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原文
（五）
自然中之物，互相关系，互相限制。然其写之于文学及美术中也，必遗其关系、限制之处。故虽写实家，亦理想家也。又虽如何虚构之境，其材料必求之于自然，而其构造亦必从自然之法律。故虽理想家亦写实家也。
现实中的事物存在着彼此关联的因果关系、利害关系，它们受这些规律和法则的支配而互相限制。然而作家艺术家的艺术创造，却要故意打破和超越这些限制，目的是为了更好地表达人的意愿和理想。因此，虽偏于强调照着客观现实创作的艺术家，其实也要服从自己的理想追求而也是理想的。同时又无论你如何凌空蹈虚地虚构、臆造，艺术创作所用的生活素材也还是要从现实中撷取的，其艺术创造也还要在一定程度上遵循现实的规律和法则。因此虽偏于追求理想，最终也还不能完全没有现实的依据，在此意义上它同时也还是现实的。
1.“心物合一观”
王国维的文学观念是“天人合一”、“心物合一”、“情景合一”的，在总体上认为“写实”和“写意”无法完全独立存在，必是一种彼此交融的、你中有我和我中有你的“复合形态”，不同只在于二者所占比重之孰多孰少，即有所偏倾而已。他的“写实”、“理想”统一观的哲学基础既来自传统中国的“天人合一”哲学，也同叔本华的“意志哲学”有关，叔本华认为万事万物都统一于同一个“意志”，这“意志”是一种非理性的不断向上的原创冲力、活力，不知疲倦、没有止息。物和人都是意志的“客体化”载体，只是人表现“意志”的级别更高、更充分而已。也就说叔本华的世界观也是“一元论”的，不是主客对立、心物二分的，王国维也受到了他的影响。因为，在文学创作中，很明显，“写实”是偏于物的，而“理想家”则是偏于心的，但它们在“天人合一”和“一元意志”的哲学观念中，又必是“一而二”、“二而一”不可分的。
叔本华的美学思想也受到德国古典哲学、美学大师康德的影响，康德把世界划分为：现象世界和本体世界，认为现象世界是人的理性和科学可以认识和把握的，而本体世界即“物自体”（事物本身）却永远在人的认识之外，是人的理性无法认识的。同时，康德也认为人是“两个世界”的公民：现象世界公民、本体世界公民，前者服从自然律（必然律、因果律），在这一世界，人和动物一样，都是被限制的、不自由的；后者服从自由律（动机律、道德律、信仰律），是人专有的，在这个世界，人才是自由的，人自己给自己“立法”，自己为自己的选择负责。人靠道德和信仰即“实践理性”可以对接“大全”的“本体世界”。而在叔本华看来艺术创作恰恰就属于人的“本体世界”的“自由生活”，故它理应打破和超越“现象世界”（自然界和现实生活）的各种限制，而要“遗其关系、限制之处”，走向对意愿和理想的自觉追求，但人毕竟具有“两个世界公民身份”的双重性，故虽要求理想，也最终不可完全彻底抛弃现象世界的规律和法则，即也还要有“现实的依据”。王国维的以上所论，也显然同康德、叔本华的这种观念有关。
叔本华认为世界是“意志”，这“意志”以人观之则为“表象”，人是个“认识的主体”，人看“表象世界”，看到的就是各种因果关系、利害关系，它们构成表象世界（即康德的现象世界）的规律和法则，对应于人则是各种生存或本能的欲望、欲求。但叔本华又认为世界的真正的“本体意志”却是非理性的，它不可认识，也不服从任何来自于“表象世界”的法则，即它不受任何条件限制，却永恒存在。因此，要想认识这个“本体意志”，就只能用“反表象法则”的艺术直觉或艺术直观认识的办法。因此，在叔本华看来，艺术恰恰就是专门为表现“本体意志”而设的，只是这“本体意志”一旦进入艺术就成了“理念”了，“理念”恰恰既是可“表象”的，同时又是“意志本身”。所以，叔本华认为，真正的艺术创作就是故意要超越“表象法则”，而进入“本体意志”的“本体世界”，也就是说，任何文学或艺术作品都注定非但不能照搬生活，反而还要有意与现实相异，即要“遗其关系、限制之处”。所以，王国维才在另一处说：“一切景语皆情语也。”在王国维，也是认为艺术是自由的、言情的“特殊之物”，它自有自己的法则和形式，只是在总体上他仍不失“心物合一”的辩证观。
理解王国维《人间词话》的关键是首先要理解传统中国“天人合一哲学、美学”，康德“主体论哲学、美学”，叔本华“意志哲学、美学”，并用来作为阐解王国维“境界美学”的必不可少的理论和方法，否则就难得王国维的真正要义。
2017年4月5日星期三
联系客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