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个高频打网约车的人，我经常会接司机话头和司机聊天，一是排解路途的寂寞和等待信号灯、交通拥堵带来的焦躁，二是帮辛苦开车一整天，动辄出车十二小时往上的司机解乏。
聊天内容一般由某个不讲规矩的车、行人展开，逐渐衍化到天南海北，大到社情民意城市整体规划建设，小到鸡毛蒜皮今天订单质量如何，往往是司机滔滔不绝，我点头应和，偶尔提问交流，一切都随着下车关闭车门戛然而止。
在我看来，这是一种别样的默契。常年累月把屁股钉在驾驶座，用轮胎一圈圈丈量着城市的尺度，很多司机的表达欲很强烈，在短暂的时间和密闭的空间内听一个完全不相干甚至永不再相见的人倾诉，不失为一件有意思的事。
我是网约车老客户了，从最开始的烧钱补贴抢占市场，到前几年出租司机钟楼罢工都经历过。之前尽管打车频次也不少，但是对这个行业了解不深。自今年以来，我发现叫车比以前更好叫了，叫到的车相当一部分都是新车，司机师傅操着外地口音的、对路不熟的、明显没有跑车经验的也比比皆是，短视频平台上也总能刷到一些记录跑车生活的师傅。
本着“没有调查研究就没有发言权”的原则，我从我日积月累交流的“小切口”切入，窥探网约车司机这个群体的“大生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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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萌生了这个念头后，断断续续半年，我都在和师傅进行交流，渐渐懂了他们的一些“行话”和规则。
师傅们普遍喜欢接“百丽”订单，特指12公里以上的长单。在接到长单时，滴滴软件会有名为“百丽”的安全员发出长途驾车安全提醒，如里程在30公里以上（亦说50公里），师傅称之为“大百丽”。长途单流水多，赶上夜表收入更多一点。相反的是，师傅们不喜欢拉“小笨笨”（特指市内短途单），对“特惠”“一口价”又爱又恨，不开单子少，开了没保障，喜欢“逮鸡”（接机场单），热衷于抢长途预约单。每个师傅每天出车的最大理想就是多多接到“百丽”，如果没单子，会说自己“硬死”。在多次交流后，我记录了三位颇具代表性的师傅。
陈师傅声音洪亮，非常健谈。和他聊起来是因为车上非常干净，第一次坐他的车，是他成为网约车司机的第二天。他之前是做餐饮行业的，经营一家中等规模的社区串串店，常年靠经济实惠的团购套餐和适合大众的味道吸引周边顾客，前几年行情好的时候也赚了点钱，在西安买房扎根。
22年下半年起，因为反复的疫情，串串店陷入了“关门没收入没生意，开门收入少开销大”的窘迫。到了放开后，生意并没有想象中的恢复，众人消费意愿降低，而且也竞争不过大投资大宣传的商场店和连锁店，有时候来探店的比来吃饭的都多。
据陈师傅不完全统计，那一片的店除了肯德基和魏家凉皮底子厚，其他的这几年都换了一茬。到了十月，在过了一个不温不火的国庆节假期后，陈师傅经营了七年的串串店宣告关闭，他手里还有点钱，但是不知道做什么，用他的话是“只会开店，不敢开了，怕了，还是打打工吧”。
陈师傅最后选择开网约车，比起送外卖起码车壳子里免得风吹雨淋。滴滴这些大平台租车要交一万块钱押金，租期基本都是一年起步，他舍不得，经人介绍选择了一个小平台，不用交押金，可以先租几个月。
但是经我观察，小平台单子不管是质量还是数量明显比大平台少，我好心提醒他小平台可能就想赚你车租和退租违约金，他想了想说给他介绍的这个人说的挺好的，应该不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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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陈师傅这些人，文化水平不高，也没什么见识，没有功夫也没有能力去做充分的市场挖掘和调研分析，经常会因为听别人建议就去做某件事，有时候确实会被当成“韭菜”，实际上他们的底色就是勤勤恳恳，也许会走弯路，也许会有挫折，但都咽下苦涩用自己的体力和劳动让一家人过好生活。
张师傅是我见过这么多司机中跑的最好的，今年是他跑网约车的第六年，他对西安大小路况了然于心，在保证安全的情况下尽可能准时送达，上次出事故还是两年前被加塞车剐蹭，对于一年跑几十万公里的网约车司机，这样实属不易。张师傅能吃苦，脑子灵，会察言观色，每天能跑五百左右，月流水基本在一万多，偶尔接一些包车私活，还在短视频平台开了一个号记录每天跑车生活，每个月收入比较可观。
在和他的交流中，他时常会提起2016、2017年他刚刚进入这个行业的“盛世”，那时候正是烧钱补贴最火的阶段，不仅用户端经常发大额券，司机端的奖励也非常慷慨，遇到雨雪天气和旅游高峰一天破千是常事。
聊起现在的行情，他摆摆手表示“僧多粥少”，“到处都是跑车滴，打车滴莫几个”。在他看来，以前的网约车是单纯的体力劳动，补贴多流水高，肯吃苦就有钱赚，现在是一个体力+脑力+时间的工作，既要精力旺盛，又要懂一些技巧和窍门，还要堆时间。
也是在他这里，我对跑网约车有了新的认知，各行各业想要干出彩，脑子和行动缺一不可，我以前觉得跑滴滴就是在街上跑，系统来单子接送乘客就行，和他交流后才发现这种“扫马路”方式出不了流水，光花时间精力还不够，想要高流水都是有“诀窍”的，我简单总结为以下两点：
一是高度重视口碑值，关注乘客体验。口碑值对于司机来说是非常重要的指标，高口碑值有更大的概率抢到场站和远途预约单，预约单费用高，时间固定方便规划，是每个司机的最爱。
口碑值由出行分和服务分加权获得，想要高口碑值既要花大量时间跑车，也要尽可能获得乘客好评。除了车干净、开得快、开得稳之外，张师傅很会察言观色，他会提前一两百米划送达让乘客有“赚了”的感觉，夏天冬天从来不因为不开空调的事让乘客不满，旅游旺季的时候可以根据乘客聊天内容，适当询问是否需要包车，往往会有意外收获。
关于要好评这件事，不同司机往往莫衷一是，有时候刻意要好评反而让乘客反感，张师傅总结了“三要三不要”：
学生娃普遍心善可以要；一路和自己聊得比较好的乘客可以要；乘客情绪明显很好，打电话或者路上和别的乘客聊得很开心的可以要。而对于沉默寡言不愿被打扰的乘客；操作手机不灵活的中老年；独自乘车的女性，他不会开口要好评免得节外生枝让人“丧眼”，正是利用这些“技巧”，他的口碑值一直是满分，这也让他每天都能接到大预约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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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是关注各种渠道的消息。张师傅没事的时候就刷同城抖音、微博，了解一下近期是否组织演唱会、考试、会展、大型活动、学生开学放假等，他会提前到附近等单子，接到大单子的概率更大，平峰期的时候他会开到军工单位、科研院所、高校附近，这些单位往往都在周边县区设有校区园区，经常也能接到大单。有时候到了场站，他会看看航旅纵横的航班表，判断值不值得自己排队。元旦跨年的时候，他白天休息，晚上出来跑了通宵，据他描述单子和雪花一样进，非常多的加价单和倍数单，一个晚上流水破了一千。
当然，以上的窍门只是“旁门左道”，在这个已经很卷的行业里，获得高收入的“终极诀窍”是当一名“卷王”，他每个月只休息两天，每天出车13-14个小时，如此高强度的劳动伴随的是高血压、腰突等各种疾病找上门，用他的话是“现在拿命还钱，以后拿钱卖命”“家里开销大，能干就干吧”。
小靳师傅和我是“不打不相识”，因为不熟悉路况下错了高架口导致绕路害我迟到，加我微信给我退钱，随即开始了交流。
就像每个人读书时候班里都会有的人缘好、咋咋呼呼、不好好学习的同学那样，初中毕业他就不读了，在那两年一个个“草根创业传奇”和“互联网神话”的影响下，他直接跑到南方打工，客服、刷单、游戏代练都干过，用他的话是“玩网络”，尽管在外面飘了几年，但他并没有什么阅历增长和社会经验，回来后比较迷茫，听人家说跑滴滴就是开车不累也能赚钱他就加入，租车时候人家说三千八租的车只能跑快车四千八租的车能跑专车，专车流水高单子大，他就租了专车，租了以后才发现专车单子少、要求多，对个人的话术、车况、着装都有要求，想要跑好更为不易。
他自嘲道：“每个月车租、房租、充电下来，养活了滴滴，养活了充电站、养活了租车公司，唯独养活不了自己”，他的口头禅是“哔咧！XX滴滴！不跑咧！下班！”。
但是比起前两位师傅整天忧心忡忡，小靳师傅反而更“坦然”，他经常会立Flag要好好跑，但是也经常睡到中午，到了月底专车考核的时候才不情不愿跑几天早高峰。
他每天都把车开去喜来登、W酒店、国际医学中心等，希望逮个机场北站大单，他一般不跑“笨笨”，上了机场北站进入排队队列后要不睡觉，要不和其他同行一起去玩。他对买房买车、娶妻生子没什么概念，父母说了几次后也不在提，租的红旗开回老家有时候还挺“扎势”，他没什么大开销，不乱花的话每月跑网约车剩下的钱也差不多够吃吃喝喝造，因为没有生活所迫，他反而有种别样的“洒脱”。
我有时候会想，年轻是他最大的底气，也是因为年轻，他始终都可以逃避。但有时候也觉得自己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无忧无虑的过一天快乐一天，吃好喝好，也不失为一种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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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三位师傅的收入情况、生活情况、对这份职业的观点和认知也都不尽相同，但是总结起来可以用三个字概括，那就是“不容易”，这不仅仅是三位师傅的缩影，更是这个行业的写照。在进一步调研平台、租车公司后，我总结出以下几个特征和问题：
一是涌入人数多，运力几乎饱和。根据交通运输部网约车监管信息交互系统发布的网约车行业运行基本情况，截止23年11月30日，各地共发放网约车驾驶员证643.0万本、车辆运输证274.5万本，而22年年底这两个数据是509.0万本、211.8万本，分别增加了26.3%和29.3%，一年时间内涌入了接近30%的司机，这还不包括部分非双证或者非营运车辆。而纵览23年全年，每月的订单基本在8亿单上下浮动，并没有明显增幅。
二是行业逐步规范，内卷严重。在基本成型，运行平稳，订单充足的大城市，以前那种下班周末兼职跑滴滴基本不存在，现在想要跑好必须全职加入，个人油车不允许加入，加入车型限制较多，司机想赚钱必须堆时长堆口碑值，平台派单机制不停改变，抽成比例颇高，司机因为口碑值的原因两极分化明显，口碑值高的司机更容易抢到大单预约单，司机之间竞争激烈，也诞生了诸如外挂、“扎针”（发假单）、恶意举报等现象行为。
三是门槛变高，各项要求考核较多。平台经常会组织开会培训，而且会有不定期“神访”对服务进行考核，如“神访”出现问题会予以处罚。同时，相当一部分司机不是“双证司机”，部分车辆并未注册成营运车辆，如果遇到运管查车，也会面临扣车罚款。
四是平台抽成比例高。在司机角度看，几乎所有司机都在反馈单价普遍变低，奖励较少，平台抽成比例较高，每单基本都达到了30%，逢年过节平台每单会和乘客加收点服务费全额给司机，自己的抽成比例几乎也是不变的。
而站在平台角度看，在这个互联网寒冬下，以滴滴为首的相关公司当前的日子也不好过。最后，对于乘客而言，肯定始终希望打车价格越低越好，但是不希望自己受到的服务受影响。这就形成了一个“司机-平台-乘客”的闭环死结，而目前的解法是平台大概率不希望自己的收入受影响，也不敢贸然给乘客加价害怕用户流失影响占有率和股价，到头来苦的还是这帮子天天骂但是又要吃这碗饭，前赴后继加入的司机们。
五是司乘矛盾日益激化。司乘矛盾是一个经久不息的话题，是“司说司有理，乘说乘有理”，既有那些“不太讲究”的师傅，也有一些“屁事不断”的乘客。
最近网上流行一个梗，说是到了冬天打网约车就像进了司机的被窝，味道属实不那么好闻，加上电车提速快，部分司机猛加速猛踩刹车，乘客坐车体验差，平台判别机制模糊，往往也是倾向于处罚司机。而在司机层面，因为单数和单价变低，司机通常会带着负面消极情绪，更有司机要求夏天加空调费，连基本的服务都不愿意保障等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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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次调研的初衷主要源于兴趣，想观察网约车司机的生活底色和众生相，他们大多文化水平不高，这个行业里也存在很多乱象，很多问题的出现都是多种原因造成，不能单单定位于某个人或者某个群体。但正如他们常刷的一个bgm中唱的“我们都在用力的活着”那样，每个人的生活都不容易。
在此，提出一些可能有帮助的方法和个人感想。
公司侧，希望能优化算法和派单方式，优化路线设计和时间计算，明确处罚逻辑和规则，畅通申诉渠道，适当引导司机合理安排出车时间，深度优化抽成机制，也建议平台公司的产品经理和程序员能够切身体会一下一线工作，再多的市场调研、再对齐的颗粒度、再丰富的PPT，都比不上亲身感受。
我本人也是计算机专业出身，曾经也信仰技术能够驱动一切改变一切，但随着后来继续读书、工作，进入社会，我深深感觉到，在代码冷冰冰的赛博世界外，真实的社会更加深邃高远，这里不像二进制一样是非0即1非黑即白的，不像写代码写算法一样，改一串代码，改几个参数，加几个注释就一定能产生预期的效果，很多事情的结果会让你觉得难以理解，但是深入研究后，每件事情都有他深层多元的原因和关联，毕竟这个时间多了感情和人性，对此，技术能做的，只有多一点，再多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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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府侧，由于种种原因，西安的城市交通一直被人诟病，网约车作为城市交通的重要组成部分亟需进一步加以关注，网约车违规占道停车，突然跨多车道变道或强行并线靠边，开快车，疲劳驾驶，高峰期车流中乱窜，不按规定使用灯光等行为应适当予以处罚。
但同样，交管部门也应加大对整体行业管理的约束，投入更多资源，进一步优化准入门槛和各项机制，关注网约车司机这个职业和业态，做好良性引导，一切处罚的目的都是为了整体更畅通更安全的城市交通环境。
司乘侧，我所有建议都总结为四个字“适当宽容”。司机和乘客本是服务和购买服务的关系，在这期间矛盾不可能消失，但是不应该激化。司机的不容易都能理解，但这不是不好好提供服务的理由，希望不要带着情绪开车，也不要把情绪转移给乘客，但求做到干净整洁无异味，驾驶安全又平稳。
对于乘客而言，希望能多一些同理心，该举报投诉的时候要维护自己的正当权益，但是不要无理取闹，提不合理要求，不要对司机恶言相向摆脸色，不要觉得自己花点钱就是大爷。
根据个人经验，建议大家关掉免密支付，很多位师傅和我沟通时候都说过有司机会偷偷摸摸在乘客下车后，在停车费和高速费那里加个几块，尤其是稍微大点的单子，很多人免密支付直接扣款也不在意，尽管平台也在严查这种行为，但是多多少少还是存在，还是建议大家自己多加注意。
写到这里，颇有感慨，各行各业往深了做都是学问，作为新时代的“骆驼祥子”，在陈师傅、张师傅、小靳师傅三个人的“小切口”下，我窥见了千千万万个网约车司机的“大生态”他们或喜或忧、或乐或愁，但都在努力发光，为了生计努力奋斗，他们亦是光荣的劳动者。希望每个人都能对别人心存善意，多一些包容，多一点理解，这个世界或许没那么明亮，但阳光和清风总会驱散阴霾。
作者 | NNNN | 陕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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