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沙一世界

“我打江南走过，那等在季节里的容颜如莲花的开落。东风不来，三月的柳絮不飞，你的心如小小的寂寞的城，恰若青石的街道向晚。蛩音不响，三月的春帷不揭，你的心是小小的窗扉紧掩，我达达的马蹄是个美丽的错误，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这是一首描写女子等候归人的爱情诗，可每次读到总会让我想起我的母亲。

母亲不是婉约的江南女子，她倔强，个性火辣，爱憎分明。在那个农村恋爱不自由的年代，她认识了我的父亲，两个人在爷爷给的一块地皮上盖起了房子，结婚，有了我。印象中母亲总是穿一件墨绿色的衣服，每天忙出忙进，那时候很穷，家里的房子是空的，没有装修，没有家具，也没有厨房，母亲就在一个老式的四方炉子上放上三脚架，给我们烧水做饭，我每天在她旁边跟家里的小黑狗玩耍，院子里唯一的盆栽桂花树和小黑狗，是与我一起成长的。这个家，在父母的勤劳付出下，慢慢地充实起来，家具一件一件地添，也有了厨房，有了客厅……

母亲手巧，又勤劳，雷厉风行，她会打各式各样的毛衣，做各式各样的小菜，农活也做得好，看看我家田地周围，总是没有几家的庄稼比她打理的好，哪家邻居或是亲戚家里办事总会请她帮忙安排活计，因为她做得又快又好，人家放心。虽然贫穷，母亲从未让我们挨饿受冻，她省吃俭用，不常给我们买衣服鞋子，但是只要买，就一定买最好的，用她的话说，“买质量好的，虽然贵一点，可以穿很久，好的鞋子也不伤脚” ，她有一件大衣，穿了十几年，到现在我也不会觉得过时。她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有日思无日”，往深了说，就是要未雨绸缪，有忧患意识，好吃好喝的日子里不能挥霍，要想着将来有一天可能会挨饿！朴实的想法，蕴涵深刻的道理。

母亲是姊妹中的老大，我的叔叔阿姨嘴上都说她脾气火，怕她，却是个个都敬佩她，我的小姨在世的时候，遇上什么事都会第一时间来找她商量，有什么好东西也总会想着给她带上一份。母亲训人也从不客气，心里想着什么就要说出来，头头是道，你竟无法反驳她，只能乖乖地听着，低头认错。我小时候也没少挨打，具体原因不记得了，疼痛的记忆却是还在。她与父亲都是个性倔强又固执的人，我清楚地知道他们有非常深厚的感情，但是个性驱使他们像刺猬一般常常扎到彼此，但是风雨过后，我总是坚信他们的感情依旧还在，母亲虽然文化水平不高，但她与一般没有文化的农村妇女不同，她也追求“浪漫”的爱情，并不是玫瑰花与钻石的浪漫，而是与父亲相濡以沫，心中都有彼此，她与父亲每一次的争吵，源头无不是对父亲的爱，不许父亲抽烟，喝酒，怕伤了身体，不许父亲打牌，因为“要是输了钱，难过的还是自己，哪次输钱回来不是头痛没法睡觉！”她是这么说的，因为不想看着爱的人难受，又不善表达，只能用争吵来告知：“我不许你这样！”所以双方都会受伤，但我看在眼里的，总是两个人因为太在乎彼此，却又因为天性使然无法很好地表达，就这么吵吵闹闹的，但爱，依旧在。因此每当读到郑愁予的这首《错误》，我总是想起母亲，不是凄凉，却是那份婉约浪漫。

母亲很严厉，她深知“知识”对我们的重要意义，“好好念书”，也是我从小听到大的一句话，她对家里年纪比我稍长的哥哥姐姐的名字如数家珍，嘱咐我要向他们学习，有什么不懂的可以去请教。小时候喜欢放学了去同学家里做作业，她总是不许我去找同学，也不欢迎同学来找我，怕我们相互影响不好好学习，但是只要说去找某某姐姐问问题，她就特别高兴，她很节省，但在我的学习上花钱从不吝啬，如果那时候农村也有各种各样的培训班，她绝对也会送我去学习。小学的期末考试成绩写在一本红色的“成绩通知书”上，分数下面是老师的评语，我一年级第一学期的成绩通知书是母亲带回来的，她把肩上的扁担放下，笑盈盈地说“你的通知书”！我打开一看，评语是“该生在校表现优秀……名列班级第二名”，那时候太小，不知道“该生”是谁，我很疑惑——这第二名是我吗？母亲说是你，考得很好……从此我就一发不可收拾地爱上了“学习”，加上父母的鼓励，表现都不错。

她教会我很多，都是小事情中看到人生真理，往大了说就是“一沙一世界”，母亲很善良，小时候去曾祖母家里，回来的路上会经过一个破棚子，里面住着一个中年男人，浑身上下黑漆漆的，他原是有家的，因为太懒，家里一贫如洗，妻离子散，剩下他一个人沦为乞丐，没人愿意搭理他。那天我跟母亲路过的时候，他已经病得不行了，直哼哼，母亲回家拿了糕点和水，放到他棚子边，对他说“吃了它，吃了它。”后来有一个晚上，我们从曾祖母家回来，我睡着了，父亲背着我，我的黄色外衣掉在路上没有发觉，母亲回去找的时候，那个乞丐抱着我的衣服在我们经过的路上等着，笑嘻嘻地把衣服还给母亲……

我长大后常与母亲有争执，她总说我伤她的心，可是每次离家的时候，她还是会默默地收拾好一箱子吃的，再叮嘱我怎么保存，怎么收拾……母亲本命年的时候，我特别担心她因为多年劳累而变得孱弱的身体会有意外，为了寻求安慰，给她买了一条金链子，嘱咐她一定要戴，她骂我为什么要浪费那么多钱，我什么也不说，她把链子收起来，偶尔拿出来看看，一次也没戴过。

韩剧刚在中国盛行那几年，母亲也爱看，她说韩国人有礼貌，尊敬长辈，他们住的房子她也喜欢，她说“以后有钱给我买新房子，房间地板也要那样的木地板，我怕冷！”我一直都记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