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黑暗中大雪纷飞的人

前几天我二姨父打来电话，支支吾吾了半天，终于说出了一句比较有条理的话：“闺女，你最近在学校过得还好吗？”

我说：“很好，没什么事的话，我先挂了。”不带一丝情感，冰冷得像一条在冬水里静默的鱼。过了大约一个小时，我收到他的一条微信：“其实我有很多心里话想对你说。”

我再也忍不住了，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趴在图书馆的桌子上大哭了一场，同桌的一位姑娘递给了我一包纸，拍了拍我的肩膀，我马上意识到有些失态了，我怎么能允许自己在公众场合流眼泪呢！这真是一件很没面子的事。擦干眼泪，擤了擤鼻涕，拿起手机，删去了那条记录，一气呵成。

从小我一直觉得自己像是被上帝丢弃的洋娃娃，脏兮兮的，没人喜欢，没人爱护，还要经常遭受毒打。

我在上小学二年级的时候便知道了自己不是父母的亲生女儿，这件事，是我的亲姐姐和她的小伙伴告诉我的。我的亲姐姐，便是我二姨父的女儿。

小时候我经常被二姨父带去他们家玩，那是个道路弯弯曲曲的小村子，他们家有一个大庭院和一个大果园，院子里的所有人都对我很温柔，至少比我父母对我温柔。

我喜欢那里，有慈祥的爷爷奶奶，有温柔的二姨和姨父，还有一个姐姐，一个弟弟，我们在田埂上玩土，在路上打沙包，去小商店买辣条，日子简单而快乐，成为了我童年最明亮，最美好的记忆。

可所有的美好似乎都显得很匆忙，匆忙到前一秒还喜欢着的地方和人，后一秒，便显示出了它面目可憎的一面，让我痛苦不已。

“宁宁，过来，这是姐姐，大姑的女儿，你应该叫她‘姐姐’”。二姨半抱着那个女孩，充满了慈爱。我叫她“菲菲姐姐”，她便拉起我的手说：“我们一起去玩吧！”我们一起折树枝，跳方格，打沙包，穿越一个田埂和另一个田埂，我从来没有那么开心过，直到她说了一句话。

她说：“你不是你爸妈亲生的，你是我舅舅送给你爸妈的！”

“不是！不是！”我瞪着她，希望她不要再开玩笑了，可她没有罢休，带动了我的姐姐，弟弟一起冲着我一边笑一边喊：“谁都不想要你，你就是被送人的。”

她们用所有大孩子小孩子能想到的一切词语来攻击我，说我没人要，可怜，竟然自己都不知道，真是太傻了，说我长得太丑，太脏，让我赶快回我自己家去。

那是我人生第一次感觉到了莫大的耻辱，人生第一次被别人用言语中伤得一动不敢动，我怕被父母打骂，可我更怕被她们这样说，怕极了。

那天回去二姨家后，我低着头整整一个晚上，一言不发，也不敢看任何一个人的脸。他们以为我想家了，于是第二天一早，便把我送回了家。

从那以后，我慢慢变成了一个不爱说话的女孩，面对爸爸的拳打脚踢，我一言不发，妈妈用胳膊粗的木棒打得我满地打滚，我一言不发。

我时常在没有人注意到的时候，躲在他们都看不见的墙角，一个人默默流眼泪。

我开始整夜整夜地做噩梦，梦见所有人都把我当作宿敌一般疯狂地打我；梦见一个女孩把我推下悬崖；梦见我一个人站在漆黑的荒原里，想喊却喊不出来。

甚至有一次我梦见自己站在一个荒凉的木阁楼里，就那样一动不动地站着，小心翼翼地听着外面的声音，好像下一秒就会有人冲进来伤害我，然后我被一个巴掌从梦中打醒，发现自己站在窗子边，我梦游了。

随着我慢慢长大，开始发现自己和二姨他们一家人有着怎样相似的面孔啊！在每个春节我躲在人群中看着他们阖家欢乐，其乐融融，看着那个与我有着几乎一模一样面孔的姐姐向她的父母撒娇。

春节过后便任由自己的脸被我的小妹妹用刀子划破，任由学校的同学在我脸上的伤口处撒沙子，我一言不发，一动不动，我讨厌死了这张脸，我讨厌死了我自己，我恨不得立马死去！

后来抑郁七年，试图跳过三次楼未果，用刀割过手腕6次，未果。

我最终还是活了下来，怀着对所有人的恨，艰难而倔强地活着。我告诉自己，总有一天，我要离开这里，永远离开。

2016年9月10日，日子是崭新的，我站在一片赤裸裸的天空下，望着它柔软的身体，大口大口贪婪地将它的气息吸进肺里，然后吐出我体内积攒了18年的污浊与不堪。

我为自己念了一首诗，作为我出生18年的墓志铭：

我请求熄灭 
生铁的光，爱人的光和阳光 
我请求下雨 
在夜里死去 
我请求在早上 
你碰见 
埋我的人 
岁月的尘埃无边、 
秋天 
我请求： 
下一场雨 
洗清我的骨头 
我的眼晴合上 
我请求： 
雨 
雨是一生过错 
雨是悲欢离合

一个叫宁宁的姑娘死在了18岁，另一个叫秋天的姑娘在18岁时出生。

秋天带着自己的所有希望走向了大学，开始写诗，开始和同样喜欢文字的同学做朋友，开始打工赚钱养活自己，开始对着世界微笑。

“你好，我叫秋天，因为我在秋天出生，喜欢写诗，遇见你很高兴。”我向别人这样介绍自己。

2016年冬的一天，我收到了一条微信好友验证消息，我加了他为好友，他说“宁宁，我是二姨父。”

我说：“好的，知道了。”对于过去，我只能作出最冷漠的反应。他时常会发一些转账给我，如果我不收，他便一遍遍给我电话，我讨厌这样虚伪的补偿，于是他给我的所有钱，全数被捐到了水滴筹，轻松筹里。

大学让我变成了一个独立自主的人，我坚强，隐忍，再没有人欺负我，却也没有人能够让我坦然地接受他的爱，我渴望被爱，却更害怕被爱。我明白，这是宁宁带给秋天的，我无法抛弃一切的过去，可我一定有能力让自己活得更好，秋天要成为一个更好的秋天。

今年的雨水格外的少，有时候连续一个周，天气都是灰蒙蒙的，像是裸体女人披上了轻纱，她不哭不闹，只是让风都停了下来，一个人默默地守护着心里的孤寂。我亦不爱不恨，偶尔偷窥一下别人的幸福，也暗自努力希望自己变得幸福。

就像木心先生说的“我是一个在黑暗中大雪纷飞的人”，我要用后半生去寻找，一份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