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到的初版《书生清趣》（龚明德著 岳麓书社 2005年3月第1版第1次印刷）终于拿到手，封面直接告诉我想要的答案：“本书为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专家龚明德第一部大量编入其随笔文字的著述，分为我行我素、吹毛求疵、点击作家、穷根究底四辑，展示了作者谨严的考据功力……”
我行我素、吹毛求疵、点击作家、穷根究底——几乎是对其定调的完美标签——我明明知道对于他而言，“优美的出版家”、“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的福尔摩斯”等LOGO已是其书生清趣的“趣眼”，但无论怎么说，当我第一次敲开他位于狮子山川师教师宿舍柳堤的住所，还是被震惊到了。爬上几楼，正如爬上龚氏书山，那日正值老房改造装电梯，我们拍摄视频录同期声恼火，只见龚老师摇把蒲扇冲出窗口喊了一声：你们能不能停一下，给我一个小时！
书不负我——走进龚明德的书房。
| 大门一关，便是深山
结果是信息量极大的三个小时。窗外狂躁暴热，窗内清风明月，直到第二次在龚老师书房讨教，我们三人三把小木凳继续补拍，地上水壶开了几次，开水跳荡，书越垒越高，旧时文事，书案新闻，巴金、丁玲、余光中、流沙河、董桥……出门不舍，难得不舍，他取出一件沙河老师在用过的A4纸背面写下的“书不负我”四字给我——“我们房子虽然简陋，但我们聊的都是董桥嘛！”
多么高贵的简陋！
| 我们房子虽然简陋，但我们聊的都是董桥嘛
那一年3月，我正在为自己川师大会计学专业的毕业论文抠脑壳。春天里如临大敌，幸好读到董桥远远清清写到龚明德的书房“六场绝缘斋”。他给书房起名叫“六场绝缘斋”（流沙河先生曾赠龚明德一联：“陪着斋中万卷，断了门外六场”。龚明德先生斋名“六场绝缘斋”，所谓六场，即舞场、赛场、官场、赌场、情场、商场。有人提出异议，说他情场未绝，其实六场为泛指一切与书无关的场面。流沙河先生觉得“六场绝缘斋”不大好，遂在一次与龚明德南游归来的火车上取斋名为“明德读书堂”，与“六场绝缘斋”并用。）
那一年，龚明德在《书房叙事》里写：“好在我有书房，下班后，大门一关，便是深山了。……一想到我的书房，我整个人就生动起来，更不用说在里面读写了。”
大门一关，便是深山。没想到毕业17年后我首次回母校，竟是叩问深山，这感受几同于“18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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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书房给了我生命、给了我安慰、给了我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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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书房其实是一个避难所，雅一点说就是'业余做工室’；如果没有书房，我早就自杀了。这决不是危言耸听，知道我的经历的人，都会认同。书房给了我生命、给了我安慰、给了我自信，也给了我比我规规矩矩坐班所得薪水还要多的收入，否则我没法买那么多的书。”我喜欢龚老师的直率与坦诚，那种力度不伤人，不绕路不打听直截了当。
他把我们让进家里，与其说是“家”，不如说是“书堆”，加一个顺便睡觉的地方，直到后来书越堆越多，他租下对门一套一模一样的房子继续装书——书架也没有，直接放地上，他记忆力惊人，随处翻捡开一堆堆流沙河的字条、书信原稿，或者沙河老师亲笔签名的毛边本，然后转身拉开一大全套《胡适遗稿及秘藏书信》的时空帷幕——我们在几乎零家具的“崭新的简陋老书房里”成为另一种情调的“时空伴随者”，成为一个一个只爱书堆不爱闲的孤人。
| 书山人生的伴侣
他的书架与衣柜几乎合二为一。心在书架下乘凉，书在衣柜边打扇。 巴金的书他最多，全集一层层铺满高大的书架，随手抽出就是签名版，他专门对着镜头说了20分钟的巴金。1983年，他到出版社初出茅庐责编的第一本书就是《巴金书简（初编）》。那一年，他30岁，而立靠巴金，他说巴金是对他影响最多的作家，应该没有“之一”。
他指了指乱书桌上的林徽因，自己做的牛皮纸封面下好像是民国老版，珍贵极了。他编过林徽因全集，甘雨时降，秋月高悬，淡墨如梦，水红如烟。他提及余光中，之前他编余光中、流沙河、董桥三人文录，感慨余先生竟然可以把汉语写得那么美。他说流沙河，是“兼师兼友的流沙河”，无疑属于“书山人生的伴侣”；沙河老师对知己友人刘云泉说过，四川只有两个合格的编辑，一个是流沙河，一个是龚明德。我听了只有点头。
| 甘雨时降，秋月高悬，淡墨如梦，水红如烟
我反而是读董桥知道的龚明德，知道的“六场绝缘斋”，知道的川师大文学院308室，知道的桂花巷出版局属下有个叫龚明德的编辑。上世纪90年代中期，龚明德就给董桥出了全集，然后晓得他们俩那么多交道，认识几十年却从未谋面——董桥给龚先生写了那么多书信，我每叶都想彩打出来挂进镜框自悦自怜，“董桥是谦谦君子，太高雅。”董桥给他寄的签名书，好多都被龚夫人陶总拿到她的茶舍陪茶人们品茗了：董书有涵香，翻页见梦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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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书让野蛮的肉体变得高贵
2
龚明德说书房像是厨房招待客人，乱乱的才真实，要是太整齐、一尘不染，一看就是不动火不翻书的“假场合”。三十多年来，他一直在下午下班后和节假日，兴致勃勃地骑个烂自行车满城大街小巷地跑，贱价买到了不少对他研究大有用处的书。“可以讲，成都市没有认不到我的卖旧书的地摊设主和旧书铺店主。这些生活在底层的善良的下岗工人或进城谋生的农民，他们都对我格外关照，只要我要的书，他们都明说：'别人买少了三十元不卖，你龚老师看得起，给几元钱算了。’我一般都给一张十元的钱。”
作家都是讲故事的人，编辑就在故事的边缘，把故事高声放大或加深悬念。我想起洛尔迦（Lorca）关于曼哈顿的诗：
人生不是梦！小心哪，小心哪，小心哪！
我们滚下楼去吃那潮湿的
泥土
或者我们爬过白雪皑皑的山峰
那里长着大片大片凋谢的大丽花。
但既非梦亦非遗忘：
而是野蛮的肉体。
| 心在书架下乘凉，书在衣柜边打扇
书让野蛮的肉体变得高贵。我读龚先生如何搬家（其实就是搬书），如何分类排列这些书，如何搜罗书，要书，买书，被要书，如何在昨日线装里找寻生活本真，烹饪书香……作为老师，我请他分别用一句话说说巴金、余光中、流沙河和董桥——
他说：“巴金是我的人生楷模，他把文学当成人生来过，他的写作很严肃，个子也不高，他的思想却很高，他的作品富有热情，他永远热爱生活。”
他说：“余光中是上帝的骄子，上帝发配到人间的骄子，他的语言天分太高了，可以把汉语写得那么美。”
他说：“我和流沙河是兼师兼友的关系，他和我在一起都是说些日常生活的话，他可以把所有的话题说得你爱听，说得很美，说的知识很有深度。”
他说：“董桥是谦谦君子，高雅得很喃！”
| 如何分类排列这些书，如何搜罗书，要书，买书，被要书，如何在昨日线装里找寻生活本真，烹饪书香
龚先生不是“收藏家”，虽然他经常被请到各大拍场为其鉴定名人信札的真伪，他的“藏书”（曾有人专门写文章说这应叫作“书爱家”，不是“藏书家”）他的书林林总总，应有尽有——“或许，从书斋的夹道中冷不防走出来鲁迅、徐志摩、俞平伯、陈寅恪、巴金、郭沫若……”写龚明德和龚明德书房的人大有人在，我只是配合那简单两次拜访写了一些随记，不算文章，就算是在这薄情世界里的一点点情深用字罢了。
“书多是因为做考据，所有的都是线索，应该说这些书都不是为了收藏而买的，我是最烦别人说我是收藏家的！”视频以这句话结尾，这篇小东西也一并这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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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书多是因为做考据，所有的都是线索，应该说这些书都不是为了收藏而买的
作者、摄影丨谢礼恒
视频丨艺术野疯狂
排版丨崔婷
特别感谢丨侍书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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