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霏凡回到村子里的时候着实引起了一阵轰动,三十多岁的他长得一表人才,脸白净净的,头发二八分开,一丝不乱,穿一身笔挺的中山装,胸前左上兜里插着一枝黑色金星钢笔,走起路来腰板倍儿直,咋一看就像是哪个县领导下乡似的。这做派在村里走到哪里都是一道鹤立鸡群的风景。
村里的人只记得他十多岁时就随舅舅去了外地,没人知道这些年他在外边做什么事。私下里传的挺玄乎,有人说他曾是国民党时期的一个县长;有人说他曾是一个国军中校;邻居说他留过洋,能说一口流利的外国话;也有村干部说他当年是在某个大城市的地下党,因与一个女人的关系被下放了。众说纷纭,莫衷一是,大家听得一头雾水,感觉这个林霏凡不是一般人。
林霏凡确实是有两把刷子的,他凭着两把刷子很快就在村里站稳了脚。村里排练个剧目、跳个秧歌都得请他去做指导。墙上的大字标语,都是他拿一把毛刷,提一小桶红漆一个个写的,方方正正,让老少爷们看呆了眼。
林霏凡做事规矩,有板有眼,为人谦和,说话就透着一股文化味。他常说的“天行健君子当自强不息”;“人随王法草随风”;“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老少爷们觉着中听,是这么个理儿。林霏凡讲《三国》《隋唐》说戏曲能让村里的老爷们挪不动腿,吃饭的时候婆娘们打发孩子叫三遍,仍不见人影。直到婆娘们拿着锅铲子找过来,林霏凡收声罢讲,老爷们才意犹未尽恋恋不舍地散开。
虽然林霏凡一副文质彬彬的样子,可没过几年,村里人就给他起了外号,大人小孩都叫他“老嘎”,他的名字反而没人叫了。“老嘎”是当地人对吝啬小气的人的别称。
无论在外面是什么情况,现在回到村子里了他就与这些平头百姓一样了,他得吃饭,他得种地。
“老嘎”有块自留地,与相邻的地之间有个地垄,这条垄有50公分宽,两家各占25公分,便于行走。他在整地时,完全依照界石标线,硬生生的把属于他家的地给刨平了。意思就是我也不在你家地垄上走,我也不提供土地当便道,这25公分的地不能白白浪费了。
“老嘎”刨地很仔细,先将地表均匀地撒上农家肥,一次只有约二十平米左右,然后再开始一镢一镢地刨,一点一点的平,泥土弄得很细,让肥料与泥土充分交融在一起,把地平整的与睡觉的火炕一样平。这让邻居干生气却也没办法。
麦收季节到了,抢收抢种,体力消耗极大,每个家庭在这个时候都给男人们准备些营养品,能撑劲的。“老嘎”家早就买了二斤小干鱼,宝贝似的藏着掖着,实在顶不住了才拿出来吃,家里就算是有了荤腥。吃饭时,咸菜丝上面总是小心翼翼的放上两条小干鱼,几餐下来,那两条小鱼始终在碗里,邻居碰上了就笑话他“嘎”,他总笑着回应:“这鱼吧,主要是吃个腥味咸味,能就着下饭就行。”后来村里人传说二斤小干鱼他吃了两年。他辩解道:“净瞎说,俺是前年腊月二十八买的,吃到了今年正月初一,一年半都不到呢。”
“老嘎”外地的表亲来看他,临走时留给他一条大前门香烟,当时大前门是紧俏货,凭票供给,一般人买不起,也买不到。
一位邻居去他家聊天,他小小气气地拿纸和烟丝出来招待。“喇叭”烟还没有卷好,他儿子从抽屉里拿出一条大前门并打开了一包,“老嘎”有点不好意思了,硬着头皮咬着牙让邻居抽了一支。邻居离开后,“老嘎”是又生气又心疼啊,就跟挖了他身上的肉一样,拉过儿子就打,结果邻居因打火机忘记拿又返回来了,问“老嘎”怎么平白无故地打孩子。“老嘎”耷拉着脸:下雨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邻居看着屋外瓦蓝瓦蓝的天莫名其妙。
人们都说,吝啬的好朋友是贪财。“老嘎”平常走路总是眼盯着路,好像在寻找什么。村里人都说,“老嘎”的眼睛能探雷,凡是金属的东西都逃不过他的眼睛。那天早上,他去挑水,井水很清,他忽然看到井底有一个亮晶晶的东西,乍一看好像是个硬币,这可喜坏了“老嘎”,他急匆匆地回家找到两根竹竿,用黑色橡皮绳子绑好,又在一端绑上一把漏勺,去井里打捞,第一下没捞上来,反而把井水搅浑了。“老嘎”耐心地等了好长时间,终于捞上来了,果然是个二分硬币!高兴的他手舞足蹈,挑水的路上,两个水桶颤晃晃地差点能跳起舞来。
可有人传说他捞上来的是个酒瓶盖。邻居老太太见了就数落他:“老嘎”啊,你说你为了一个酒瓶盖子,水都不挑了,耽误那么长时间至于吗?“老嘎”凑过去小声说:“大娘,那可不是酒瓶盖子,那可是五分钱呢!”
“老嘎”的日子过得如此“抠搜”,村里人也渐渐和他疏远了起来,人情往来一般都不请他,都知道让他出点钱他能心疼好几年。
村里老王家不小心着火了,把房子烧没了。老王头没在家,老王婆子啥也没抢出来,干坐在地上呼天抢地的哭嚎。村委会计划着帮老王家重建,向上级报了,大约得400块钱。在等钱审批的这功夫,老王头一家得吃得住啊!再说了,盖房需要时间,入住也需要时间,没办法,一家人只能暂住在村里的大仓库里凑合。
乡亲们都不富裕,只能量力而为,有送碗盘的,也有送木料送砖头的,还有送点米面的。
“老嘎”趁着傍黑来了,进门就说:“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谁都难免有个难”,塞了一个塑料袋给老王转身就走。
老王头有点纳闷,打开一看全是毛票,数了数,顿时就像一只被捏了脖子的鸡,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难以置信地看着手里的钱:整整五十!
已经走远了的“老嘎”,那身中山装旧了点,但腰板还是那么直,头发一丝不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