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文明,在人類眾多文明中有著很多獨特的地方,其中一個最重要的特征,便是禮樂體系.體現禮制的最重要載體之一,便是青銅器.
在商周時代,青銅器是國家重器,非貴族不能有,體現國家威嚴與被崇拜的神祇之神秘,所以中國的青銅器,通常表現出凝重,威嚴與神秘感.如果找一件青銅器,作為體現中國青銅器威嚴與神秘感最好的例子,筆者認為非洛陽鼎莫屬.
洛陽鼎,官方名稱“獸面紋方鼎”,這個“獸面”實際是“牛面”,所以準確的說,應該叫“牛面紋方鼎”,現藏洛陽博物館,是該館最重要的青銅器之一.因為其形象經常出現在洛陽很多地方,是洛陽的標誌性青銅器,俗稱“洛陽鼎”,本文以俗稱稱之.
出土信息
洛陽鼎,1977年出土於洛陽北窯西周早期M686號墓,現藏洛陽博物館,洛陽北窯西周墓葬群在1920年代慘遭毀滅性盜掘,出土洛陽鼎的M686在北窯墓葬群中,屬於中型墓葬.墓壙豎井形,墓向正北,長4.2m寬2.8m深8.4m(數據來源:《洛陽北窯西周墓》考古報告),無墓道,無壁龕,無二層臺,無腰坑,葬式棺槨及陪葬情況不明,該墓劫後餘生僅出土洛陽鼎和一件洛陽地區目前僅見的方座簋,洛陽鼎無銘文,方座簋內底有三字銘文“作寶彝”.因此無法確定墓主及墓葬準確時代信息,從洛陽鼎和方座簋形制看,該墓屬於西周早期,大約在成康時代.
形制
鼎是中國夏商周時代最重要的青銅器形式,方鼎流行於商早期到西周早期,圓鼎貫穿整個青銅時代,所以方鼎數量遠少於圓鼎.方鼎的工藝普遍較圓鼎好,器形上看,方鼎也更具觀賞性.
洛陽鼎整體呈倒梯形,外形很規整,四柱狀足,足根牛頭銜足.在短邊的中間立有雙耳.口沿外翻,方唇.通高35.3cm,口長28.1cm,寬21.5cm,口高27.2cm,腹深13.5cm,重11.7kg(數據來源:《洛陽北窯西周墓》考古報告),是目前國內已知最大的西周方鼎.從器形看,與之接近的有德方鼎和厚趠方鼎,表明這種鼎,應該是西周早期的典型樣式.
德方鼎,西周成王時期,上海博物館藏
厚趠方鼎,西周昭王時期,上海博物館藏
鑄造工藝
洛陽鼎的四個轉角和每一面中線位置各有一道F形扉棱,扉棱雖然經過仔細打磨,局部還可以看到對接的範線,立耳頂端中間也能看到部分範線,鼎的底面有X形範線,足根牛頭鼻梁位置亦有扉棱.這些為我們確定洛陽鼎的合範提供了依據.
鼎一體澆鑄,總共用了十三塊範,其中一塊內範十二塊外範,鼎身由八塊外範與內範澆鑄,鼎足部分外側與鼎身同範,內側以對角線分割四塊範,澆鑄孔在四足底.澆鑄完成後,對扉棱和範縫位置打磨處理,盡可能抹平範縫,達到渾然一體的視覺效果.一般來說,扉棱都是為了掩蓋範縫而設,與澆鑄的器身是同一塊範,但洛陽鼎每一面中線的扉棱看起來存在另外一個可能,是鼎身澆鑄時候預留凹槽,鼎身鑄好以後將扉棱嵌入凹槽接鑄上去的,如果是這種情況,洛陽鼎應該就是九塊範澆鑄鼎身,每一面中線扉棱單獨澆鑄兩塊範,總共用了十七塊範了.
鼎身中間扉棱兩側的各半個牛面,對接幾乎無錯位,樣式,大小和細節亦看不出明顯區別,表現出模和範製作的精細和對範的精確,體現出西周早期青銅器鑄造技術的精湛水準.
青銅器因為合金比例不同會有不同鏽色,錫含量高偏黑,即黑漆古;鉛含量高,偏白;正常情況是堿式碳酸銅的綠色或者水合硫酸銅的藍色.洛陽鼎部分表面呈現出鐵的色澤,這在青銅器中並不多見,筆者未查到對於洛陽鼎合金比例的分析數據,以青銅器鏽色的一般規律推測,洛陽鼎呈現這種色澤是銅錫鉛的比例恰到好處的原因,可能錫的含量在13%-15%之間,鉛的含量在3%-5%之間.
在洛陽鼎一面的右下,有一道裂紋,這道裂紋當是在墓葬中被泥土擠壓產生的.
裝飾紋樣
鼎身的紋飾是商晚期到西周早期典型的三層花樣式.
多數地紋以規整四邊形直邊的雲雷紋為主,填滿整個空白區域,部分雲雷紋是雙螺旋線,在青銅器中較為少見,在扉棱兩側對稱位置的雲雷紋略有不同.雲雷紋的疏密,粗細和深淺控制的都比較均一,和商晚期三層花的雲雷紋比更為規整,顯示出西周早期青銅器鑄造水平的進步.這可能於工具的進步有關係,商已經開始使用隕鐵,可能西周早期人工鐵已經出現,這種規整的雲雷紋,應該是在鑄造出整器以後做過修整.
主紋是高浮雕的牛面,牛面以扉棱為對稱軸展開.商中晚期到西周早期流行的臣字目,有眉毛,眼角尖銳勾起,眼中間圓錐形凸起表現虹膜,虹膜凸出眼眶,虹膜中央有瞳孔;牛嘴張開,下頜鋒利,口內有尖牙;牛耳向後揚起,耳尖尖銳;牛角分節,坡面自然圓潤的凸出於器身平面,和商代常見的牛角紋飾上已經有所不同;在主紋之上,有用細陰線在主紋上刻畫出宛轉扭曲的裝飾紋,表現牛面肌肉的走勢,勾畫牛面的細部特徵,使得牛面紋的立體感極強,而且主次有序,層位分明.牛面紋自商晚期起已頻繁出現在玉器和青銅器上,但商代青銅器的牛面紋,因為工藝稍顯粗糙,其視覺效果尚不及西周早期青銅器上的牛面紋.與洛陽鼎的牛面紋對視,似有被一頭發怒的公牛瞪著的感覺,威嚴感十足.因為對於牛頭做了藝術化加工,寫實與寫意兼具,使得熟悉的公牛形象又帶有一種神秘感.
洛陽鼎紋樣線圖和拓片
(圖片來源:《洛陽北窯西周墓》考古報告,線圖做的比較糙)
方鼎因為相鄰兩邊長度有別,所以在紋樣構圖上,得兼顧長短不一的情況.在洛陽鼎上,短邊只有牛面紋,且牛面紋的倒梯形正好與鼎的短邊側面相協調;長邊的牛面紋沒有表現牛身,如果拉長處理適應長邊,就不協調,如果做出雙龍身形象,又影響了與短邊牛面紋搭配的視覺效果,作器者在這裡用了兩條頭向下的夔龍填充兩個下角,夔龍素面無紋,且外形相對簡單,以夔龍填角即補充了牛面紋不能拉長帶來的空白,又不喧賓奪主,反襯出主體紋樣的精美,在構圖與主從關係上,達到了完美統一,顯示出作器者對於洛陽鼎整體構圖設計上的嫻熟駕馭能力.
在鼎足上的銜足牛面紋上,可以看到牛角上側有向外捲起的分岔,這種做法也多見於西周青銅器獸面紋,比如莊白窖藏折觥主體紋樣的雙身龍紋,是西周青銅器的典型特征.
文化解讀
牛是中國商周時代玉器青銅器上器形和紋樣的重要母題,比如1976年安陽殷墟婦好墓玉韘,2001年殷墟花園莊54號墓亞長牛尊,1967年陝西岐山賀家村牛尊,1974年北京房山琉璃河西周M251號墓伯矩鬲,1981年寶雞紙坊頭西周早期𢐗伯方座簋,1994年山東滕州前掌大M11號墓西周早期史觶,上海博物館藏商晚期鳳鳥紋牛觥,1990年三門峽西周虢國墓地M2001號墓玉牛頭,1983年河南濟源食尊等等.
婦好玉韘
亞長牛尊
岐山賀家村牛尊
房山琉璃河伯矩鬲
寶雞紙頭坊𢐗伯方座簋
滕州前掌大史觶
上海博物館藏鳳鳥紋牛觥
三門峽虢國墓地玉牛頭
河南濟源食尊
中國古代是農業社會,牛是重要的生產資料,但商周時代玉器青銅器上出現牛的母題,筆者認為和牛作為生產資料的關係並不大,商周時代牛的主要用途似乎並不是用來耕作.
其具體含義應該有三種:從婦好玉韘上看,牛是力量的象征,甚至有這庇佑戰爭勝利的含義,這是其一;在青銅禮器上出現牛,應該是與牛作為犧牲用作祭祀的意思.中國古代祭祀的最高等級是太牢,也就是牛羊豬都用上的祭祀活動,即使到了明清祭天,還有向天獻祭小牛的做法,這是其二;在《周禮·月令》中有載:“季冬之月,命有司,大難,旁磔,出土牛,以送寒氣”,意思是說,冬春之交,命令官員,在四個方向的城門外舉行祭祀儀式,擺出泥塑的牛,以示春天來臨,提示農耕即將開始,這是其三.青銅器上以牛為母題,當是這三種含義中的後兩種.當漢代牛廣泛用於農業耕作以後,牛的母題從禮器上消失,似乎也能應證這一點.
筆者第一次見到洛陽鼎的時候,為其精湛的工藝,威嚴的氣勢深深傾倒,這是一件讓人印象深刻的青銅藝術臻品.
與洛陽鼎同墓所出'作寶彝'方座簋
按理說此器所有者絕非一般貴族,筆者嘗試求證墓主信息,可惜墓葬毀壞嚴重,且考古發掘資料也有遺失.與洛陽鼎同墓出土的方座簋雖有“作寶彝”三字銘文,但沒有文獻史料價值,洛陽鼎的原主,成了無解的謎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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