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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瓶梅》是充满神性的成人小说

古今中外,总有一些文学作品不会随时间褪色,反而被岁月打磨得越发引人瞩目,比如《金瓶梅》。中国人对它怀着一种微妙的情绪,提到这3个字时,人们的表情就像面对一个彼此心照不宣的秘密,神态各异之下衍生出无数种解读,其中一种是属于田晓菲的。

田晓菲,1971年生,出生于哈尔滨,在天津长大。她13岁从天津13中学直接升入北京大学西语系读英美文学专业,1989年毕业于北京大学东亚系。1998年6月,田晓菲从哈佛毕业,并获得比较文学博士学位。现任哈佛大学教授。

多年前,她把自己对《金瓶梅》的观感从头至尾按照原著顺序梳理下来,整整100个章回,结成一本《秋水堂论金瓶梅》。(环球人物)

在人生的某个阶段,突然发现这部小说

Q:你研究《金瓶梅》的初衷是什么?

田晓菲:我很早就读过《金瓶梅》,开始并不喜欢这部书。但是,过了一些年,在人生的某个阶段,突然发现这部小说――更准确地说,是这部小说的绣像本――真是了不起的杰作!喜欢之余,就拿起笔,每天都就其中的一个章回写下心得感想。当时没想到要把这些感想出版,甚至连写书的感觉都没有,就好像金圣叹张竹坡写回评一样。《金瓶梅》有100回,我也就写了100天,这就是《秋水堂论金瓶梅》的雏形。

《金瓶梅》里面说武松回家看哥哥,半路上无意中打死一头猛虎;我呢,是给自己寻快乐,无意中写了一本书。后来,我在哈佛东亚系开了一门课,《金瓶梅》讨论,感到有必要把自己对《金瓶梅》版本、作者以及现代学术界意识形态的想法,做一个系统而简要的描述,于是写了一篇论文,发表于《哈佛亚洲学刊》。可以说,这就是我和《金瓶梅》的渊源。

Q:《秋水堂论金瓶梅》是在2003年第一次出版,再版时有哪些修改?

田晓菲:这一版是从2005年的修正版来的,没有再做进一步修改。如果还改,恐怕就不是修改而是重写了。

Q:汉学家宇文所安先生(田晓菲爱人)说从你的解读中看到了慈悲。你为什么提出从佛教超脱的角度读《金瓶梅》呢?

田晓菲:我提出这一点,是因为《金瓶梅》绣像本本身就在促使我们作出这一诠释。但《金瓶梅》的词话本就不同,词话本偏重于道德说教,其文本内部不存在这种佛教视角的诠释可能。所以这两个版本的差异是很大的。它们的侧重点和主旨完全不一样。从书中用词上就能看出来。词话本第一回的卷首词用项羽、刘邦的英雄故事告诫世人,情色二字会消磨英雄志气,引来灾祸。绣像本第一回的卷首诗,则采录了唐朝一位女诗人程长文的乐府诗《铜雀台》。它描绘了一幅今昔对比的兴亡盛衰图。之后则写道:“枕上绸缪,被中恩爱,是五殿下油锅中生活。只有《金刚经》上说得好:如梦幻泡影,如电复如露。”建议读者“削去六根清净、参透空色世界”。

Q:《没有神的所在:私房阅读金瓶梅》的作者侯文咏开篇写道:当价值不再,一切只剩下欲望时,生命会变成什么?他认为小说中没正面人物,全都是反面,作者兰陵笑笑生无非借此故事,写明朝晚期商业滋生的腐朽社会。你觉得是这样吗?

田晓菲:每个人都可以有自己的观看方式。我没有读过你说的那本书。我觉得《金瓶梅》的绣像本,其实就像现实人生一样,没有绝对反面或者正面的人物,而是充满了多面的人物。当然,它也充满了神性的光辉:这光辉来自作者写人性复杂之处时,那种穿透纸背的笔力,也来自他对每一个角色的爱惜。

Q:《金瓶梅》中,你最喜欢哪个角色?

田晓菲:《金瓶梅》里面的人物,男男女女,我个个都爱――因为他们都是文字里面的人物,是生龙活虎的人物。我知道如果在现实世界里和他们遇见,打起交道来,我是一定要吃亏的。现在,他们被局限在书里,在我从小便熟悉的文字里,我可以爱得安心。

一部彻头彻尾的“成人小说”

Q:当代中国出现了《金瓶梅》研究热,是不是因为《金瓶梅》与中国社会现实的对应?比如欲望与金钱支配下的道德丧失?

田晓菲:我倒觉得多半是因为人们开始认识到《金瓶梅》是一部被低估了的杰作,包括上面提到的神性。比如,在小说第六十八回,西门庆为和王招宣府的林太太通奸,命小厮玳安去寻一个媒人文嫂,玳安寻来寻去,找到了王家巷:“中间有座巡捕厅儿,对门亦是座破石桥儿,里面半截红墙是大悲庵儿,往西小胡同上坡,挑着个豆腐牌儿,门首只见一个妈妈晒马粪。”你看,这是县城里一个多么肮脏猥琐的所在,玳安在这里做的,又是多么肮脏猥琐的差使,巡捕厅象征着罪与罚,但是就在巡捕厅旁边,亦暗亦明地进行着不法的情欲勾当。可是,就在这样一个地方,作者又写出那半截红墙后面的大悲庵――我对这一细节,实在是爱不释手,因为作者的慈悲就在这种地方体现出来。就连那晒马粪的老妈妈,也自有其神奇的魅力。你想吧,为什么要写到她?难道还真的是有一个老妈妈彼时彼刻在那里晒马粪不成?这么想的读者,或者看到这里什么也不想的读者,都错过了这本书的真正价值。“食色,性也。”然而,马粪之污秽中自有其清洁,骑着白马的俊爽小厮玳安所干的营生里自有其污秽。真是“细节里面有神明”。

Q:同样是古代的情爱小说,人们总说:“《红楼梦》有情无欲,《金瓶梅》有情有欲,《肉蒲团》有欲无情。”你同意这种说法吗?

田晓菲:有人还说《金瓶梅》“没有情,只有欲”呢。没有精神,只有肉体。这是很大的误解。《金瓶梅》中的人物,没有一个有反省自己的自知自觉,这没有错;但是,小说人物缺乏自省,不等于作者缺乏自省,不等于文本没有传达自省的信息。《金瓶梅》的肉体与灵魂,是佛教的。《金瓶梅》的作者像菩萨,他要求我们读者也能够成为菩萨

《金瓶梅》不但描写欲心强烈的男子,也描写欲心强烈的女人,而且,它对这样的女人,也是很慈悲的。我请读者不要被皮相所蒙蔽,以为作者安排潘金莲被杀,李瓶儿病死,庞春梅淫亡,是用文字惩罚这些女子,我们要看到他笔下流露的深深的哀怜。

Q:你曾在书中说,自己读完《金瓶梅》最后一页,掩卷而起时,竟觉得《金瓶梅》实在比《红楼梦》好。好在哪里?

田晓菲:《金瓶梅》看社会各阶层的各色人等更全面、深刻,更严厉,也更慈悲。《红楼梦》对赵姨娘、贾琏、贾芹这样的人物没有什么耐心与同情,再比如那些常惹得宝玉恨恨的老婆子们。《红楼梦》一书最为用心的地方,只是宝玉和他眼中的一班“头一等”女孩。她们代表了作者完美主义的理想,也代表了理想不能实现的悲哀。

Q:你怎么看《金瓶梅》在中国文学史上的价值?相对于《红楼梦》,《金瓶梅》为何会被低估?

田晓菲:《金瓶梅》是世界文学传统中的杰作。没有《金瓶梅》,就不会有《红楼梦》。《红楼梦》学《金瓶梅》学到了家,《金瓶梅》却是异军突起,前无依傍。但是,《红楼梦》是对中国传统文化的深刻批判,《金瓶梅》则致力于对人性的解剖与悲悯,此其一;《红楼梦》单凭大观园中少男少女的浪漫情怀就可以迎合一大部分喜欢在书中进行幻想的读者,《金瓶梅》则是一部彻头彻尾的“成人小说”,在我们的社会,深通人情世故的中年人很多,可“成年人”相对来说不太多,此其二;很多研究者评论者喜欢跟风,此其三。有此三者,相对于《红楼梦》,《金瓶梅》难免要被低估。

Q:有观点认为《金瓶梅》在海外比《红楼梦》的影响力大,是这样吗?

田晓菲:这种说法恐怕不准确。国外翻译介绍中国作品很受中国本土传统的影响,知道《红楼梦》的可能还是要比知道《金瓶梅》的人多。

Q:文化差异是否会影响西方读者对《金瓶梅》中人物和情节的理解?

田晓菲:“西方人”的概念有些空泛,就说美国读者吧。很多美国学者,比如刚刚去世的哈佛汉学家韩南,比如近日完成《金瓶梅》词话本之英译本的芝加哥大学教授芮效卫,再比如普林斯顿大学的蒲安迪、匹兹堡大学的柯丽德等,研究《金瓶梅》都卓有成效。但美国读者就像中国读者一样多样化,难以一概而论。我了解的都是学术界的情况,不能代表普通大众。我觉得文化差异未必体现在对文学作品的解读上,而且,时代差异有时比文化差异更难跨越。现代人对古代的风俗习惯、思想见解感到隔阂,这种隔阂远远大于当代美国读者和当代中国读者之间的差异和隔阂。

Q:汉学家顾彬说过,误读也是一种理解。你怎么看待“误读”的问题?

田晓菲:有“误读”就说明有“正读”。但谁有权规定何者为正?是学者专家吗?学者的理解是来自专业知识和专业训练的理解,但不能说那就是唯一的或者权威的“正解”。很多大众读者都比专业出身的学者更有见识。

Q:那说到底,《金瓶梅》对于当代的外国读者理解中国有什么意义?

田晓菲:会让他们看到,中国古代有伟大的诗歌,也有伟大的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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