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菡萏《捡来的种子》

             
      
       一
      
       六年前,在深圳儿子住的小区,捡到过几粒种子。那是棵粗壮的古树,浓荫蔽日,并不知晓树名。晚风习习,坐在树下,能听见种子噼啪而落的声音。遂拾起,用纸包好,带回荆州。那种树,是地道的南方树,湖北并没有。
      
       种子黝黑发亮,呈椭圆形,比莲子大,两头略尖。回来后,放在缸样的花钵里,撒上细土,覆上薄膜。大约半个月后,生出嫩芽。那样的欢喜,像女娲造人。没想到它能活。一晃六年,除偶尔浇点水,并不大管。它从一棵玉米样的小苗,缓慢生长,现今已有一米多高。尽管单薄,但想到是儿子小区的种子,便异常欣慰。
      
       前天,发现盆里的土,鼓了起来。显然它日益长大的身躯,需要更舒服的环境,遂决定换个大盆。动手挖时,挖到一半便没土了,下面是一圈圈螺旋状很规矩的根,像麻绳,又像鸟巢,打开足有七八米长。那一刻,有点震惊,太委屈它了,本属大自然的产物,根系四通八达,牢牢扎入泥土才好。可惜蜷缩缸中,一圈圈盘起。先生把根剪断,移了新盆,我却想着,移到郊外更广阔的地方,而非人家的阳台。
      
       二
      
       儿子三岁时,带他去荆州博物馆,在种满爬山虎的墙根处,也捡拾过几颗种子。那会,家里才修了楼房,住郊区,先生把捡来的种子塞在后墙临水的砖缝里,便淡忘了。第二年春天,柔软的小藤从砖缝探出,像个嫩宝宝,一片片铺展开来。藤体分泌出一种黑胶液体,星星点点,牢牢抓住水泥墙,扇形样向四周蔓延,转眼便是一大片。不知何时,盖满了整个三层楼的后墙;也不知何时,侵蚀了邻居的地盘,包围了几座楼。一到夏日绿波如浪,玻璃窗外覆满绿茵茵的藤叶,或一条条垂挂窗口,随风摇曳。水光穿过缝隙,一墙潋滟。它招蛇,更多的是壁虎。有时太茂盛,得砍,房山的藤条已有手臂粗。
      
       有次,一楼卫生间的下水道堵了,通不开,买了专用工具,探进去搅。没想到,搅出来的全是它的根须。只得把瓷砖撬开,把根扯出来。足有碗口粗,两三米长,挤占了下水道的位置。重新安了下水管,又重新铺好地砖,用水泥粉好外墙。断了根,周围的叶片立马枯死。生怕整面墙也如此,但没有,另外的根,异常茂盛。
      
       爬山虎的生命力极强,有时顺着窗户缝隙延伸至室内。柔软粉红的触角在包了木头的窗框上攀爬,不断长出指盖样大小的嫩叶,一步步坚实地往前走。后面的叶子不断壮大,不断老去,颜色从盈盈淡绿,过渡至明绿,一直到忧伤的墨绿。
      
       植物的生命与季节同步,到了秋天也就萧索了,结出一颗颗花椒样黑黑的果实。鸟雀叽叽喳喳来啄,用它的肠胃,带到更远的地方。它的孩子是不固守家园的,与父母也许终生不见。没谁知道,我们家种的爬山虎,是博物馆爬山虎的后裔;而它自己是否知晓母亲在哪?也是个谜。若风和鸟儿有灵,可以传递这种信息。我相信动植物间的密语、知觉以及风的思维方式,并不逊色人类。到了冬天,一墙荒寒,只剩下一条条纵横交错的赭褐色条体,像花纹样牢牢黏附在墙面,挂着没掉净的枯叶。哪怕皑皑雪天,在屋里都能听见它唰唰干枯的寂寞声。
      
       爬山虎就这么一年年活着,从没爽约。儿子初中时,每每做作业至深夜,月亮弯弯,银钩样挂在玻璃外如水的清凉天幕。爬山虎的藤蔓在窗前摇摇摆摆,他瞌睡连连,收拾文具去睡。第二天到学校打开文具盒,竟蹦出一只碧绿的壁虎,吓得女同桌弹跳着惊叫连连。想一想,那样的时光,流水般逝去。老屋后来租给了别人,有了衰败之象。物是人非,只有爬山虎依旧在,依旧年年春天来。
      
       很多年后我明白,根是需要休息的,于秋冬。它所有的牵挂,在枝叶间。把儿女送出去很远,尚在维持养分,除非它自己死掉。
      
       三
      
       儿子初一那年,暑期在沙市三中补习奥数,他爸爸每日来回接送。三中门口的大花池种了几棵棕榈树。这树种很常见,也许因为对种子有情吧,依旧捡了些。我从不知道他捡来做什么。十五年之后,儿子已到外地工作,只剩下我俩守着这个空家。
      
       他说:“我带你去看看我种的树。”我穿上大衣,戴上手套、围巾,随他来至郊外。那是个细雨天,瓦灰的天空乌云弥漫,在一片果园的尽头,有一排高大茂密的棕榈树。五六米高,站树下,得仰视。我极兴奋,从头走到尾,脚下满是泥泞的黄黑泥土。数了数,81棵。我笑说,你咋不给我包座山呢!我从没有拥有过那么多的树,像富翁,而它们似大地上的皇冠,碧绿挺拔,枝舒叶展;又像乐队,等待着我的检阅。
      
       亲戚的果园,他挨边埋了种子,全部成活下来。其间也曾隐约知道他每个星期天去施肥、剪枝。浑身被蚊子咬满疙瘩,回来忙着涂风油精,在卫生间冲洗。我以为好玩,无非几棵不成形的树。
      
       之后,那片田被征了,树要移走。这样的树,除了制造氧气,并没实际用处,不像果树结果,产生经济效益。尽管不舍,还是卖了,很便宜,不记得一棵多少钱。路不好,在田埂上;买方要雇人挖,用拖车拖,要运到一个岛上,要过江,总之能卖出去就不错,否则便被挖机毁掉。
      
       那些树,现在在哪?我不知道,从一棵豌豆大的种子开始,成为参天大树,经由我们之手变为一道亮丽的风景。能这样旅行是大地的恩泽,所以爱这魔术师般的土地。她从未对种子标过价格,在她怀里,她便是母亲,便是子宫。
      
       而种子的力量又是那么顽强。
      
       不管是阳台的南方树,还是爬山虎,或81棵高大的棕榈树,都惠泽过我们。绿色,生命,自然的通道,只不过人类有时充当了鸟的使者。而我们的孩子,往往也是捡来的种子,不知道流浪到哪儿。
      
       爱它们,无与伦比地爱它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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