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11月1日下午，“故宫宁寿宫花园研究与保护”系列学术讲座第一讲在图书馆学术报告厅举办。此次讲座由故宫博物院古建部总工程师、研究馆员王时伟主讲，中央美术学院人文学院副院长、教授李军主持，题目为“颐养谢尘喧：乾隆遗产研究与保护”。
图01/宁寿宫花园在故宫的位置（红色方框处）
宁寿宫花园坐落于故宫东北部的宁寿宫内西路，建于乾隆三十六年至四十一年（1771年至1776年）间。花园南北长160米，东西宽37米，占地面积约5900平方米，是宁寿宫的一部分，被称为“紫禁城中的小紫禁城”，是唯一一处专门为皇帝退位后私人使用而修建的皇家园林。此前，该地为皇太后居所，明代曾有仁寿宫、哕鸾宫、喈凤宫等宫殿，清康熙二十八年（1689年）改建为宁寿宫。乾隆皇帝即位之初便对天发誓：“若蒙眷佑，得在位六十年，即当传位嗣子，不敢上同皇祖纪元六十一载之数。”乾隆三十六年（1771年），开始兴建太上皇宫殿，以备归位后享用。至乾隆四十一年（1776年）新宫建成，历时五年，耗银一百四十余万两，虽仍名为宁寿宫，但规模超过以往。故宫现存御花园、建福宫花园、慈宁宫花园等四座皇家园林，而宁寿宫花园的设计与建造都充分反映出乾隆皇帝个人的精神世界，被恰当地俗称为“乾隆花园”。
图02/宁寿宫花园鸟瞰图
图03/宁寿宫花园平面图
讲座伊始，为了使观众初步建立对宁寿宫花园建筑与空间的感知，王时伟先生首先播放了一段由北京清华同衡城市规划设计研究院有限公司数字城市研究所制作的动画短片，短片运用3D技术直观地展现了宁寿宫花园的基本面貌，其中对园中叠石的扫描复原难度极高，在国内尚属首次。播放过程中，王先生指出，出于退位后安享太上皇生活的考虑，乾隆皇帝对宁寿宫花园的设计与改建花费了很大心力，并根据自己对归政后晚年生活的设想大量添加园林以及用途多样的亭台建筑。乾隆皇帝亲自设计造景，将花园划分为四进院落，并依据每一进院落中的建筑、道路与自然景观的彼此交融而划分出八个主要的园林景观，可谓将中国传统造园技术发挥到了极致。而花园建筑物内部则是另一个值得关注的重点，分割、连接等空间设计手段以及多种传统工艺美术在室内装饰、装修方面的综合运用，取得了极为丰富的视觉效果与空间感受。
图04/宁寿宫花园碧螺亭
图05/宁寿宫花园符望阁
图06/宁寿宫花园禊赏亭
图07/宁寿宫花园耸秀亭
接下来，王时伟先生简单介绍了乾隆皇帝：他少年登基，一共在位六十年，是中国历史上实际执掌国家最高权力时间最长的皇帝，也是中国历史上最长寿的皇帝。在执政期间，乾隆重视社会稳定，曾五次免除天下钱粮赋税，有效减轻了农民负担，使清朝国库日渐充实。曾平定准噶尔、大小和卓等战乱，为维护边疆地区稳定和多民族国家统一做出重要贡献，因此自称“十全老人”，以纪念自己的文治武功。但是，乾隆皇帝在位期间大量抄禁不利于社会稳定的书籍，并大兴文字狱，对当时的文化发展造成了一定负面影响。乾隆本人热衷于文化事业，在位期间曾写下41863首诗，并曾六下江南，在巡视地方政治的同时，满足自己对于江南的向往之情。
图08/郎世宁《乾隆大阅图》
王时伟先生认为，宁寿宫花园具备重要的文化艺术价值，虽然是为乾隆退位养老而建设，但依然按照紫禁城核心区的建筑布局方式进行设计与规划。可以说，宁寿宫中各座主要建筑与紫禁城核心建筑在规制上是相互呼应的，显现出一种比较强烈的怀旧情绪，即归政后仍然希望在同以前一样的生活空间中，过着与以前一样的生活。除此之外，花园的整体规划蕴含了乾隆对于中原文化的认可和追从、对佛道儒三教的崇敬以及对西方外来文化的欣赏。
图09/宁寿宫花园建筑内檐装修
图10/宁寿宫花园建筑内檐装修
为强调整体效果，宁寿宫花园采用了一套成熟的造园手法：曲折、遮挡、隐视、对比、错动、因借……营造出一个起伏跌宕、富于变幻的建筑空间，显现出乾隆时期皇家园林组织与装饰语言的丰富。而从花园中采用的装饰手法来看，一方面，乾隆皇帝注重营造多变而复杂的室内空间，即打破对称格局与传统的空间尺度，而不拘泥于柱网，以强调情趣与明暗对比；另一方面，南、北方传统工艺美术门类得到广泛融合，如：不同材质的雕刻和织绣等，力求在奢华繁复中现雅致和情趣。值得注意的是，乾隆时代中西交融的宫廷画风也出现在宁寿宫花园之中，以倦勤斋通景画最为典型。
图11/宁寿宫花园园林景观残损现状
图12/宁寿宫花园建筑墙体残损现状
图13/宁寿宫花园内檐装修残损现状
在总结了“乾隆遗产”艺术特征与文化意义的基础上，王时伟先生介绍了宁寿宫花园文物建筑保存现状的系统性评估。首先，宁寿宫内的各类基础设施都面临陈旧、老化的现状，如：淤阻的给排水管网、超负荷运转的供电设备与废旧的供暖系统，花园内的假山出现了叠石走闪、栏杆折断丢失、金属拉结构件锈蚀等状况，铺设材料丰富的地面则有局部沉降、风化等情况，增大了修复的难度，花园内丰富的陈设则出现了相当数量的丢失和移位。其次，花园各类建筑虽然整体保存较好，但是局部出现了屋面漏雨、木构件糟朽、砌体风化、油饰彩画脱落等残损。
图14/《故宫博物院宁寿宫花园保护修复方案》
面对上述保存状况，王时伟先生指出，宁寿宫花园修复与保护的侧重点已经发生了变化，即：需要在工程前期加大人力、物力的投入，进行综合研究与现状评估，而修复过程也不再是仅仅建立在工匠经验基础上的个体化行为。相反，宁寿宫花园整体保护工程目前取得的有益成果已经证明，注重从多方面引入资金和支持力量、加大前期投入并推动基础性学术研究已经成为修复与保护工作中的新亮点。同时，在综合考虑导览与展示要素的基础上，要充分发挥日趋成熟的建筑本体与室内装饰修复技术，注重对宁寿宫花园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保护，如：园林理论与实践、内檐装修工艺以及园林叠石工艺等——需要现代文物保护科学技术走出实验室，通过更为开放的工程项目实践，与散落民间的传统技艺相结合。同时，为了向社会公众开放宁寿宫花园修缮后的总体面貌并传播其文化意义，故宫曾以“乾隆的秘密花园”（The Emperor’s Private Paradise）为主题，在世界范围内进行宁寿宫花园文物巡回展览，先后在波士顿、纽约、芝加哥、香港和北京成功举办，从而有效完成博物馆公共教育与弘扬中国传统文化艺术的目的，使承载了乾隆精神世界的宁寿宫花园成为一个富于国际影响力的文化现象。
图15/宁寿宫花园保护修复项目分期
图16/古建园林技术等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保护
图17/宁寿宫花园内檐装修修复前
图18/宁寿宫花园内檐装修修复后
图19/宁寿宫花园内檐装修修复前
图20/宁寿宫花园内檐装修修复后
图21/“The Emperor’s Private Paradise” at the Peabody Essex Museum, Salem MA
图22/“The Emperor’s Private Paradise” at the Peabody Essex Museum, Salem MA
随后，为了使观众能够更好理解宁寿宫花园修复与保护的一般步骤与具体技术，王时伟先生例举了两个具体案例。
图23/倦勤斋
第一个案例：倦勤斋内檐装修、装饰的保护研究。
倦勤斋位于宁寿宫花园的北部，乾隆三十八年（1773年）完成建筑本体修建，内檐装修于乾隆四十四年（1779年）结束。倦勤斋内的东五间以装修隔成凹字形仙楼，围合了门厅空间，西四间是一处室内戏场，包括小型戏台和观演场所，空间安排兼具生活与休闲的双重特征。
图24/倦勤斋一层建筑空间
图25/倦勤斋二层建筑空间
因此，倦勤斋最具特色的部分是其内檐装修，王先生将其分为东五间和西四间进行分别介绍。首先，东五间上下的两层仙楼由落地罩、裙墙槛窗、栏杆挂檐、碧纱橱围合而成，上下共隔成十余间，明间内各设宝座床。内檐装修大框采用多种材料，在紫檀制成的总体框架上同时运用镶嵌竹丝、乌木镶嵌以及格心回纹嵌玉工艺，并采用缠枝花卉双面绣作为双面夹纱材料。仙楼上、下层的裙墙分别贴以雕竹黄花鸟、山林百鹿，并点缀以楠木、湘妃竹、漆作等制成的各种图案。
图26/倦勤斋仙楼
值得一提的是，“贴雕竹黄”是倦勤斋特有的一种来自江南的室内木装修手法，又称“翻黄”、“贴黄”或“文竹”。其作法是将毛竹锯成竹简，去节、去青，留下一层竹黄，经煮、晒、压平之后，胶合或镶嵌在木胎、竹片上，然后磨光，再于其上雕刻人物、山水、花鸟、书法等装饰纹样。而为了优化采光状况，分割倦勤斋室内空间的各种隔扇、罩的横披心、格心部位则大量采用了“夹纱”工艺：一般采用木条拼接成步步锦、灯笼框、冰裂纹等花纹，并将拼花做成两层，中间或贴纸，或夹以纱绸等其它透明物质。倦勤斋中隔扇、罩的横披心、格心夹纱均使用双面绣，没有线头外露，可供两面观看，技术要求极高，不仅行针运线工整精巧、平齐熨贴，无针线痕迹可寻，而且配色雅致、浓淡相宜，作品精美绝伦。
图27/倦勤斋内檐装修：回纹嵌玉工艺
图28/倦勤斋内檐装修：竹黄镶嵌工艺
图29/倦勤斋内檐装修：镶嵌竹丝工艺
图30/倦勤斋内檐装修修复
倦勤斋西四间室内的西端是一座坐西面东的攒尖顶方形戏台，周围有夹层篱笆相连，南边的篱笆墙中有一处月亮门。戏台对面装修出一座面向西侧的两层阁楼，上、下均设座榻，以便观戏。这些室内构件的装修均为木质，并漆以竹纹，效果逼真。围绕戏台的西墙、北墙及顶棚上是一幅通景大画，北墙前面的画面是一庭院，院墙用斑竹纹篱笆搭建，墙上有一处月亮门，篱笆墙后有一座黄瓦高阁隔篱相望，院内两只白鹤，一迎竹起舞，一低头觅食，喜鹊或空中翱翔，或憩于篱上。西墙图案比较简单，同样也画有一段斑竹搭架的院墙，墙后远山，山石高耸，树木成林。棚顶一片高大的藤萝架，朵朵藤花下垂，绿叶覆盖，透过藤萝和花叶可见湛蓝的天空。
图31/倦勤斋内檐装修和通景画局部
图32/倦勤斋内檐装修和通景画局部
此处用于室内装饰的通景画是贴落画的一种，系先在纸、绢上作画，然后再贴于墙上，可以贴上、落下，因此称为“贴落”。倦勤斋通景画是先将单独的画片画好，然后拼接、粘贴而成，并采用了透视画法，即“线法画”，具有极强的立体效果。画家将画中的景色与室内装修融为一体，从而在视觉效果上扩大了原本狭小的室内空间。据档案记载，通景画绘制于乾隆三十九年至四十四年（1774年至1779年）间，是内务府如意馆画家王幼学、王儒学、伊兰泰、赵士恒、黄明询、陈玺等带领柏唐阿绘制而成，通景画具有明显的郎世宁绘画风格，体现了乾隆时期宫廷绘画中西交融的特征。
图33/倦勤斋通景画
图34/倦勤斋通景画
面对倦勤斋如此精美而复杂的装修与装饰，修复与保护计划所面临的难度也随之提升。在综合传统工艺的发掘、传统工艺的科学评价、现代文物保护科学技术、国内外合作等因素的基础上，王时伟先生依据保护对象的不同，将整个计划划分为文物建筑本体、通景画、壁纸、油饰、内檐装修与丝织品保护，温、湿度环境控制，展示陈列内容与线路设计，展品原件与复制、照明设计等多个方面。以通景画和壁纸的修复为例，王时伟先生坦言，完全恢复为文物原貌基本上难以达到，因为复原通景画和壁纸原材料的过程中就遇到了比较大的困难。在广泛的社会调研与工作室实验的辅助下，故宫寻找到了安徽潜山手工造纸技艺与北京琉璃厂传统手工壁纸印花技术，并在综合考虑文物真实性、文物保护技术可逆性和可读性的基础上反复斟酌，最终确定了可行的修复技术。
图35/倦勤斋通景画修复
但是在面对温湿度环境控制、照明与导览环节时，整个修复与保护计划中不可避免地出现了一些状况。故宫博物院宫廷部确定了倦勤斋室内环境控制的基本设想：“非恒温恒湿”的环境控制系统，委托清华大学建筑学院对倦勤斋室内光环境进行调研，并提出展示陈列照明的初步方案。但是由于电力供应以及建筑物整体保护等相关问题的限制，上述照明方案相对保守。此外，待宁寿宫花园全部向公众开放后，如何协调文化教育与文物保护的关系等问题，尚需在实践中逐步解决。
图36/倦勤斋内檐装修修复后
图37/倦勤斋内檐装修修复后
第二个案例：符望阁内檐装修、装饰的保护研究。符望阁位于宁寿宫花园第四进院落，形制仿照建福宫花园延春阁，平面方形，外观两层，室内三层，因空间分割复杂，故有“迷楼”之称，其室内装修与装饰手法的综合运用丝毫不逊色于倦勤斋。王时伟先生例举了百宝嵌迎风板、嵌螺钿底雕漆迎风板、珐琅装饰炕檐板、铜鎏金装饰炕檐板、漆纱等室内器物，并介绍了清洗、加固、修复过程中所用的材料与技术，为听众直观地展现了文物保护工作的复杂性与精密性。
图38/符望阁鸟瞰图
图39/符望阁一层建筑空间
图40/符望阁南侧建筑空间
图41/符望阁内檐装修修复
图42/符望阁内檐装修修复
图43/符望阁内檐装修修复
图44/符望阁内檐装修修复
在提问与交流环节，王时伟先生与在座师生探讨了宁寿宫花园建筑保护与开放游览之间的矛盾以及相应的解决办法，并提出了在不影响展览陈列效果的基础上，将部分极度脆弱的室内装修装饰构件撤出而不予展示的考虑。而关于花园内的叠石与陈设品的保护，总体保护计划已经将其全部纳入记录、扫描、复制和修缮的范围之内，并开展对风化状况、叠石方式以及安全系数的总体评估。讲座主持人李军教授与人文学院陈捷副教授分别就故宫博物院对文物建筑及相关文化遗产保护的积极态度和多重手段，与王先生进行了有针对性的讨论，使得讲座在热烈的气氛中结束。
图45/符望阁内檐装修修复后
图46/符望阁内檐装修修复后
图47/符望阁内檐装修修复后
图48/符望阁内檐装修修复后
乾隆皇帝对清朝的政治、经济和文化均有重要影响，使当时成为中国封建社会后期的发展高峰，而宁寿宫花园作为乾隆时代建筑、园林、绘画和工艺美术等领域的典型代表，其综合设计手法在清代宫廷建筑中具备充分代表性，具有重要的历史、艺术和科学价值。而且，宁寿宫花园文物建筑与附属文物的保护、修复，不仅面临非常复杂的现状，而且对后续展示和利用提出了更高的要求，极大扩展了中国文化遗产保护的方法和视野。王时伟先生的讲座以建筑历史研究和文物现状勘察为基础，通过具体案例对文物保护措施的高度和深度进行阐释，令人耳目一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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