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人·土地
大地一直在那儿，这是泪流满面的事实一一毕飞宇。
这是一个命题，一个富有生存感的命题。你的泪流满面，或许是悲鸣，或许是感慨，但无论怎样，我们总是在笑过、哭过中思索，在思索中庄严地消逝在时间，而后归于尘土。
No.1
时间的长河中，某一刻犹如南柯一梦惊觉，我从一团迷茫混沌里初醒过来。我步履蹒跚，摇摇晃晃跨过卧室的门槛，穿过青苔漉漉的院坝，从木栅院门的缝隙中鳅鱼一般溜出去，抬起低矮的头颅，直起腰，第一次放眼打量家院以外的世界。那一刻，天空澄澈如洗，红彤彤的秋阳高悬头顶。川西坝子一马平川的黑土地，连同铺陈其上连篇累牍的金色稻谷，汇成茫无际涯的巨大潮汐，席卷呼啸着扑入我的眼帘。如此宏阔的场景大大超出了我稚嫩微小的视觉承载能力。我猛一下傻了眼，觉得面前的景象开始像木马一样旋转，我一阵头晕目眩，惶然中一屁股跌坐在一滩泥水里，哇哇大哭。正在隔壁房间忙碌的母亲循声而出，赶紧将我搂于怀中，拍着背轻声安抚。故乡的原野大地，就这样以“震撼”的画面在我记忆源头镂刻下深深的印痕⋯⋯
No.2
现在想来，我智窦初启面对大地的那份诚惶诚恐，应该是一种天性使然吧。想一想看，我们赖以生存的足下之土是多么的怀柔淳厚，与芸芸众生之间缔结着多么深沉的难解之缘？人这一辈子，出生时算做“呱呱坠地”，离世时讲究“入土为安＂。寻常草民熬度日月，追求的是“脚踏实地＂的安居乐业；君临天下叱咤风云，最终求索的也不过是“封疆拓土”。四时更迭，阴晴无定。大地始终一如胸怀博大、爱意缱绻的母亲，以自己丰腴的胎腹和超强的生殖能力，源源不断地滋育出人们豢养肉身所需的五谷杂粮，缔结了无计其数的奇果天珍。大地还慷慨地将自己肌体深处经年蕴积的宝藏倾吐出来，满足人类更多更高的幸福企愿。除此之外，大地上纵横交织的山河湖海，莽林荒原，无时无处都有甘甜的乳汁在汩汨流淌，普天之下各类生命得以哺育，蓬勃竞发，万物欣荣。大地还是所有陆地动物的安居处和避难所。哪怕各式各样的筑巢戳得她遍体鳞伤也在所不辞。大地又是各类生命的终极安息园，即便是一只夭亡的蚁蝼，一片飘零的枯叶，她也会把它们揽入温暖的胸怀，为它们深情吟唱最后的挽歌⋯⋯
No.3
七岁那年春天，我拥有了人生第一块土地。那时我们居家在一所乡村小学，校舍之间有宽丈许的一溜儿空地。我们几个教师的孩子把那儿盯上了，有一天，不约而同跑马圈地一一各自用砖头瓦片隔拦出方寸一围，标志着从今后，这片土地就归我们分而管辖了。虽然只有巴掌大个地盘，但是这已足够让我兴奋，我想要植入土地的梦幻太过丰富了！我蹲在地上，挥着一尺锄柄的小镢锄，一点一点地翻挖板结的泥块，把它们培得很细。油黑的土壤翻过身来，在春日的阳光下舒爽地吐了一口气，空气里弥散着略带腥味的芬芳。我在小园地里打理了几个蛋糕一样的厢垄，布好窝穴，找邻居农家讨来一些菜秧精心地植下，分别有莴笋、茄子、黄瓜、辣椒各七八苗。然后逐窝浇了水一一没忘记撒了一泡尿兑上作底肥。仍觉得意尤未尽，又去小溪河边削了一些桃李杨柳的枝条，绕着小园子插上。从此，我像个地主老财一样天天围着小园子转悠，期待盘算着未来的收获。我边浇水、拔草、捉菜虫，边仔细观察植物的长势。两天之后，土厢上的菜苗昂起了蔫搭搭的颈脖。继而，追着春天展劲地抽茎、发叶、蓬窝，过了一阵子，已有星星点点的菜花花在茎叶间斑斓闪烁了。那些栽插的枝条，一粒粒新叶芽也破苞绽放，探出醒目的鹅黄尖头。我欣喜若狂，由我亲自培育的新生命在土地上隆重诞生了！这太神奇了，是童话还是魔术？我满怀希望地想象，不久的将来，我的小园将是一派蔬果丰茂，花木飘香的动人景象。那样的奇迹，将使我的父母、弟妹、玩伴和所有人赞口不绝，叹为观止！
No.4
还有一方静土，是我和兄妹家人如今的精神家园。父母健在的时候，他们的定居地就是我们的老家。无论我们平常怎样忙碌，经受多少生活的曲折磨砺，节假日总会回聚到他们身边。在老家那风和日丽的港湾里，我们内心注满了蜜一样的温馨和善爱。重回生活的浪潮中，我们便意志毅定而心性淡泊平宁⋯⋯如今，二老已长眠于地下。他们合葬的茔园位于故乡西南一片老宅的磁竹林盘里。那是妹夫老家的一隅宅基地，茔前是一片青葱的的农田，有小溪静静地蜿蜒而过。此处没有地权纠纷之忧，没有市声尘嚣惊扰，二老可以高枕安卧了。每年清明，我们兄妹合家齐聚茔园，往墓庐上垒添些泥土，洒扫清除台阶上的杂草乱叶，指点着大理石墓碑向晚辈讲一些家族陈年旧事。然后，一边焚着香蜡钱纸，一边喋喋不休地与二老倾述一年来的生活工作过往。汇报重要的收获和重大的変化，尤其是他们牵挂的几位孙子孙女的近况。
No.5
我相信，至亲骨血的絮语二老是听得到的。虽然他们的肉身早已化为无形，但蛰居于这样幽宁的风水宝地，他们的灵魂一定已经涅槃。他们就在我们头上三尺之处，从另一个维度无尽慈祥地观照着我们，细细倾听我们的心声，分享我们的快乐，并暗中为他们的子嗣今后的繁兴给力加持。这样的时辰，总有仲春的煦风在故乡的土地上和暖吹拂，迎面送来油菜田垄阵阵浓郁的花香⋯⋯
潘鸣，多年从事宣传广电事业。四川散文学会会员，四川省校园文艺联合会副主席，德阳市作家协会副主席。时有散文、小说在四川文学、散文百家、四川日报、青年作家、华西都市报、思维与智慧、德阳日报、德阳晚报和多家新媒体平台刊发。
生命的版图，是方寸土地的一次次翻耕，是梦想的一次次种植和等待收割。我们在广袤的土地上劳作，我们眷恋与方寸之间，渐渐地在读懂土地，在感恩土地，在变成土地。
土地，给与人类的快乐是无穷的，只是总是在等待着人类的智慧开启和生存的懂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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