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运华
爱菊，从小时候已经开始。
记忆中秋高气爽的时节，一群孩子奔跑在田埂上，嬉戏打闹后放眼远望，只见原野上一片空旷旷的，万物好像躲藏起来。然而俯视脚下的土地，一朵朵小黄菊映入眼帘。它们在秋风中摇摆着娇小的身子，嫩嫩黄黄的看上去有些柔弱，却都有着向日葵般的笑脸。它们从来都不分贵贱，有的是东一朵西一朵稀稀落落，有的是约在一起密得抱成了团。田间地头有了菊花，仿佛大地上降临了精灵，深秋也就有了勃勃生机。
知道了那是野菊，因此对所有的菊留意起来。也曾独自跑到别人家的房前院后，或者在菜园子的篱笆边下，一次次探望那些相继冒出的菊花。它们依旧是以黄色为多，也有紫色、粉色甚至集多色于一身，花骨朵比野菊大了许多。看着它们怒放的身姿，就觉得秋天不那么萧条了，有着菊花的附近，我经常闻到一阵一阵的芬芳。
后来，看到很多古人对菊花的咏叹，比如杜甫的“寒花开已尽，菊蕊独盈枝”，白居易的“耐寒唯有东篱菊，金粟初开晓更清”，元稹的“不是花中偏爱菊，此花开尽更无花”……读过了这些，再看霜冻过后风采依旧的菊花，我感受到它们身上的傲然向上的高尚情操，也感受到它们勇立潮头的英雄本色。
接到这次赏菊的邀请，已是农历的九月底，地点是在汉口江滩。关于菊展，我似乎从来没有专门看过，但也感觉并不陌生。江滩当然有多次去过，这个武汉地标性景点的滩外，有着很多百年沧桑的洋式建筑，近江的滩内承载着我许多记忆。且不提第一次瞻仰防汛纪念碑时，不由自主发出“人定胜天”的感慨，单说我读中专时往返于汉口和武昌，几乎每次都要与粤汉码头亲密接触，藉由一艘满载乘员的轮渡驶向对岸，在一次次青春年少的意气风发中，站在船头欣赏一江两岸的盛景。然而那时的长江滩头，除了防洪林与码头等设施，基本上是一片荒芜。2001年长江滩头纳入景观改造，次年国庆节汉口江滩正式开放，展现在人们眼前的是芳草萋萋和卵石小径，是树木成荫和绿道长廊，是音乐喷泉和戏水梯台，是兼具休闲娱乐和防洪功能的江滩公园。随后武昌、青山、硚口江滩的相继建成，武汉江滩的体量越来越大，功能越来越丰富，也越来越擦亮了武汉旅游的名片。
这次刚刚走进汉口江滩，就觉得有什么在前面等我，却又约好似的默不作声。加快脚步过去，我差点惊叫起来，只见大理石路两边全是丛丛簇簇的菊花，每一朵都肩并着肩头挨着头，仿佛两排整整齐齐的迎宾队伍。再往前走，写有“武汉江滩”的立柱下，高高低低的菊花站成了多个层次，上面是缀着菊花的方板，中间是菊花环绕的竖塔，下面是菊花簇拥的圆环。花坛旁空地上也满是各种颜色的菊花，黄的好像耀眼的金甲，红的好像破云的朝霞，白的好像初降的霜雪，绿的好像翡翠的荧光，一块块、一条条、一道道的颜色分明，摆成了一幅幅精美的图案。
发出赞叹的不止我一个。一群穿着模特服的姑娘刚到，放下物品就跑到菊花旁，这个惊叫“这是'霞光四射’呢”，那个笑说“这个叫作'紫云仙子’哦”。她们甚至找到了“河东狮吼”，一个个在菊花前合影留念，摆出各种好看的姿态。音乐响了起来，她们开始走T步，优雅的步伐，动人的微笑，让人怀疑她们就是菊花仙子，从哪朵参展的菊花上羽化而来。
这只是菊展的开篇。沿着踏步往下走，菊花也排成梯状与我伴行。来到临江的长走廊边，眼前一个巨大花篮，上面全是金黄色的菊花，数量足有上千朵吧，密密麻麻却绝不杂乱，而是一圈一圈有序环绕，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仿佛鎏金。红色的菊花也不示弱，集结成了一座小山丘，大红大艳如同一团燃烧的火焰。紫色的更喜欢高瞻远瞩，沿着网状立柱攀援而上，把自己装扮得仿佛雕龙刻凤的华表。更多颜色的菊花摆出了更多造型，或者是憨态可掬的“菊鹿”，或者是手挽着手的“菊人”，或者是翩翩起舞的“蝴蝶”，或者是展翅欲飞的“黄鹤”，孩子们一到这里就移不开脚步，笑声不时飘荡在空中。面对此情此景，不少摄影发烧友手持“长枪短炮”，快门声咔嚓咔嚓响个不停，有的还带着三脚架发起了直播，把这片花山花海分享给了更多的人。
沿着展区中间的环形走廊，我跟随前面的游人边走边看，时而停下脚步拍几张照，时而在花丛面前细细端详。抬头再往二桥方向看时，菊花一眼看不到边，游人也看不到边。我转身向一桥方向信步走去，看到一对银发夫妻相互搀扶，女儿忙前忙后为他们拍照。听他们是外地口音，我上前一打听，女儿以前在武昌上学，疫情爆发后他们对武汉十分牵挂，虽然现在疫情还没有完全战胜，但武汉已是全世界最安全的地方，所以他们大老远的过来，就是要感受一下这座英雄城市。他们游玩了黄鹤楼、汉街、东湖等景点，又在美丽的江滩欣赏多姿多彩的菊展，心里说不出有多么高兴。
我陪着他们边走边聊，来到“同心抗疫，共筑家园”的主题展区，不知不觉都停下了脚步。这里的菊展依然色彩丰富，造型也很别致，展区左右还有两座很高的黄色菊塔，但我们都在注意菊花后面宣传展板上的文字：“庚子年初，新冠肺炎疫情突袭武汉！2020年1月21日，武汉市汉口医院成为全市首批收治新冠肺炎患者定点医院之一，且是其中唯一一家综合性医院。医院举全院之力救治每一名患者，全院800余名医务人员挺身而出、舍生忘死、无怨无悔，一夜之间改造一栋楼，2小时内整体搬迁两个病区，5小时内完成在院患者转运、发热门诊整体搬迁、筹建10个发热诊室等工作，以最快速度将一所综合性医院转换成传染病救治医院，在长达70余天的抗疫斗争中，全院共完成发热门诊1.5万次……”
文字无声，观者无声。在这些千娇百媚的菊花面前，所有人都肃立不语。我的思绪回到疫情最严峻的时期，伴随党中央的一声令下，人民子弟兵第一个千里飞驰武汉，紧接着全国医务人员八方驰援，社会各界及海外华人踊跃捐赠，所有中国人凝聚成难以置信的一股力量；而在留守大武汉的900万市民中，没有哪一个人置自己于疫情之外，所有人用血肉之躯为全人类的抗疫战役而坚守阵地，以汉口医院为代表的医务工作者更是向险而行，在与时间赛跑中阻击疫情，在与死神争夺中抢救生命……
文字无声，读者有情，我旁边二位老人眼里已经泛起了泪花。他们的视线落在展板左下角，那是汉口医院王争艳专家团和王争艳志愿服务队成员的宣誓书：“疫情就是命令，战斗已经打响！我们特向院党委宣誓，我们全体专家团成员和志愿者将充分发挥先进典型引领作用，始终站在抗击肺炎疫情的最前线，做冲锋陷阵的排头兵和尖刀连……”宣誓书的最后，是几十个笔迹不同的署名，每个名字上都按着一枚鲜红的指印，在一大丛黄色菊花的映衬下，密密麻麻的指印好像一支支蜡烛，所有的蜡烛都在腾腾燃烧，连成了照亮前路、驱走黑夜的火炬。
与宣誓书相邻，是一群医务人员的出征仪式。他们头戴手术帽，身穿白大褂，领头一位的鬓角露出了缕缕银丝。在他们面前，红、紫、黄等各色菊花丛中，点缀着几朵白色的菊花——它们多像出征战士的乌丝与银发，共同扮美了江城的天空！
展板右下角，九名医务人员被防护服裹得严严实实，每个人的装束一模一样，只是在防护服上写了陆家韬、夏晶、韦英、胡苗等名字。犹如菊花一样，他们本来无意争芳，只因为工作需要而在身上署名，每个名字后面的“加油”二字，又何尝不像菊花的傲立风霜呢？看着这些白衣卫士齐齐举起的右手，我看到了他们内心坚定的信念，也看到了他们内心强大的力量。
忽然，一个稚嫩的声音传来：“大——菊——为——重——”转头看去，展区左边一对祖孙，正指着插在花丛中的纸板，一个个读上面的字。爷爷纠正说，是“大菊为重”，重于泰山的“重”。孙子却仰着脸说，是“大菊为重”，重新开始的“重”！听着他们的辩论，我瞬间对“重”字有了全新的领悟，觉得他们两个都很正确：爷爷所说的“大菊为重”，指的是900万武汉人民不顾个人安危，自始至终都以大局为重，在共克时艰和同心抗疫的战斗中交出了闪亮答卷，大武汉因而破茧化蝶重获新生；孙子所说的“大菊为重”，意思是包括江滩在内，今年菊展遍及全市各地20个展区，有大红脱桂、紫琅白莲、沽水红荷、盘龙碧玉、绿牡丹、麦浪等1000多个品种和100多万盆菊花，还有花艺制作、“菊颂”诗会、书画剪纸、古筝古琴等现场表演，如此规模的菊花联展，如此祥和的江城景象，显示着武汉人民重启生活、重振旗鼓的昂扬精神，这里用重新开始的“重”字不也恰如其分吗？
正当我陷入沉思，一群人走了过来。领头戴眼镜的手拿扩音器，介绍完展区基本情况后，组织大家合影留念。听说这群人是抗疫先进者，分别来自二七街道、汉口医院和联合社区，我对他们油然而生一股敬意。他们先是排好队形，再褪下戴着的口罩。摄影师快门响起，我看到他们有年逾花甲的长者，有风华正茂的青年。虽然我不认识他们中间的任何一个，但我觉得每纸面孔是那么熟悉——他们每个都是陆家韬，是夏晶、韦英和胡苗，是一个个展现中国力量和中国精神的英雄。
就在这时，一阵悠扬的音乐传来。向前走几步，有一所木房子，一群中老年朋友在那里演奏葫芦丝《幸福的日子》。欣赏着这欢快喜庆的旋律，徜徉在这菊香醉人的江滩，我从没像现在如此强烈地感受到百姓安康和社会祥和。我不知不觉转过身子，面朝着滔滔不绝的长江，深深地鞠上了一躬——我要向这座英雄的城市，向这城市的英雄人民，致以我内心最为崇高的敬意！
原载《武汉印象·2020散文诗歌卷》
关于作者：邓运华，湖北省作协会员，武汉作协签约作家。出版长篇小说一部，在《长江文艺》、《四川文学》、《湖南文学》、《芳草》等期刊发表中、短篇小说，在上百家报刊发表散文随笔和报告文学，共计百万字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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