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都是山川秀气,偶然不钟于男而钟于女”

【按：说起黛玉，读者所爱的不光是她的爱情，更是她一整个人。更准确说，她的“情情”形象，使得无论是还泪的爱情，还是平素的一言一行，一颦一笑，都一般儿令人心醉神痴。这便是知情守真的“真人”的魅力！由此说来，谈黛玉的爱情，若果仅仅谈宝黛的你侬我侬，反倒是落入俗套，且小家子气了。洞烛此篇，气象不凡！】
       

       这个标题，和宝玉那句“天地间灵淑之气只钟于女子,男儿们不过是些渣滓浊抹而已”的名言相比，大概只有程度上的不同，宗旨是完全一致的。
        但它的作者不是曹雪芹，而是冯梦龙，出处是《醒世恒言》里的“苏小妹三难新郎”，那位新郎的名字叫秦观，字少游，在贾雨村演说正邪两赋的时候，秦少游的名字与竹林七贤、李后主、宋徽宗等人并列，也属于秉正邪二气所生的，所谓“若生于公侯富贵之家，则为情痴情种，若生于诗书清贫之族，则为逸士高人，纵再偶生于薄祚寒门，断不能为走卒健仆，甘遭庸人驱制驾驭，必为奇优名倡。”
        正邪双赋这一大段，都是由宝玉引出，据脂批，整部《红楼梦》最后还要归结到情榜，榜首宝玉的判词是“情不情”，“情”之对象，已经发散到了“不情”，实在过于博爱， 486的芯片非要跑windows 10，肯定要过载，所以他只好出家。
      “情榜”我们无缘得见，但冯梦龙平生除了三言两拍，还写了《情史》，要创立“情教”，这个“情教”看着像是戏语，他本人却是很认真的，他毕生重情，这不单是因为王阳明和李卓吾的影响，和他挚爱一位名叫侯慧卿的妓女也有莫大关系，在侯慧卿老大嫁作商人妇后，他情真意切地写过很多思念的诗词文章，也采编了不少当时妓院中的名曲，比如这首《负心》：
        俏冤家，我待你是金和玉，你待我好一似土和泥。到如今中了旁人意，痴心人是我，负心人是你。也有人说我也，也有人说着你。
        咱两个，说甚么心相对。常说道，有了我还有谁。哄得我上手时，你又把心儿昧。辜恩负意的贼，受了你许多亏。再不信你蜜罐里的砂糖也，棉花样儿的嘴。
        在《红楼梦》里，也有一位很会唱曲的妓女名叫云儿，她唱的曲也很有趣：
        两个冤家，都难丢下，想着你来又记挂着他。两个人形容俊俏，都难描画。

        想昨宵幽期私订在荼蘼架，一个偷情，一个寻拿，拿住了三曹对案，我也无回话。
      “负心”里对比的是“金和玉”和“土和泥”，到了《红楼梦》里，则是“金玉良缘”和“木石前盟”。
        书到28回，宝玉的泛爱算是到了极值，虽然哄黛玉也算费心尽力，但全心全意却是真的谈不上，不单因为宝姐姐的白臂膊就“忽然想起金玉一事来”，觉得“比林黛玉另具一种妩媚风流，不觉就呆了”，连琪官的“妩媚温柔”，也是“心中十分留恋”，搞得连脂砚斋都看不下去，在云儿的曲词后下了句 “此唱一曲为直刺宝玉” 的评语。
        刺宝玉，是为了给黛玉抱不平，是为黛玉心疼。
        她虽然被晴雯拒绝开门受了气，只好借一首葬花吟自遣，但遇到宝玉， 便道： “啐！我道是谁，原来是这个狠心短命的……”刚说到“短命”二字，又把口掩住，长叹了一声， 自己抽身便走了。在此，脂砚斋批了一句“情情”，等听完宝玉一番剖白，黛玉就“听了这个话，不觉将昨晚的事都忘在九霄云外了”，脂砚斋连批了两句，一句“情情”本来面目也，又一句“情情”衷肠。
         黛玉在“情榜”中的考语是“情情”，28回回目是《蒋玉菡情赠茜香罗 薛宝钗羞笼红麝串》，其中没有黛玉的名字，却有宝黛定情前几场很重要的对手戏，而且峰回路转，精彩纷呈，其中宝玉的“你心里有‘妹妹’，但只是见了‘姐姐’，就把‘妹妹’忘了”的特点固然表现得淋漓尽致，而黛玉的形象则更为立体，既写了她对宝钗的猜忌和对宝玉的打趣，也连续两次描写了她“所恼宝玉的心事早又丢开”的豁达。
        黛玉的所谓“小性”和“作”，颇为部分读者不喜或诟病，其实要仔细读书的话就会发现，黛  玉每次的“牙尖嘴利”和“垂泪”，并非空穴来风的自行脑补和阴谋论，更不是为了刷存在感的胡搅蛮缠，她敏感细心，事事都有所本，句句都有出处，虽有嫉妒，却绝非矫情蛮横。
         黛玉是个情商很高的女子，她就事论事，说完就算，不翻旧账，“包子”当然不肯当，但也不当“历史学家”，很懂得分寸感。还是在28回中，黛玉对“金玉”这个敏感话题虽有芥蒂，但当宝玉赌咒发誓时，“林黛玉听他这话，便知他心里动了疑，忙又笑道：“好没意思，白白的说什么誓？管你什么金什么玉的呢！””
        读者记得黛玉的锋芒，但却常不记得她的体贴；记得黛玉的气性，却常不记得她的“早又丢开”。
        如果说，宝玉的“意淫”是一个对普天下女儿都有的审美和鉴赏的态度，是一种“惟心会而不可口传，可神通而不可语达”的怜惜，是“情”可以至“不情”的、 “在闺阁中可为良友”的、名为低下实则高高在上的雨露均沾。那么，黛玉所“情”之“情”， 则是现代意义上出于人性的感情，她不会因为“怜贫惜老”的政治正确而高看刘姥姥，也不会因为和宝钗亲厚就不打趣她“把嫁妆写上去了”……
        黛玉能知“情”，而且能守“真”，无情不能爱人，无真则不能爱己。
        与大观园中所有的大家闺秀一样，黛玉的外在表现，完全是个懂是非，有分寸的大家闺秀，但是，与宝钗“山中高士”所秉持的儒家性情观不同，作者对黛玉的定位是“世外仙姝”，从名字到言行，黛玉都带有很强的道家色彩。儒家贵“性”，道家贵“真”，这中间天然蕴含了道德和美学的冲突。在儒家，讲究的是“发乎情止乎礼”，而在道家，如果这个“礼”违背自己的“情”， 就会引起个人的不适感，也会造成个人和社会的冲突，所以“太上无情太上忘情”，普通人修道，是要克制“情”的。
        但有一种人例外，这种人叫做“真人”。
        黛玉就是这样一位“真人”。
        她的思想做派行为处事，全从自身的“真”而出， 她知礼守节应对得体德言容功具备，全是因为她的“真”。情到深处是为真，黛玉天生至情，天然纯真。
        在中国文学史上，林黛玉是一个从未出现过的人物形象，她是来还泪的，她的爱情直接生动，绵厚长久又义无反顾，她就是为了她的心，她的心至情至真至善，终于，当宝玉那句斩钉截铁的“你放心”出口以后，她就真的放心了。她的爱情寄生于她的真，从此，即使没有宝玉，她的爱情也与天地同寿。
      《红楼梦》开卷有言：其中只不过几个异样女子，或情或痴，或小才微善，亦无班姑蔡女之德能。
        一部“大旨谈情”的书，对冯梦龙“情教”有了真实的发扬光大，其根基却并不在石头，而是或情或痴的“情情”黛玉。

 

作者：洞烛 来源：红楼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