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继康
崇川往事
袁姓为袁庄之著姓，自明成化初年由扬州迁居如皋东四十里之地（今如东）以来，其子孙繁衍蕃庶，大河两滨，一姓之聚而居者，为袁氏其地，因名袁家庄。清乾嘉年间，袁氏曾数修家谱。民国二十年（1931）又增补了新内容，编就《袁氏宗谱》并印行于世。谱中仍置数篇旧序于卷首，作序者石湘、顾云、范承宣等人皆是皋邑名宿。
其中有郑板桥《如皋袁氏家乘序》一篇，最为醒目，全文如下：
从来国有史以示劝惩，家有谱以别尊卑。谱□（按：原文缺损处以□代替，下同），为义大矣哉！余素闻如皋袁氏为望族，顾慕其名而未亲见其人。乾隆乙酉，桥门与余同客古丰文园，接谈日久，始知其详。桥门因索撰谱序，同气之命，难以不文谢。于是述其世次，考其行谊。盖袁氏起自妫水，望出濮阳，卧雪清操，扬风惠政，代有名贤，指不胜屈。延及胜国，锦衣校尉□公与余邑李首揆贤，患难相契，随驾北庭，经□险阻，维持保护，至于旋轸，则公一人之力居多。都指挥门达，有宠嫉公，谋排下狱，旋调公南京，后门达谪戍，召复旧职，公饯达如礼，不念旧恶，时皆以为难。上北至小黄河苏武庙，哈铭与公常宿御寝傍，上因与公言光武严子陵共卧事，曰：“汝今日与子陵一般。”喜宁不欲，上还京，忌公，诱出营，将杀之，上急救之，乃免。宪宗即位，□人阁公，晋公爵。以勋高位隆，急流勇退，率子宝一、宝二、宝三辈备倭扬郡西山，遂迁如皋。后次君于海陵立基，季君于崇川创业，今皆科第不绝。而长君居皋，承先启后，亦复屡代迭兴，人□蔚起。其一家之善行善状，岂笔舌能罄哉？□有之留，冬日之慈祥，殆袁氏之根本欤？因援笔而为之序。乾隆三十年乙酉荷月上浣，赐进士出身、勅授文林郎、前任山东范县知县加三级，兴化年眷弟郑燮板桥氏顿首纂。
序文中述说袁氏迁皋始祖袁彬生平之事略（关于袁氏迁皋始祖是否是袁彬，另文考述），并言及写序时间、地点及缘由，乃乾隆三十年（1765）郑板桥与袁桥门（即袁氏十四世孙袁缙）同客于丰利汪氏文园，接谈日久，故知袁氏之来龙去脉。时袁桥门将撰《袁氏家乘》，因而求序。同气之命，郑板桥欣然命笔，援笔写下此序。
郑板桥曾于乾隆二十五年六月来寓文园，之后并没有再来过丰利。众所周知，郑板桥是乾隆三十年十二月十二日卒于兴化城内升仙荡畔之拥绿园。而根据这篇序文的记载，郑板桥写此序在此年六月上旬，距其去世时间仅隔半年，且时在文园，此说过于离奇。
此序不载于《郑板桥全集》，虽说郑板桥有不少文章未收入全集，佚文佚诗并不少见，但此序的行文太过平庸，与郑板桥平日那风趣泼辣的文风迥然不同。
不由让人疑窦重重。
确好民国《袁氏宗谱》中，也刊有袁缙《初刻家乘序》一篇，正是说他求序的前后经过，可补郑序之不足：
余幼习儒业，二十三岁见知桐城张宗伯，乾隆乙卯、辛酉两入乡闱，不遇，病且随之，缠绵廿载，尺书寥落，今齿登六十，名利未就，上忝父祖，下愧儿孙，空生天地，怅也何如。忆廿七年秋，客姑苏寒山寺，遥望千峰万屿，黛点螺浮，古庙危楼，钟鸣磬澈，乃心悄然，感极而悲，想大丈夫不得志于时，山林其藏身，所也。遂有逃俗归空之想。旋于中夜见东南云际有乘鹤而来者，纶巾道服，黄发银须，飘然至前，则余先严也。余悚然伏地，先严正色言曰:“我袁氏来皋日久，家乘遗亡，每思重辑，又苦蹉跎未举，此我之所遗恨者尔，宜速为图之，无寻别念。”余唯唯，已而惊觉，乃是一梦。遂起，别山僧，买舟返皋。适古丰汪璞庄有书相邀，乘便东抵文园，楚阳王竹楼、郑板桥，七闽黄瘿瓢，江南王春明、李琴夫，邗上药根僧皆在焉。花晨月夕，诗酒盘桓，见风流名士无有出板桥右者，因请为序，以弁谱首，板桥欣然应之。携序归来，弆诸家笥，而立谱之心愈益，怦□顾愧，无欧黄之笔，又乏剞劂之资，以故仍迟三十五年夏，幸吾族鉴玉、天和诸兄劝谕宗人量力捐资，始克镌印传后，而先严之遗恨，遂由此而稍纾焉。特予小子，笔墨久荒，不任操觚，为足增忇怛耳。他时再过文园，与竹楼诸君子遇，未知其能曲宥焉？否也。乾隆三十七年壬辰冬日，十四世孙缙顿首百拜谨识。
按袁缙的说法，乾隆三十年六月，他接到汪之珩的手书，前访文园，其时兴化王国栋、郑板桥，福建黄慎，无锡王灏，镇江李御，扬州药根和尚等人都在，他们一起诗酒唱酬。在日夕相处的过程中，袁缙发现郑板桥是一位风流自赏的真名士，十分钦佩，因请为即将编撰的《袁氏家乘》作序。郑板桥欣然应允，就在文园写下此序。袁缙携序归来，着手编纂《袁氏家乘》。编好后，由于缺少资金，没有及时刻印。乾隆三十五年，袁鉴玉、袁天和劝谕袁氏宗人量力捐资，家谱方才得以刻印传世。乾隆三十七年冬月，袁缙撰写了这篇序文，述说修谱及求序的前后过程。
袁缙这篇序文，同样是漏洞百出。
首先，乾隆三十年六月，郑板桥根本不在丰利文园，不仅仅是郑板桥，黄慎、王灏、李御、药根和尚等人都不在。黄慎曾于乾隆二十年秋与乾隆二十一年春两次来过文园，在乾隆二十二年回到故乡福建宁化后，再也没有回过扬州、没有回过文园。李御是镇江丹徒人，是文园六子之一，其早年经常往来于文园。但自从乾隆二十六年他应王文治之邀赴京师后，也再没有来过丰利。王灏在乾隆三十年倒是来过文园的，不过不是六月，而是这一年的十一月十五日，汪之珩妻子黄氏过五十岁生日，即将以拔贡入都应试的王灏特地赶来祝贺，住了五六天后离开。扬州祗园庵僧药根和尚曾与文园往来，不过那是乾隆十九、二十年间的事了。袁缙文中所列举的这几位文园诗侣中，当时仅有王国栋在丰利。
文园主人汪之珩的内弟黄瘦石记有《斜阳馆日记》，他于乾隆三十年五月二十六日下榻文园至六月十九日离开。这些天，黄瘦石寓居文园，故文园所发生的大小事情，皆记录在案：
（五月）庚子，下榻文园之近水楼台。
（六月）丙午，周检斋弈（自注：检斋字春来，江宁人，受饶八子，盖今之二手棋也）。
丁未，竹楼自栟茶来。
戊申，李砥斋作《斜阳馆图》。
癸丑，片石至。
甲寅，《汪使君舟中有女抱疾，赠药疗之，竹楼、韲臼、片石皆有诗赠，亦和一首》。
戊午，天气亢旱，禾苗枯槁，各邑建坛祈雨，古丰亦禁屠宰黄，黄冠设醮。片石去。
癸亥，到家，雨二寸。
读此可知，这个月来文园的有王国栋、黄瘦石、李国柱、汪文辉、江干、周检斋、管涛等人，并无袁缙序文中的黄慎、王灏、李御与药根和尚。此段“日记”我选至癸亥日即六月十九日，黄瘦石离开文园，其后所记的是他归柴湾之后的生活。可以肯定，郑板桥这个月绝没有来过文园，如果来，黄瘦石是无论如何也要留下来陪一陪这位对他“青眼有加”的郑老前辈的。
袁缙序文的第二个破绽，他署写此序的时间是乾隆三十七年冬月，在文章的最后，他还说有空将再访文园，把《袁氏家乘》带给王国栋诸君子看看，看他们能不能宽容自己的才陋学浅。要知道，自从乾隆三十一年五月汪之珩去世，是年底《东皋诗存》刻就之后，文园诗友便陆续离开了丰利，有些人再也没有回到文园。袁缙此说与事实严重不符。
最大的矛盾，是来源于这本《袁氏宗谱》，在卷四《世表》中，有关于袁缙的记载：
缙，大礼长子，字综五，号桥门，文庠生，康熙甲午四月初六生，乾隆丙子十月十一卒。
乾隆丙子即乾隆二十一年，袁缙就已经去世，何来乾隆三十年访文园求郑板桥序？又何来乾隆三十七年欲再访文园之说？
前后通读，对照历史，郑板桥《如皋袁氏家乘序》与袁缙《初刻家乘序》皆伪作无疑。究其原委，无非《袁氏宗谱》编纂者“见风流名士无有出板桥右者”，巧借郑氏曾去过丰利文园之往事，故意臆造名人手笔，以为家族增色，但由于对当时事实不甚清晰，反而弄巧成拙。
为了面子而丢了面子，今人如是，古人亦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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