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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浪的二胡
文:林牧

  

    人们观望、聆听二胡已久,但认为其性格令人费解。在乡土社会的婚丧、社戏活动当中,伴随着人哭人笑的锣鼓钟钹,以及弄得人灰头土脸的鞭炮余烬,它时而如丧考妣地咿咿呀呀,时而狂野粗俗地崭露春情,它的悲伤把本就难行的小路哭得更加歪歪扭扭,它的喜悦丝毫也不想掩饰兴奋的旦角摇摆臀部花的冲动。和那撕心裂肺的唢呐兄弟一样,出于接近人声的特质,他们扮演着旧时乡村生活声音体系当中的重要角色:引诱并代理着人的哭与笑,在鸡飞狗跳猪跑的院场上,以单调往复的曲子发挥着帮闲和起哄的功能,令生者更加喧闹,令死者更加冷寂,令长久沉睡的乡村不问理由地徒然兴奋片刻,转身一脚将日子踢落尘埃。只有那稍事休息的乐师找到了微薄的实惠,捻一片五花肉塞入嘴里,再灌一口烈酒,美妙就此升华为嘴角油腻的口水滴落琴头,乐师顺势抹了抹嘴,再度开始操琴,摇头晃臀之间昏天胡地,发出的声响更为带劲……

  “瞎子阿炳”———由这个潦倒之人所拉响的潦倒琴曲《二泉映月》,赋予了二胡无上的荣光,这名早年出身道观、练琴以石头坠手的民间音乐家融合了佛教、道教、民间三个领域的音乐材料,在坎坷流离的命运里,将一切化为琴曲,二胡既是他在街头发表抗日演说的坚强工具,也是其锥破黑暗世界的有效武器,这就使二胡与人间悲剧产生了尖锐的对抗。阿炳是第一位洞悉并且有效诠释二胡与悲剧之间关系的音乐家。悲愤刚毅的《二泉映月》无关风花与泉月,它仅仅指引你目睹了人与悲剧抗争的大限,为此,日本著名指挥家小泽征尔在指挥该曲时颇为踌躇,并且声明:“这种音乐只应该跪着听。”尽管此后西方甚至东方世界均将二胡定义为悲情符号来予以不断误读,但缘于阿炳与《二泉映月》,道教的逍遥,古典的传统,民间的疾苦,总归收留了流浪的二胡。

  刘天华———是第一位伫立在中、西方音乐之间来审视二胡,并以西洋技法激发二胡魅力的音乐大师。《良宵》,是1927年除夕夜刘天华于家中拉就的即兴曲。这首恬静、幽雅、内敛着喜悦的曲子出人意料地揭示了二胡的另一面目:坚贞、娴静、包容、温存。《良宵》就是二胡对旋律的古老预订,并借由大师之手将其展露。作为一首世所公认的东方小夜曲,《良宵》在众多小提琴家的演奏中,依然显露了二胡原型对该曲的吸附作用,所以在提琴独奏的空间里,悄然弥漫着提琴对二胡的诚服与致敬。

  某种意义上,《良宵》就是东方(儒)文化在西洋文化氛围中的一次绽放,它所展露的如一盆土生土长的中国兰花,而二胡则由此显露了其“和合”的性格,可独当一面,又可与众乐乐。这是二胡对儒家文化的一个诠释,所以,在享誉世界的江南丝竹中,二胡当担了“主旋律”,它谨守着中间位置(价值),一手向上提起沉落的大阮,一手又轻轻挽住飘飞的洞箫竹笛,优游迂回地将扬琴、琵琶穿梭编织起来,完成了旋律、音声间繁花似锦的“和合”。

  就是在20世纪二三十年代,随着中国二胡三杰———阿炳、刘天华、吕文成所发起的二胡美学探索,俚俗的二胡艺术逐渐清晰起来,并被上升到国乐的位置。它音质中的悲、喜、婉、温被大量复制、嫁接、变异,终致一片滥觞。21世纪初,随着二胡在亚洲乃至发达国家的繁殖,其历经了大俗、大雅再到大俗的螺旋式向下发展,而在探索二胡苍透、悠远、空灵、唯美的音律方面,始终乏善可陈。在市场范围内,探索始终是不切实际的,它所带来的愿景远不如投机主义者牛头马嘴式嫁接的近利———诸如钢琴京剧、摇滚昆曲、铁头功歌舞甚至唢呐歌剧……

  事实上,二胡并非天生就与江南绑定在一起的。二胡———胡琴,实则来自一个流沙一般的民族:库莫奚族。库莫意为:沙,沙之地。这是一个与契丹、鲜卑、匈奴有着密切关系的弱小民族,于12世纪神奇消失。他们“善射箭,随逐水草”(《中国民族史》1994版),长期漂泊逼使他们制造车辆来加速迁徙并习惯于颠簸。作为他们生命行动的一个代码,奚车在当时畅销于各兄弟民族之间用于征战;约1000年后的今天,作为他们灵魂行动的另一个代码,奚琴(即二胡)在亚洲广为繁殖之际,业已习惯了流浪,且生存力极强。

  奚琴,在此可作为奚人的缩微符码予以解读:一个沙之族,建立了沙之国,走向沙之境,面对无常年代的征战、迁徙与俘虐———坚忍、悲凉、苍劲、无奈、迷惘、豁达、随顺、通透是一系列必然的应对策略。在困境与厄运中,地位低下的奚人自然将其之倾诉、控诉贯注于奚琴之中———这或许就是二胡永难抹去的底色:悲凉,要么无限地沉沦痛苦从而臣服命运,要么苍劲通透地超拔以致空灵地看透无常。

  作为某种巧合,京田诚一所演奏的二胡曲无意间以空灵看透无常的心境,生动地勾勒出千年以前苍茫流亡的奚人图景,作为某种预示,流浪的胡琴或将在一个更大的空间生存,因为已经有操琴者意识到———应该试图在曲、人、琴、历史、民族之间构架起一幅东方文化背景,以此释放出流浪之琴关于原野、高山、海浪与东方民族的所有记忆。这足以令简约的二胡更为轻盈地对抗起流沙一般的视界与听界,使得操琴者越过印象派的江南,直接抵达流沙世界中的宁静黄昏,从容地将悲伤凝固成一朵故乡的睡莲。

  这经历过时间、往事、尘烟过滤的二胡,被我们称为中国元素,空灵、豪迈、温婉、苍透是其内在的基调,火候已经被打磨得若有若无,类似青花与汝窑的境界,潜藏着无数时间情话,静待着与有缘人离别又重逢,深深拥抱于通透的深渊。透视与超拔———就是流浪在中国元素体内的文化密码。尽管浓郁、哀婉、刚毅的二胡声音向你阐释了大量痛苦,而其最终指向却是一次超拔的透视,以便在更广阔的空间驰骋:一低一高的双弦奏鸣,敞开这命若琴弦的乾坤,透视或永远烛照着,时间里那朵怒放的睡莲。是的,睡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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