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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瑟夫·布罗茨基诗十一首

约瑟夫·布罗茨基诗十一首

王东东译

约瑟夫·布罗茨基,俄裔美国诗人、散文家、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1940年生于列宁格勒。15岁即辍学谋生,先后当过火车司炉工、板金工、医院陈尸房工人、地质勘探队的杂务工等。很早开始写诗、译诗,发表在苏联地下刊物上,1964年受当局审讯,被定为“社会寄生虫”,判刑5年,后来当局迫于舆论压力,在其服刑18个月后予以释放,1972年被放逐后移居美国,起初8年在密歇根大学任驻校诗人,后在其他大学任访问教授,1977年加入美国籍,1987年因其哀婉动人的抒情诗作品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其英文写作也十分出色,诺贝尔奖提及他对“英语特性的掌握令人惊讶。”自称为“俄语诗人与英语散文家的愉快结合。”著作诗集《诗选》(1973)、《言论之一部分》(1980)、《二十世纪史》(1986)、《致乌拉尼亚》(1984)、以及散文集《少于一》(1986)等。

波兰舞曲:一个变奏

给Z.K.

1

秋天在你的半球里唤醒了苍鹭和猫头鹰。

一个精瘦的国家的边界滑落,像松了的马鞍。

虽然窗户还没有关闭,你胸衣的乳沟

增加了客厅收获的阴影。当灯亮起,

一个人很可能会谴责自己的曲线

惊扰了不同房间构成的拼图之谜,

空气尽情享受着每一盎司,

被弗里德里克着魔于键盘的鹰钩鼻啄食。

在满月的光亮里,泥泞的水

将无主的银子挥霍在收割后的残茬。

不停地翻滚身子,梦会从墙里

闪电一样出击,像虚构出来的士兵

向东方行进,穿过你的庭院,绕开高耸

大麻的包围。仍然,锁子甲遮不住他们的破衣烂衫。

然而,由于他们彼此相像,你,

只有一次被钩住,就让一支军队通过了你的床垫。

2

农庄红色的砖瓦,粉刷过灰泥的住宅

镶嵌着木瓦,洒下黄色的阴影。

不是车轮渴望着椭圆的形状,就是

母马的一只蹄子颤动,踢打着一支催眠曲,

跌落的干草堆一闪而逝。桤木光裸,

用它们的篮子将河流运得更远。

布满垄沟的云,铅色的犁预示着

不祥,对发着高烧的灰色冬季作物。

牛蒡,就像无告的孩子向你的毛袜

和亚麻裙边攀爬,终于

松开了手。空间被露出织纹的雨

织得很是紧密,哥白尼也变得无用。

鸢尾花闪烁,但你的连衣裙

抹去了牛奶的色调和分散的胎记。

很久了,你一直是自己的一个剪影,你

不会落入任何人深情的怀抱。

3

我承认一个人的爱应该更伟大,更

纯洁。一个人可以像克罗诺斯的儿子

丈量着黑暗,完善它的知识

不引人注意地掉落进你的轮廓。

一个人可以将精神力量注入闲散的原子

一个毛孔一个毛孔地重构你真实的相貌。

或仅仅盯着镜子,声明你就是

我:因为除了自己,我们还爱

谁呢?然而写下一个人吧,为了命运:你的手表

可能走得慢了,因为在我们的未来

那个炸弹早就已经爆炸

只有一些家具还完好无损。

谁逃开了谁的身边,真的很重要吗?

不管是时间还是空间,都没有做媒

为充分利用机会品尝了将要到来的岁月

一部分的我们,不管何事何物随之而来。

1981

的里雅斯特咖啡馆,加州

在格兰特和瓦莱约的街角

我已回到,像一个回音

去给那嘴唇,比起一个词

它总是更青睐一个吻。

这里什么也没变。不管

是家具,还是天气。

事物,当一个人不在时

获得了永恒,斑上加斑。

寒冷,穿透雾气浸湿的大窗

我看到那些作着姿势的怪人

发胀的鲷鱼,让

玻璃鱼缸暖起来。

进化在向后退,一条河

变成了一滴泪,真实

变成了记忆:它

就像指尖,可以掐断

在沙漠消失的

蜥蜴的尾巴

正当它期待着

让一个旅人遇见斯芬克斯。

你金黄的发!你的谜语!

紫丁香的裙边,脆弱的

脚踝!完美的耳朵

总是将“read”翻译成“dear”。

在哪朵苍白的云下

搏动你未来、过去

和现在的三色旗,

……让桅杆倾斜?

在哪种亚麻布的海面

你勇敢地向新的海岸

漂游,抓紧你的水珠

满足那野蛮的需求。

仍然,如果罪恶被原谅,

也就是说,灵魂在他方

与血肉决裂,这种结合

同样,应该被加以享受

犹如来世甜蜜的接待室

那里,在暗影的脏污里

圣人和凡人小憩一会

那里,我第一个到达。

1980

横越大西洋

过去的二十年对几乎每个人都有益

除了死者。但也许对他们也如此。

也许万能者自己也变得有一点布尔乔亚

使用一张信用卡。否则时间的通道

毫无意义。从而有了回忆,往事

价值,风度。一个人希望并没有

全然花掉母亲、父亲或双亲,或一小撮朋友

当他们不再搅扰他的梦。一个人的梦

与城市不同,人口逐渐变少

随着他变老。这就是为何永恒的休息

取消了分析报告。过去的二十年

对几乎每人都有益,并构成

死者的来世。它的品质可以被质疑,

但时限不能。他认为,死者并不会

介意无家可归的状态,在拱门里睡觉

抑或看着一群怀孕的潜艇归来

从一次全世界旅行到它们在本地的围栏

没有摧毁地球上的生命,甚至

没有一面适当的旗帜升起。

1992

罗马哀歌

献给贝内代塔·克拉维里(Benedetta Craveri)

1

一棵桃花心木,被俘在秘密的罗马

公寓。天花板上,灰尘布满水晶岛屿。

日落之时,窗玻璃在同一块区域

淘洗出模糊的星云,而金子逐渐成形。

将一只赤裸的脚放在玫瑰红大理石,

肉体跨进了未来:进入它的盛装。

如果有人喊:“不许动!”我会演出

那奇迹,一如城市欢乐地停止在它的童年。

世界由赤裸和皱褶构成,而

后者的爱比一张脸更丰富,那是一定。

追随一位歌剧男高音多么甜蜜

因为他只一层不变地向帷幕屈身。

傍晚,一只蓝色眼睛挂着一滴泪珠

借着不必要的光芒净化着虹膜;

头顶的月亮,模仿一个倒空的广场

里面没有喷泉。只有多孔的石头。

2

钟摆停顿的月份。只有一只苍蝇,在八月

干燥的玻璃瓶的喉咙里哼着繁忙的赞美诗。

钟面上,数字十字交叉,像

诚挚的防空探照灯搜寻六翼天使。

窗帘紧闭的月份,家具覆着棉裹尸布的月份,

橱柜上的镜子映出汗流浃背的一对儿的月份,

蜜蜂忘记了蜂巢的地形,裹着

晒黑的蜜,而一直向海犹豫前行的月份。

开始忙活吧,水龙头,沿着雪白

松弛的肌肉,蓬乱又薄又灰的灼痕!

对无家的雕像残躯和它懒惰、贪婪的手臂

没有什么比废墟的景象来得更为亲密。

而它们后来又会在犹太人伤心的r音

认出自己,但不会更少快乐:因为碎片

已经四散,唾液是它们唯一渴求的解决

方式,正当时间野蛮的角膜扫视着广场。

3

平铺着,铁一样热,发光的山:仲夏。

云朵感觉像天使,由于它们冷却的影子。

鹅卵石大胆的眼睛,像快乐的罪人般偷觑

你金发的长腿朋友的蓝内衣。游吟垃圾的

诗人,额外的思想,破碎的诗行,胆怯地

我躲藏在永恒城市的脏腑,躲避

那发光体,击败了这么多大理石瞳孔,

它的射线明亮得足以装点另一个宇宙。

一个黄色的广场。中午的昏迷。

黄蜂牌摩托车的主人在折磨尖叫的齿轮。

双手紧抱胸口,在远处,我估计

那无枉青春的岁月之后的变化。

就像一本书的所有书页一起打开,

月桂摩擦着阳台栏杆烧糊的白色。

而斗兽场赫然耸现,阿耳戈斯的头颅

云漂过它的眼窝,像一个已消失集团的思想。

4

两个深色头发的年轻人,在一个更有魅力的

人的丈夫的图书室里。两个年轻人,

轻柔的椭圆形弯腰在书页:缪斯正对

命运诉说她试图宣示的几种事物的实质。

古纸和红中国绉绸的沙沙声。一只扇子

哼着曲子,和着紫罗兰、薰衣草和康乃馨的气息。

头发的编织:一个角奋力冲刺,向

它的顶点,那积雨云一样厚的组成,

哦,一只黑色的眼睛明显更流丽

于棕色家具、石榴、橡木窗。

它比蓝色的眼睛更亲切,更热情;

对蓝色的眼睛来说一切都无所谓!

蓝色的眼睛总是可以区分主人

和物品,尤其是在终结之前——

也即区分时间和生活——并推翻后者,

就像尾巴在上下摇动中竭力看见头部。

5

蜡烛的细舌跳动在空白的纸页,

弯腰向恶臭的呼吸,仿佛你被献媚,

跟从吧——但不要太近!——

贫穷的字母正排队获得内容。

你赋予生命,给墙壁、衣橱、窗台上的

野蔷薇:远远超过笔迹所能想望;

甚至你的烟灰,也比这些沉思录

作者最神圣的愿望飞得更高。

而你仍然在他们中间为自己赢得

可敬的名声,一如我的钢笔纪念你

轻柔的逗点,在罗马,千禧年终点,制造

一只灯笼,一个标灯,一把火炬,一支蜡烛

但绝非一个时期——它们谛视着自己

古老的自我,从断掉的头一直到黄甲。

一只墨水瓶闪亮,不管何时

有人提到光,尤其在隧道里。

6

钢琴的点击声,在午休的时间。

昏昏欲睡的鸟鸣带来的沉寂

获得降C调,像鱼鳞覆盖着鱼,变窄

在角落里。呼出一些争吵声,

吸进中午发臭的空气,灰墁

拍打着褐色的腮,和淫荡的

多孔的腔道,那嘴巴

播下贺拉斯寒冷的珍珠。

我从未建造那刺破云彩的石质

事物,虽然它能解释云的灰白。

我认识了自己和任何人的命运

从一个字母,从它的黑色。

而有人抱着一只莱卡入睡,

为了给梦拍一张照片,

醒后,在一个发达的未来

将他们自己冲洗出来。

7

穹顶的蛋壳,钟楼的脊椎。

柱廊在它们极乐的异教闲暇里

尽力伸展四肢。云雀的平方根擦亮

那无底的天堂,比祈祷者优先进入。

光收割的比种下的更多:一个笨拙

肉体藏在裂缝里,而它的影子遮蔽了

墙壁。在这里,所有窗子都开向北方,

那里,一个人越是暴饮就越无足轻重。

北方!一架白色钢琴冻结在冰山里。

瓷瓶上的坚毅人物染上了石英的天花;

一座平原无法阻挡双筒望远镜的扫视;

甜蜜的阿什肯纳齐,十个手指飞奔。

军团绝不会再一次织起这些等高线:

也不会倾听这些话语,当笔尖作声。

金色的眉毛——正当日落之时,飞檐——

上升,亲爱的人的眼睛变得模糊。

8

在斜视的巷子里,偶尔浮现出

自我的念头对一个人也太过累赘,

在一直就拒绝玷污宇宙的大脑

皱起的杂乱里,一会紧张,一会涣散

你在鹅卵石的图案交错的广场移动

你的靴子,从一个喷泉再返回到凯撒——

一支唱针在唱片上慢吞吞地走着

跳过它的凹槽——现在完全

适合下沉,因为余下的生命

少得可怜的分数,因为渴求完成

的过去的生命,因为它对形成

一个整数的尝试。高跟鞋在地上

敲打的声音是它们联合起来的咏叹调,

一支小夜曲,由过去很悠长的事物

哼唱给将来很短暂的事物。这是一个

真正的卡鲁索,对于闪避留声机的杂种狗。

9

莱斯比娅、茱莉亚、辛西娅、利维亚、麦卡琳娜。

乳房,羊毛的长鬈发:既是原因,也是结果。

天堂烤制的黏土,指尖勇敢的竞技场。

肉体,以一尊无名的裸体雕像残躯来回报永恒。

你们哺育了不朽:那些看见你们全裸的人

也是如此,变成了雕像,卡图鲁斯,沉重的

尼禄们,等等。短暂的女神!你们更多是

作为一种欢乐而非永恒的神祇,受到信仰。

向光滑的腹部致敬,向大腿,当臀部紧绷。

白色上的白色,卡西米尔的梦中意象,

一个夏日夜晚,我,凡人中的凡人

在与世界的胸腔相似的废墟中间

以狂热的唇,从一个温柔的锁骨啜饮着

酒浆;天空苍白,仿佛有一颗痣抖颤的脸颊

穹顶膨胀,犹如母狼的乳头,在喂养了

她的罗穆卢斯和瑞摩斯后沉入睡眠。

10

模仿本地的松树,去拥抱苍穹!

指尖的挑选不会多于窗纱的颤抖。

而一只小黑鸟不会从天空之蓝返回。

我们也不是微型的神,这点很清楚。

这就是为何我们欢乐:因为我们无关紧要;

只是被山峰或锋利的地平线藐视的斑点毛孔;

肉体是空间的反转,不管你多么用力踩踏板。

如果我们不快乐,也可能为同一个小小理由。

最好靠在门廊上,松开鼓荡的白衬衫,

石头让脊柱变凉,灰鸽咕咕叫,

看,太阳怎样落进了花园和远方的别墅,

水——雄辩的导师——

怎样从生锈的嘴唇涌出,重复着

乌有,除了有大理石眼睛的仙女

除了寒冷和清洌,除了它正在

将面容切割成碧波荡漾的废墟。

11

私人生活。恐惧,碎片的思想,参差

不齐的毯子渲染着欧洲瘦瘠的轮廓。

借助于蓝色衬衣和起皱的夹克

仍然有色相映在穿衣镜里。

让我们喝茶,面对面,使牙齿能分辨

嘴唇。被天花板上轭,空气变得平坦。

不知不觉地穿透窗户,

一种目光让一群冠蓝鸦振翅

从松树顶。罗马的一间房子,白纸

一封刚抽出的信的尾巴:猛冲的啮齿动物。

而多亏这完美的视角,一些事物

涌现;而仍然有其他事物沿着

冰冻的塔内斯河蹒跚而行,从图画上落下

后脑上覆盖着枯萎的月桂和暴风雪的粉末——

朝向时间,扩展,超越了每个

叉开腿站立的超级大国的限制。

12

弯下身。我对你说:我对所有一切

都充满感激之情:鸡软骨,还有

剪刀的嘶嘶声,它为我切开了

空虚——因为它就是你的褶边。

漆黑一团没有关系,空无所有也

没有关系:没有椭圆和肢体可数。

事物愈是不可见,它就

越是已经遍布四周,

而更明显它现在无处不在。你

是发生这些事的第一个人,是吗?

因为钉子固定的东西,会被一个人拆分——

若不留给剩余的人——菱形不可能温柔。

我在罗马。被光亮淹没。

以木头只能梦想的方式。

视网膜里的两个金币会留存——

足够一个人走过死后的漫漫长夜。

1981

告诫

1

跋涉在亚洲,过夜,在怪异的房间

在谷仓、茅屋、窝棚——木质住所,它们

斜视的薄薄窗玻璃驯服了世界——和衣而眠,

裹在你的羊皮里,并且总是尽力

将头钻进角落,因为,犄角旮旯

——一片黑暗——在你沉重的灌满酒浆的脑瓜

之上挥起斧头,将之漂亮地斩断

毕竟更难。一言蔽之,化圆成方。

2

畏惧宽大的颧骨(包括月亮的),有疤痕的

皮肤,亲近蓝色而非棕色的眼睛。努力

寻找蓝色的眼睛,尤其当道路蜿蜒通向丛林,

那森林中心。总之,就眼睛来说,应

留意它们的样式。因为在你最后的时刻

最好凝视那寒冷但允许目光穿透的事物:

冰层可能破裂,但是跌进一个冰窟窿

远远胜过滑入蜜一样的、黏稠的谎言。

3

总要选择这样的房子投宿:庭院里悬挂着

婴儿的尿布。只与五十岁以上的人们交易:

上了年纪的乡巴佬,知道命运会如何,

如果要砸碎你的脑袋,获得某物;

女人也同样。藏钱在你皮大衣的衣领,

如果你轻装旅行,在你膝盖下的棕色

袍子——但是不要在靴子里,因为他们会

轻易在那里找到。在亚洲,靴子总会先丢。

4

在山间,慢慢移动。如果必须爬行,就爬行。

在远处显得巨大无比,靠近了却无甚意义,

山,只是一个竖起来的平面。蜗牛一样

水平蜿蜒的小径,实际是垂直的。在山间

平躺,你站着。站立,你却平躺。它们表明

你真正的自由就在于跌倒。仿佛那就是

你克服眩晕、狂喜和恐惧的方式,一旦在山间。

5

如果有人喊:“嘿,外地人!”不要做声。

装聋作哑。即使你懂,也不要说那门语言。

不要站出来,或露出来——不管是侧影

还是正面;干脆偶尔不洗脸。更重要的是,

当他们用锯条割开一个坏种的喉咙,不要畏缩。

抽着烟,用唾沫浸湿烟屁股。还有,总要准备

穿灰衣服——大地的色度——尤其是内衣,

以降低将你的血肉之躯混合于大地的诱惑。

6

当你驻足在沙漠,用石子做一个箭头,这样,

如果你突然被惊醒,你会知道走哪一条路

在黑暗里。在夜晚,沙漠里的魔鬼会试验

旅人的心灵。谁听到了魔鬼的呼唤,就会

轻易迷失:一个脚步歪斜——嗯,c’est tout.*

鬼魂、幽灵和魔鬼,以沙漠为家。你

同样也会发现,当沙子在你鞋底咯吱作响,

你所剩下的只有你的灵魂,这是真的。

*c’est tout,法语,这就是一切。

7

对于真相,从来没有人知道什么。

凝视着前方,弯腰前行的向导的坚实后背,

想象你正在凝视未来,和他保持距离

(如果可能)。因为在原则上,生命本身

也只是一段距离,在这里与那里之间,

加快脚步,只在能觉察到紧追你的人

落后在同一条路上的脚步声时,以低着的头

偿付——不管他们是谋杀者、小偷还是过去。

8

在破烂的酸味里,在燃烧粪便的浓烟中,

赞美事物从远处看的无差别的漠然,

轮到你失去自己的轮廓,对双筒望远镜

近卫兵和群众变得不可触及。

在尘土的云里咳嗽,涉过淤泥、垃圾和地图——

近处你看起来如何,会有什么差别?

如果挟着刀片的某个人,认出你是

异乡人,哪怕只迟一点,也会更好。

9

在亚洲,河流比其他地方更长,更多

淤积物——也就是,更为阴郁。当你取

一口,你的杯状的手指舀取的是泥沙,

喝过这些水的人,会等到它自动溢出。

永不相信它的清影。渡过它,渡过

用木筏,且不要任何人染指,你亲手制造。

要知道,你篝火的闪光,你夜晚的欢乐

会顺流而下,暴露你,向你的敌人。

10

在你寄出的信里不要泄露任何人

任何事,你在路上看到。如果必须写点什么,

利用你多变的感觉、沉思、悔恨,et al.*:

一封信可以被截获。毕竟,

一支笔在纸上的运动

本身,会加大裂缝,在你和你再也不愿一起

坐下或躺下的人之间——不同于信,你不愿

与他们分享——谁在乎为什么——一个家庭。

et al.*:拉丁语,以及其他,诸如此类。

11

当你孤身一人,站在空旷的戈壁高原上

在亚洲深不可测的穹顶之下,一架飞机

留下淀粉于它的湛蓝,一个天使则激动起星辰——

当你战栗于自己是怎样无限小的渺茫,

记住:空间,看起来无所欲求,但

其实恰恰相反,渴望着一个外在的目光的凝视

一个空虚的尺度——对它的纵深和范围。

只有你,有能力做这个工作。

1986

中译文据George L. Kline和布罗茨基合译的英译,此英译最早以《给一个旅行者的忠告》刊出。

V字形的变奏曲

“鸟儿,在撤退的部队上空高高地飞翔!

你们,为何突然转向,向着我们的敌人,

与云相反?我们还没有被打败,是吧?

是的,我们溃散了,但还是有一些力量。”

“因为你们的数量减少了。不再适合

听到我们的歌。不再是听众。秃鹫

和瓦尔基里向我们俯冲,取代我们。东风

猛击地平线的冷杉,像锯齿形的手风琴。”

“鸟嘴的楔形文字!让棕榈发芽的爆炸!

你的调子也会被西方的叫声吹出天空。

我们将它们托付给记忆,那是个更大的国家。

没有人知道未来,但是总是有昨天。”

“是啊!但是我们生命的量程变小。对我们

没有坟墓或柴堆,只有洋甘菊、三叶草、苦麻菜

和百里香。你的告别辞喊着‘火!火!火!’

我们变得更少能懂。这就是为何我们需要一次胜利。”

1989

布鲁斯

我在曼哈顿住了十八个年头。

房东很好,但正在变坏。

实际上是个卑鄙的家伙。我恨他。

金钱是长青的,可是流起来像血。

我猜,我得到对岸去。

新泽西州在召唤,粉蝶闪着光。

说吧,余年会犯下较少的罪恶。

金钱是长青的,但是却不再生长。

我会带走我的家具,我的旧沙发。

但是我的窗景,我拿它怎么办呢?

我感到自己和它结了婚,或同居。

金钱是长青的,可是却让你忧郁。

肉体大致知道,它要去哪里。

我猜想,是灵魂让一个人祈祷,

即使在上面不过是一架波音飞机。

金钱是长青的,但是我已灰白。

1992

哀歌

爱人,容颜易损,去住到村子里吧。

那里的镜子渴望霉菌,而非少女的脸。

一条河也会荡起涟漪;田地布满

皱纹,显然永远遗忘了它健壮的同伴。

只有孩子环绕。不管这窝幼崽属于谁,

稍晚一会,它们都会被监禁起来吃奶,

否则无主;或许属于蛛网缠绕的圣像。

在春天,耕种之外,再无其他法律。

搬到村子里,爱人。在果园,或农田

更容易穿衣打扮,或对着腐殖层沉思。

在一百英里内,你的唇膏都独一无二,

虽然它的弹头,要是没有弹道会更好。

你知道,在那里变老更好,里程标

在点头,美貌在那里绝对毫无价值,

如果不意味着青春、拥抱和精子

——因为时间,总体上,确实是四季。

可以治疗厌烦,虽然一个人不情愿

为此申请专利。那里的森林大声喧嚷:

一切都发生过;且不止一次。总数

就是它们持续不断的喧嚷的根系。

在村子里变老更好。即使你离群索居

也能不费力地在鲁莽的光裸的桦树,

荠菜,男子气的牛蒡,只能飞二十四

小时的蛾子身上找到一个微小的十字架。

我也会加入你!然而,这声激情的叫喊

不是你的胜利,而是那些存在的胜利。

因为,仿佛一张床单,大地最好追随

车辙、山谷和沟壑的言辞,而非爱的言辞。

就算我不去呢!任何一个阴沟或火山口,

或黑暗的深井里品尝刀片滋味的水,

或路肩勾人的刺藤,或蹒跚行路的稻草人,

坦率地说,都是我:也即你不关心的一切。

去村子里吧,爱人。你知道,消殒的脸

只能证明存在着更为流畅的方式

来喜结连理——啊,很多其他的技巧!

虽然我们很难看见那凝视我们的事物。

你知道,一片风景就是你永不知道的

一切。想一想它吧,当你认为已经终结。

当有一天,你瞥到一些无色的笔触,亲爱的,

你会辨认出自己,以及旁边的一个无色的笔触。

1992

据布罗茨基本人的英译译出,在杂志刊出时,布罗茨基将最后两行改为:“当有一天瞥见一些模糊的笔触,无疑/你会辨认出自己;而我是另一幅拙劣的画。”但在结集为《So Forth》时又忽略了这一改动。

波斯古箭头

你的木柄已消失;身体也是如此

在公元纪年之前你已经错失。

无意义地,你抵达了我,芝诺

亲爱的信徒,锈蚀,缺口巨大。

发条在滴答。然而,狡猾地说,

它们就像一瓶上了软木塞的液体,

稳定,静止不动。当你在剧烈地

运动,听不到任一秒的呼唤。

辞别了弦,你真的可以猜到

前面有什么?你会进入何种

辉煌的裂隙,折断弓,打击

蓝色的远方幼发拉底河的对岸?

甚至现在,憩息在我温暖的指尖

在寒冷的午后,一个异国的居室

你的绿颜色与海滩的叶子相似,

但你活过了它的海鲜杂烩浓汤。

你正盲目地冲过去,充满勇气。

在沙漠里根本不可能追上你;同样,

在丛林般的现在。因为每一丝温暖都有限。

出自一只人类的手,更是如此。

1993

明信片

国家人口太多,以致多妻者和连环

杀手不受惩罚地出来了。空难只有

发生于丛林区域才报道(通常在

晚间新闻里)——出入该地的难度

最令人痛苦,要是染上对环境的感情。

剧院被塞满,不管台上还是台下。

一支咏叹调绝不会由一个男高音来唱:

不用说他们会用六个人,或胖过六个人的一个人。

政府也是如此,他们的办公室

彻夜通亮,轮流上班,就像工厂,

普查表上的人质。任何事物都是传染性的。

一个人爱的,也被很多人爱,

不管是运动员、香水还是鱼汤。

因而,不管你说什么或做什么都忠诚的。

大自然也似乎注意到了这个公分母,

不管何时下雨,虽然很罕见,乌云

都会在公墓,而非陆海军体育场,盘桓得最为长久。

1994

颂歌

荣耀归于气候

在流行后,

为运动中的时间

赋予了一种限制。

在所有监狱之中

四季

拥有最好的菜单

并且欢迎叛乱。

被问及它的起源

气候提到了氧气,

但是给不出原因

为它的无所不在。

像孔子一样超然

几近无意识,

它可能不爱我们,

但是喃喃低语:“一直爱着。”

作为有限之在

我们当然发现

它有希望,能够暖心

即使它只是一个警告。

气候的永恒

在于它的织体中

虚无的盛行

以及大气的压力。

所以,温度计

和它拜伦式的空气

应该成为,我猜

我们唯一的圣象。

因为水银的精确

击打着记忆的准度。

(它同样有死)

气候是道德的。

当它显露

它的坏脾气

它不光在责备父母

还有洋流。

当它被控单调和无聊

它的习语的了无意义

它不会寻求法律援助,

而是入乡随俗。

熟谙历史,

但也精通

来世的秘密

就像它们的作者。

我与古罗马

共同之处

不是一个凯撒,

而是天气。

同样,我与

未来的变种

分享的主要特征

是积雨云好奇的形状。

荣耀归于实体

不掌握敌意

对于亲和力

也不会挑剔。

如果这高度的抽象

事物的一面就是

它的感激

为找到了维度,

那么一支理性的颂歌

由一个原子

唱给物质剩余的部分

应会让后者高兴。

1995

Anthem颂歌,圣歌,此诗系布罗茨基用英语写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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