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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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添声杨柳枝词

温庭筠

一尺深红胜曲尘，天生旧物不如新。

合欢桃核终堪恨，里许元来别有人。

井底点灯深烛伊，共郎长行莫围棋。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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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我们要赏读的是一首非常特别的情诗，温庭筠的《新添声杨柳枝词》其二，诗云：“井底点灯深烛伊，共郎长行莫围棋。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我们前面讲了王维的《相思》，讲了昭明太子的《红豆》，我们今天就来讲讲温庭筠的这首《红豆》。首先是有关这首诗的题目，其实我们可以简称它叫《杨柳枝词》。当然为什么又叫《新添声杨柳枝词》呢？是因为《杨柳枝》是乐府曲名，本来是汉乐府横吹曲《折杨柳》，到了唐代就改名叫《杨柳枝》了，到开元的时候已经变成了教坊曲。之所以又叫新添声，得益于白居易——白居易是乐府诗作的高手，所以他也是唐代乐府运动的旗帜性的人物——他依旧曲作词，翻为新声，所以他自己写《杨柳枝词》的时候，就说“古歌旧曲君休听，听取新翻杨柳枝”。因为白居易的影响很大，所以当时的诗人纷纷唱和，所以新翻声的杨柳枝词，就像刘禹锡作的竹枝词一样，流传和影响非常广。所以唐史记载，白居易所养歌姬樊素，“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嘛，说樊素最擅唱《杨柳枝词》。所以后来以曲名人，新翻声的《杨柳枝词》，甚至可以代指樊素。

另外要稍作补充的是，许多选本在选到温庭筠的这首《新添声杨柳枝词》的时候，又写作《南歌子》，其实我个人认为这可能是误传。因为南歌子虽然也是唐代的教坊曲名，后来被用作词牌，但你看它叫子嘛，所以肯定是小令，而且据说单调的《南歌子》就开始于温庭筠，双调的南歌子则有52到54个字不等。《南歌子》的体例虽然也很灵活，但它肯定不是这样四句七言的模式，这是典型的《杨柳枝词》的一个模式。《南歌子》一般是头两句都是五言，三四句有变化，其实后面还有一个尾句——第五句。之所以可能后人误传也把《杨柳枝词》标题为《南歌子》，就是因为“南歌子”这个词牌在温庭筠手里头大放异彩，温庭筠写得特别好，也可能后人把《杨柳枝词》也误题为《南歌子》了。

好了，知识性的东西我们就不多说了，说太多的话，有的时候反而会影响诗味，我们还是赶快来看这首精妙的《杨柳枝词》。对于“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这两句我相信现在很多人都很熟，它太有名了，但是温庭筠的这首《相思》、这首《红豆》为什么写得那么生动、动人呢？这就和这首诗的独特性有关，这首诗最独特的地方就是出神入化地运用了汉语谐音双关的技巧特色。这首诗设置的场景是一个妻子在送别她要远行的丈夫。这种时候，一个玲珑剔透的女子，会对她的爱人说些什么呢？

第一句叫“井底点灯深烛伊”，很有意思，点灯，没有问题，但是为什么要到井底去点灯呢？原来井底点灯是为了“深烛”啊，把蜡烛放在井底，那不是深处之烛吗？深烛又是深嘱的谐音，就深深地嘱咐。嘱咐谁呀？“伊”就是所谓“伊人”么，这里头人称代词当然是指的“你”，“深烛伊”就是我要深深地叮嘱你。哎呀，你看这个玲珑剔透的女子真是太有意思了，她说我要叮嘱你的时候不是直接说，而是说我要像井底点一支蜡烛那样，深深地嘱咐你，这一句话就体现出这个女子非常生活、非常有趣的形象来。那么她这么俏皮生动的开场，到底嘱咐些什么呢？

第二句就是她嘱咐的内容了——“共郎长行莫围棋”。这里的“长行”和“围棋”都是两种游戏。尤其是长行，围棋我们都很熟悉，长行呢，根据唐人笔记记载，就是投色子来赌博的叫长行局。《唐国史补》（《唐国史补》又称《国史补》，为中唐人李肇所撰，是一部记载唐代开元至长庆之间一百年事，涉及当时的中国社会风气、朝野轶事及典章制度各个方面等的重要轶事小说，对于全面了解唐代社会具有极其重要且十分特殊的功用和价值，仅《太平广记》征引其内容即达一百三十三处之多。共三卷，凡三百零八条事，卷首有目录，概括每条内容以五字标题。前二卷大体按时间顺序排列，卷下则杂记了各类典故制度。此书上承刘餗所著《国朝传记》，并与之体例相同，卷数相当，但内容较为客观，少了许多怪异。今传刻本有明汲古阁刊影宋本、《津逮秘书》等诸本。）里记载说，唐人“颇或耽玩，至有废庆吊、忘寝休、辍饮食者”，就是说大家玩这种长行局都玩到废寝忘食了，就是因为它是一种简单的赌博游戏。围棋不用说了，围棋是华夏文明为人类贡献的形式最简单、但是内容最复杂、技巧最智慧、变化最无穷的一种游戏。难道这个女子这时候是要说，要和她远行的丈夫一起玩游戏吗？当然不是。

“共郎长行”，这个“长行”又指代远离、远别，要远行了。所以，你的人虽然离开我要远行，但我的心却是跟你要一起走的呀，所以，你要惦记家里牵挂你的我，所以莫围棋，其实是莫违期，不要过了约定的时间你还不回来，要早点回来啊！这种生动俏皮的叮嘱就让我想起邓丽君的那首名作——那首《路边的野花你不要采》可能更俏皮一些。但温庭筠的这首诗，不只是俏皮，它真正的高潮确是在生动俏皮之上更上一层，那是什么呢？是深情，是入骨的深情。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既然上两句已经用了谐音双关的，比如说“深烛、长行、围棋”这样的谐音相关的表现手法，那么最后一联就更不用说了。不仅谐音，意象的选取也是触目惊心。骰子呢，就是色子，赌博的工具，相传是三国的时候曹植发明创造的，最开始的时候是玉做的，后来变成骨质的。因为它那上面的点要着色，所以又称色子。标准的色子是个立方体，六个面上刻着从1到6不同的数目，其中1点和4点是红色的，其它是黑色的。那么，为什么是1点和4点是红色的呢？传说唐明皇和杨贵妃都酷爱掷色子，有一次轮到唐明皇掷色子的时候，这时候唯有两粒骰子，又叫色子嘛，都做四点，他才能赢了杨贵妃。那么这个色子在转动的时候唐明皇很激动啊，皇帝跟普通人的人性一样，在玩赌博游戏的时候都非常投入，就在那儿大喊“双四，双四”，要两个四点。等到这个色子停下来的时候，果然是两个四点。唐明皇见此大为高兴，觉得这是吉兆，就以皇帝的身份，命令太监高力士，把所有色子的四点都涂成朱红色。那么和四点对应的这一面——一点也被涂成了红色。这后来就引发民间的效仿了，并且一直流传到今天。

色子上1点和4点的这个点就非常像什么？像那个相思红豆。所以叫“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我们刚才讲了，最早的那个色子是用玉做的，但是后来都是用骨头做的。所以，这个像红豆一样的那个红点是深陷在骨头里的，所以叫入骨相思。这个意象上的选取和这种一语双关的隐语表现、谐音表现，实在是太棒了、太精彩了！所以“共郎长行莫围棋”，那只还是轻轻地叮嘱，到了“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这简直就是惊心一问了。我对你深入骨髓的相思，你知道吗？既无尽缠绵，又深情婉转，一语脱口而出，就叫人为之销魂啊！所以虽然是用了谐音的表现技巧，但是这温庭筠的水平就是不一般。

你看现在广告文案里头也经常用到谐音的表现方式，什么“衣衣不舍”，衣服的衣，这肯定是卖服装的广告，那个卖胃药的叫“一步到胃”，变成了肠胃的胃，卖酒的“有口皆杯”，石碑的碑变成了杯子的杯，洗澡用的、热水器的，叫“随心所浴”，欲望的欲变成沐浴的浴，卖洗衣机的叫“闲妻良母”，就是让妻子闲下来了，贤惠的贤变成空闲的闲，连那个止咳药的广告都叫“咳不容缓”，刻不容缓变成咳不容缓，这种广告有很多。这种谐音的手法也有很多。像小悦悦老唱的，说到哲理的时候，他就会唱“哲理的山路十八弯”，于是山路也显得很有哲理了。所以不论是诗词里，还是日常生活里头，甚至很多曲艺表现形式里头，都会用到谐音的这种技巧。但是温庭筠的，你看谐音运用到最后的时候，我们会随着他情绪的表达，轻轻地放下那些技巧性的东西，而被什么感动呢？被那个马上要经受离别之苦，期望会合之难，相思之深之痛，怀抱着深切的期望，却又有无穷的担心，这种倾诉、这种内心深处诚挚而火热的爱情而感动，所以“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你明明知道它是用了谐音的技巧，但到最后你根本不在意他用什么样的技巧。

一句“入骨相思知不知”，简直是画龙点睛之笔，那么温庭筠为什么能够出神入化？为什么能把这种看似小小的谐音技巧，写到如此拨动心弦、打动灵魂的地步呢？这就要用到我们常说的知人论诗、知人论事的方法了。温庭筠的作品中有大量的以女子的口吻来创作的诗词，所以在情诗、情词的创作上，当时无人可出其右，也就李商隐和他齐名，所以当时人称之为“温李”，但李商隐善于写诗，温庭筠擅长写词，所以温庭筠后来又被称为“花间词派”的鼻祖。

但是你别看温庭筠的才情很高，他一生其实有三大遗憾：第一个是长得特别丑，唐代史料里甚至称他为温钟馗；第二，仕途偃蹇不得志。他其实出身名门，和杜牧一样，他是唐初著名的宰相温颜博之后，可是他还不如杜牧的地方是他终身都没考上科举，才情超绝，又名门之后，所以孤标傲世，不容于世啊。而他又往往恃才不羁，又喜欢讥讽权贵。他自己考运不佳，但他考试的时候，凭着他惊人的才学，他还经常帮别人。说他科考的时候才思敏捷到什么地步？“每入试，押官韵，八叉手而成八韵”，所以时人称之为“温八叉”。就是手叉八下即可成八韵之诗啊。这才思比曹子建七步成诗还要来得快，当时人就说他是“多犯忌讳，为时所憎”，所以他一生潦倒。

温庭筠第三个遗憾就是，他错失了一段本来可以非常美丽的爱情。温庭筠和唐代著名的才女鱼幼微，也就是鱼玄机的爱情，说起来让人扼腕叹息。温庭筠本来是鱼玄机的启蒙老师，而鱼玄机出身娼门，温庭筠惜其才情，不以其贫贱，主动做她的老师，鱼玄机在这个过程中，也其实深深爱上了温庭筠。可是温庭筠，一是觉得自己太丑；二是担心时人的道德评议，怕自己不能给鱼玄机带来爱情，带来幸福。他不仅内心深深地克制住了对这个美丽的女学生的爱，还为她介绍了、后来导致鱼玄机悲惨命运的一个负心郎，也就是李益。李益虽然也非常爱鱼玄机，但是他更爱他那个出生名门世族的老婆家的财富和地位。所以一代才女鱼幼微，在倍受李益原配夫人的欺凌之后，又被李益无情地抛弃，所以鱼玄机曾经有过“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的感慨。鱼玄机和温庭筠的故事，我们可以以后再说，但是温庭筠写得出“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又岂能不明鱼玄机对他深深的爱恋，可是他是她的老师，“发乎情而止乎礼”，温庭筠自我的克制，却最终让入骨的相思，都变成“相思血泪抛红豆”。

所以温庭筠是个孤傲的人，他出身名门，却一辈子讥讽权贵。但他又是一个深情的人，他身为男子，却最喜为女儿代言，以女子口吻作诗词。在那个豪门逞势、男权本位的社会里，我觉得温庭筠的心已经像后来的雪芹先生一样，跨越了那个时代的天堑，挺直脊梁，蔑视权贵，俯下身来为女子代言发声，这不就是一个男人最宝贵的东西吗？不屈的风骨和一颗柔软、理解、同情、温暖的心。只可惜他不能跨出那一步，不能改变他和鱼幼微的悲惨命运。多想替那个叫鱼幼薇鱼玄机的女子问问温庭筠呐，“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