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思想成为一种且行且远的力量
文青
两个文青在共访一女文青的相遇，就是我与干广菱最初的相识。
女文青姓魏，名巧玲，巧玲者，小巧玲珑也，个子不高，眉眼清秀，其父为花桥名师魏承达，授业盘塘磷肥厂子弟学校。彼时巧玲待业在家。而她临街楼房也有出租门面，初为生资鼠药，后来理发洗面。某日理发于巧玲楼下，理发女为黄梅佬，年当二十出头，面丰人矮，心直口快，言必“斗个斗个”，往来日久，相处也熟。那天黄梅佬正纤手拂面，与我四目相对，呼吸相闻。忽然门外铃铛猛响，却见一西装青年立在自行车上，仰着茶色眼镜朝二楼望，手上铃声不断。黄梅佬说：“眼镜儿吵什么吵，巧玲出去了。”眼镜青年便支好自行车，走进店里，说：“那要多久才回来？”黄梅佬说：“斗个也是巧玲同学，你一起坐会呗。”原来这小子就是自号“楚天狂人”的干广菱。
那天魏巧玲姐妹都在，几个年轻人买菜剁肉，忙里忙外，一会儿折腾出一桌饭菜，在后厨房以碗斟酒，相互吹嘘拍马，而干广菱出语惊奇，引经据典皆为康德尼采，谈诗论文均纵横古今，确实唬人。那时我刚鹦鹉学舌地写乡土诗，于是敬请指教，干广菱曰：“你有诗才，但不大气，是性情中人。”确实是那么回事，我就是个兴趣主义者，散淡随情，难以成器。
其时干广菱从余川高中毕业不久，属无业青年，以文学之梦邀朋结友，也是徒解寂寥，无关生计。也就是文学这个老少咸宜、千古不易的话题，就像冬日围炉一样，牵扯出许多奇情浪漫。每次文友相逢，巧玲都请至二楼闺阁，红袖添香，沏茶畅叙，幽情一时难表。甚至有一天，魏巧玲异想天开，邀约几位春游五祖，那时大家都是穷光蛋，居然稀里糊涂去了一趟，而回程盘缠耗尽，几个人从黄梅大河徒步走回，那个黄梅佬理发师一路一跛，在那个漆黑春夜，相互取笑打闹，歪歪斜斜到深夜12点才到家。
对于农家子弟而言，高考无疑是一道分水岭，就像亚当斯河流里的搏命鲑鱼，无法跃过激流险滩而前功尽弃，最终倒匍在故土田园的泥泞之中。我们都是这样一群落魄者，相聚在一起寻欢作乐，得过且过。好在巧玲有几分男儿气，与她相处反倒飒爽清丽，毫不拘束。她自比秋瑾“休言女子非英物，夜夜龙泉壁上吟。”在我们心中，魏巧玲家就是小镇文学沙龙，佳政、保平、红光、作余等诸君，也有往来，是慕其文采还是爱其率真，这个无从知晓。不过吴佳政是农校中专生，宽厚热忱，读书甚多，旧诗新诗赋对，都能信手拈来，不知何故也混迹在花桥，认识我们的时候已经成家育子，在吴文贵小学教书。
就是这么一群小镇文青，他们在恣意放纵的欢乐里消弭，出入录像厅、桌球室，一起骑车去看露天电影，一起炒菜买啤酒，酒酣耳热之际，放声吼唱郑智化的《水手》：
他说风雨中
这点痛算什么
擦干泪不要怕
至少我们还有梦
……
以虚无的浪漫来抵抗现实的窟窿，没有能力去改变未来，我们只有任性挥霍青春的热情。而街镇不过千米，方圆不足十里，巧玲声誉日渐，自然引起魏家长辈的关注，担心他家姑娘被这群乡下青年带坏了。一年后，魏承达老师将留守花桥的巧玲姐妹带到盘塘，先后安排在祥云水泥厂。穿上蓝工装的魏巧玲，挥着她纤弱的手臂，从此作别了花桥的云彩，也不知在小镇文青们的心中，涌起多大的波光艳影，那彩虹似的文学梦，是否揉碎在顷刻之间。
自魏巧玲离开花桥以后，我们也有过交往，但是没有女文青的日子，都有点落单寂寞。有次我骑车至干华找广菱，其邻家大叔一见就讪笑：“你们都是读书人，光读书不做事有什么用？”说的是广菱在家不干农活，家有田地，还有六旬老娘，村里长辈的一时闲语也有恳切抱憾之意。其实当时他的家境不好，按照冠冕的说法就是“有历史问题”。其祖父乃民国手推车夫，以一牛马之力积累些许家业，解放后被划为地主；其父亲进学从教，为广济县五七干校校长，但在1957年反右风潮中被划为右派打倒，1976年含冤去世，逝时才45岁（后来平反）；而西风东渐之际，其华师毕业的二兄又受牵连，遣回县城某科局做卖菜后勤（现为某大学教授），三代人都受过时代的暴风骤雨。再加上他失学在家，一家人可谓沦陷数城。
后来干广菱进了花桥社办企业，那是小规模作坊式的乡镇磷肥厂。这个戴着眼镜的文弱青年在灰尘漫天的车间与铁锹为伍，每天拖着板车，盘运磷石，装沙卸料，混迹在一帮膀阔腰圆的壮汉之中。但是九十年代的乡镇企业就像春天的薄命菜籽花，粉扑扑的盛开一大遍，一场春寒就迅速凋零。还没有回过味来的干广菱迅速下岗失业，某一天他颇为伤感的说：“看来我们都要出去打工了。”我问他到哪里去，他说有个亲戚在广州一个冰箱厂里，答应带他开春出去。拖着一杆行李箱的干广菱，深怀对小镇生活的绝望，挟裹在南下的打工潮中，消失在遥远的南国。
自此以后，我也离开花桥，在武穴黄州游历，后来又漂泊温州，操起新闻民工的营生，与干广菱二十年没有消息。但是去年组织部江涛拉我进了武穴文化微信交流群，里面有个广州企业家自称干广菱，且在群里找到当年磷肥厂工友，一番叽叽唔唔的忆旧表白，我们就像失散的候鸟，重新聚集在一根树枝上，彼此打量着岁月的风霜。干广菱在这二十多年里没有虚度，他勤恳创业，一路打拼，竟拥有一家自主品牌冷柜企业，品牌就叫广菱。今年清明我们相约武月酒店，那天干广菱推掉一个个应酬，兴致勃勃来到301号包间，还是那样谦虚而健谈，沉静儒雅又有几分霸气，只是一头花白让我吃惊不小。
其实我们两家相处不远，如果以仙人坝河渠为方位坐标，干华湾则在吴文贵往下的河渠直角转向处，村户不过数十，竟有干亚平、干志锋、干作余等学者艺界名家，往东便为我村洋西港，而再往下则是港下刘，著名诗人刘不朽的老家。花桥不大，但是都共饮一山水。无论是戴文义、菱角塘的新河，还是洋西港、西边岱的旧港，最终都是滚滚而下，经童司牌百米港，汇入帆樯林立的太白湖。就像我认识的一位企业家说的：“人生终究是大海的一滴水，千回百转最后都是随波而去。”我希望干广菱在人生事业的征途，能够穿波逐浪，一路高歌，成为大海浪花中最绚丽的一朵。
- 作者 -
西楚，湖北武穴人，做过工人、教师、记者、编辑，现为国内某品牌服饰企业企划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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