女王渊远，也善书画。

我们望着斜靠在病榻上的海粟老，只见他宽阔而有些发亮的前额延伸过顶，一头银丝稀梭而整齐地向后梳着，突出的眉锋下，眼皮微垂。大概海粟老听到小王对我们的招呼声，知道又有人来访，睁开双目，扬眉望了我们一眼，我们觉得他眉宇间透出一种不寻常的精神。见我们一直拘谨地垂手站着，他便用浓重的常州官话说道：“你们坐，你们坐。”听到海粟老招呼，我们赶紧说明来意。小王姑娘见我们小小心心，声音不大，便提醒我们，海粟老耳朵不太好使，说话声音要大些。于是我们壮着胆子提高嗓门说：“您老60年前的一个学生曾兆芹以及他所在的地委、县委委托我们来拜望您老人家。”也不知海粟老是否听清了这长长的一句话，但他一听到“曾兆芹”三字，眉锋一耸，眼睛一亮，未加任何思索，便关切地问：“曾兆芹在你们那里呀？他的年纪也很大了吧？身体好吗？”我们真佩服海粟老惊人的记忆和敏捷的思维。60年前的一个学生，一听名字便能迅速反应，这从另一方面也说明曾兆芹当年在海粟老心中的位置。海粟老的敏捷反应，顿使我们如释重负。我们当时的担心是怎么才能让海粟老记忆起这个分别60年，一直失去联系、现在默默无闻的曾兆芹是他的学生？于是我们赶忙回答：“是的，曾兆芹在江西宁都，今年87岁了，身体还好，就是行走不便。”同时把曾兆芹的近照和亲笔写给先生的信交给海粟老。正好病榻上有一个专为海粟老制作的用餐、看书、写字的小几，小王姑娘送来一个带把的放大镜。海粟老就着放大镜，先后曾的照片，一边看一边感叹着：“老曾，老曾。”当看到照片上的曾兆芹正在作画时，便问，“他现在还作画？”我们说：“作。”并随即送上一册曾兆芹书画作品的影集。“这是他的近作，特请先生教正。”海粟老接过画册问道：“这一本都是呀？不少，不少！”我们说：“这还只是一部分，有70多件，我们还带着几件原作，请先生过目。”我们把所带字画一一展开，海粟老看了看，连连称赞：“好的，好的。胆子很大，用笔活，墨色好，格调高，没有俗气。”当我们展开一幅《一览从山小》泰山图时，他似乎有些激动，击着小几说：“他的画气魄很大，这种人才是少有的。”站在一旁的小王姑娘看了，凑到海粟老的耳旁说：“很像侬早先的作品。”海粟老开心地笑了：“真是画会说话，是像，是受了我的影响。”

海粟老谈兴甚浓。他和我们说着，还不时发出爽朗的笑声。言谈之中，我们才明白，海粟老之所以对曾兆芹留下如何深刻的印象，一是他们之间年龄较接近，二是曾兆芹是当年他批准免费上学的弟子，三是毕业时海粟老曾亲自写信举荐曾兆芹去河南安阳执教。

在病室门口已经走过几个来回的医护人员，不停地抬腕看手表，他们觉得时间太晚，不得不礼貌地进行“干预”了。至此，我们屠发现此时已时10点，已经谈了几个小时，老人和我们都完全忘了此地是医院。我们非常过意不去，连连向护士表示歉意，老人却包揽了全部责任并约我们明日再来。

此后，我们一连去了多次，健谈的海粟老人，一涉及艺术便格外兴奋、激动。海粟老人是我国近代美术教育的奠基人之一。他桃李遍四海。与他的那些功成名就、成绩斐然的弟子相比，遭受极左路线打击、一直穷途落魄的曾兆芹是非常不幸的一个，所以海粟老人看了他的作品，连连叹息：“可惜呵，可惜呵，他要在北京、上海就了不得哟！”而听到当地党政和文化部门正在为曾兆芹落实政策时，海粟老人又是那样动情拉着我们的手说：“你们做得对，他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海粟老人对艺术自信而不自满。他多次要我们转告他的学生，还要不断创新，还要更大胆一些。他说：“今天的刘海粟要和昨天的刘海粟较量”，务求日胜一日。海粟老人老是这样说的，也确实是这样做的。他学贯中西，艺通古今。他重视传统绘画和书法艺术的继承与发扬，又吸收文艺复兴以来西画技法，勇于创新。法国巴黎大学教授路易·赖阿称他为“中国文艺复兴的大师”，日本画家乔本关雪称他为“东方艺坛的狮子”！而一代宗师吴昌硕早在1924年在为刘海粟的《言行墓》所作的题诗和跋中，就说“云水高寒、天风瑟瑟，海粟画此有神助耶”。

当我们指着他的画册样书探寻老人作画是否真的“有神助耶”，是不是出自“天才”时，海粟老人笑着说：搞艺术一要有天赋，二要用功。否认天赋是错误的，不下苦功也是不行的。说到这里，海粟老人特别兴奋，他说：“学问最要紧，学问是无底的。学海，海是浩瀚广阔的，我为什么叫海粟，就是沧海一粟。”他起身指着霓虹闪烁的不夜羊城接着说：“中国大酒店可以包下来，学问可包不下来，学问这东西买不来，送不去。一切可以让人，学问不可以让人，父子兄弟也要争。历史上有三苏，苏轼就超过苏辙，做学问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我有一句话叫做‘山登绝顶我为峰’，再高的山，我要上去了，都在我脚下。”

谈兴甚浓的老人接着说，多1918年初上黄山，到1982年8月，已九上黄山，他指着那本画册说：“这里的作品只收到七上黄山。”我们说，我们已在画报上看到过他的九上黄山巨制《曙光普照神州》。我们向他请教，为什么这幅画色彩宛如石破天惊，视觉冲击强度毫不逊色于油画，而其气韵、意蕴远非油画所能表现时，老人告诉我们：这是创造性地运用了泼墨泼彩的技法，是浓厚的民族传统艺术和浓郁的现代风格的融洽升华。他说：这幅画长5米、宽2米，是他从事绘画艺术70年所创作的最大的国画。他脱口背诵画上的题诗：

黄岳雄姿峙古今，百年九度此登临。

目空云海千层浪，耳熟松风万古青。

莲座结跏疑息壤，天都招手上遥岑。

一轮最爱腾天境，中有彤彤报国心。

诗以言志，我们似乎触摸到了老人那颗跳荡的“彤彤报国心”。我们说，您老九上黄山，令人钦佩。老人当即表示“我还要十上黄山”。四年之后，1988年7月13日，我们真的从报纸上看到，海粟老人以93岁高龄而十上黄山，真令人惊叹不已。

1984年4月9日，这是我见到海粟老人异常繁忙的一天。中央新闻电影制片厂三位记者紧张地为他拍摄纪录片，大洋彼岸洛杉矶两位远客特来邀请他前往美国讲学访问，六位日本客人更是等着他敲定在日举办“刘海粟回顾画展”的有关事宜。真是无巧不成书，这时他的学生曾兆芹所在地的父母官也专程前来拜访大师，并转达赣州地委书记关于为曾兆芹落实政策的几点意见，同时恭请他参加“赣南中秋画会”，请他为曾兆芹的画展、画册题词。

海粟老人见地方党政领导亲自过问、关心他的学生，随口吟出唐朝诗人李商隐的名句“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并说：“你们为他办展览，好。我支持你们，支持曾兆芹！”

当天下午4点，脱掉医院病号大褂的海粟老人精神矍烁，他穿一套笔挺西装，戴一顶呢制贝雷帽，外加一件风衣，童颜鹤发，气宇轩昂。

由两张八仙桌临时拼起“画案”，案上铺着雪白的台布，上面放着文房四宝。一番寒喧之后，夫人夏伊乔铺开宣纸，挑了一枝特制的狼毫大提斗，并将准备题写的内容，写在一张便签上，然后交到海粟老人的手上。

海粟老人脱下风衣，摘下呢帽，银眉扬起，目光炯炯，他着在“画案”前，提笔饱蘸，微眯双眼揣摩片刻，悬臂运腕。

我们毕恭毕敬地注视着他的每个细心的动作，摄影师的镜头紧紧瞄着他和他手中的那一枝神笔。

“晚芳犹香——刘海粟年方九十”。

几个大字布满了整张六尺宣纸，接着只见他手中那枝提斗，挥洒自如地连续写下“曾兆芹书画展览”、“赣南中秋画会”两幅题签。

海粟老人的额头上已沁出一层细细的汗珠，但他仍兴致勃勃地指着落款中“年方九十”几个字说，“你们告诉曾兆芹八七不为老，我才年方九十。”听他这一霁，老人那颗活脱脱的“童心”更加跃然纸上，那水墨淋漓的“晚芳犹香”四个大字，豪迈中显拙朴，苍劲中见天真，潇洒苍劲，枯润相得。我忽然顿悟，这“晚芳犹香”不正是对他学生又是对海粟老人自身最贴切的写照么？

直到今天，回首仰望高峰，我心中还久久回响着海粟老人那生命的歌唱。

                                              1995年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