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川往事
吴宝书《题林铁箫诗页》
□徐继康
2017年秋，绍兴“西泠印社”秋季拍卖会，在“集草轩藏明清翰林学士手札专场”中，有吴松崖《致林铁箫诗札》，一帧二页。当时羞于囊涩，我叫到前一口，最终未能买下，殊为遗憾。其诗云：
莫弹太古琴，人间落落无知音。莫听江上笛，海思云愁万重迭。我从吴下识林君，名士襟怀绝点氛。短萧铁积斒斓绣，摩挲百遍当筵奏。有时忽作鸾凤鸣，竹林瑟瑟来秋声。竹风梧月浩无边，碎玉琤琮响碧泉。写上鹅溪三尺绢，墨痕轻默露花研。洒酣枨触当时事，三五良朋讬神契。艳田低催擅板声，新诗小叠红笺字。舞罢龙泉夜有光，柔肠侠骨两无妨。十年京洛衣仍素，五载扬州鬓已霜。此日怀情任疏放，知交异地频相访。故园花径几时开，画里烟霞漫披赏。结得生前香火因，扁舟曾访绿扬津。莫教重按凄凉曲，我亦吹箫市上人。
款识：“古诗奉赠铁箫老先生兼题台照，即请正定，时乙巳仲春八日也。松厓吴宝书。”
无疑，这也是《林铁箫肖像》册页中的一开。
乾隆年间有两个吴松崖，都与袁枚友善，一个是甘肃临洮的吴镇，一个是江苏无锡的吴宝书，都是有名的文人。这个吴松崖是吴宝书，他号箨仙，学书于王文治，画传家学，善花果兰竹，尤精仕女，丰神秀朗，极尽闺阁窈窕之态。晚年好写墨梅，深自矜重。乙巳即乾隆五十年，这是《林铁箫肖像册》题跋中出现的唯一时间。读吴宝书的诗，对了解林铁箫的生平，丰富了一些细节，得知他曾经在京师十年，在扬州五年，他是在苏州与吴宝书相识的。
确实，林铁箫是个永远都在旅途的人。不知道为什么他在家乡待不住，总是喜欢往外跑，他与李白一样，一辈子不是在外乡，就是行走在外乡的路上。这不，在罗聘的《香叶草堂诗存》中，我们又见到他的身影。时间大约在乾隆三十几年吧，那年秋天，罗聘刚刚从林铁箫的家乡掘港场出来，就遇见了林铁箫。在《中秋集丛绿山房四首》之后第二首，就是《同铁箫放舟至惠照寺，铁箫以黄叶诗见示因赠》：
幽禽梳湿羽，树杪上微曦。野水添新涨，空山证旧诗。钟因风度远，僧恠客来迟。眼底崔黄叶，何人不尔知。
惠照寺在扬州。舟上，林铁箫与罗聘除了互赠诗文外，两人大概会谈到掘港的国清寺，会谈到管家池，会谈到吴家的丛绿山房，当然更会谈到江片石、吴苍崖、管韲臼、管琴园、吴梅原这些文朋诗友，罗聘对皋东很熟，乾隆二十九年四月到丰利文园，住了二十余天；九月再赴如皋，寓雨香庵，到黄瘦石课春堂说鬼；这次又来蠙山，与掘港的诗友作画吟诗，很是开心。而林铁箫应该对扬州更熟悉些吧，“知交异地频相访”，这确实是实情。
林铁箫活动半径的确很大，从京师到扬州，从苏州到南京，到处可见他的行踪。乾隆五十二年，无锡名士钱泳接到河南巡抚毕沅的聘书，即赴开封，十月十五日，由八里垛易舟至颖州，遇一叶扁舟西行，问之，乃如皋林铁箫，恰逢其也入河南境，他乡偶遇，客情满怀，两人找了一间乡村酒店，挑灯相对，举杯聊酌，钱泳赋得《颖川道中，遇林铁箫李舟二首》，标记下林铁箫这一鲜为人知的鸿爪雪泥：
颖水流不息，枫林落日黄。扁舟独西走，群雁向南翔。兄弟经年别，关河去路长。篷窗无限意，还见野鸳鸯。
暮寒泊村店，沽酒指青旗。犬吠闭门早，樵归生月迟。喜闻乡国信，况有故人期。相对挑灯坐，举杯聊酌之。
林铁箫著有一本《客游草》，从书名看，应该记录人在旅途中的点滴感怀，或是与朋友之间的一些唱和，可惜这本诗集今天已经见不到了，还好王豫、阮亨在《淮海英灵续集》庚集卷三中收了他一首五律，为《吴梅原招饮》：
雨歇郊原暮，堂虚烛影斜。劳人如断梗，旧友似黄花。半生频作客，十载几还家。气谊贫交在，相看感岁华。
诗前有小传：“林李，字铁箫，如皋布衣。王豫《荻汀录》云，‘布衣有古铁箫，能吹变商变征之音，因以自号，时吴门有陆铁箫能诗工画，称为两铁箫。’”陆铁箫是陆鼎，字玉调，也号铁箫，以布衣著名吴中。诗、文、词、画无不工。终身不娶，萧然物外，胸次高旷，不染一点尘俗。王豫把他们两个放在一起，是有原由的，为同类项合并，同属稀缺品种。
林李除了吹箫、写诗，还善医，还能书，以书法称于世，书宗《圣教序》。在拍卖会上，曾经上拍过他一件行书，内容为节录《画禅室随笔·杂言上》，书法冲淡平和，有几分王字的味道，也有几分董其昌的意思。在我看来，更多倒是“闲适如鸥，清臞似鹳”的趣味。不管怎么说，这可能是目前所能看到他唯一的书法墨迹。
林李去世后，那支包浆斑斓的铁箫归了徐观政。这事还是与袁枚有关，林李与徐观政都是他的好朋友，林李客死金陵，袁枚帮助料理后事，那根铁箫应该为袁枚所得，袁枚寓如皋，就住在徐观政的霁峰园里。林铁箫一辈子漂泊在外，最后只有铁箫回到了故里。袁枚和徐观政或许这样想，留住了那支铁箫，也就留住了林铁箫的故事。
几首诗文碎片，已经无法复盘他的一生，林铁箫以独特的风姿，站成一道属于自己的风景。他像极了武侠小说里的人物，腰插铁箫，游走风尘，交游遍天下。他衣袂翩翩，望之如神仙中人。他的生平有如云龙三现，见首不见尾，时作凤鸣，余音袅袅。曲终人不见，在后来的江湖里，只剩下一只关于铁箫的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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