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试对“南昌汉代海昏侯国考古成果展”中展出的两件当卢的纹饰内涵进行解读，通过分析“凤鸟衔珠”、“日月”等形象，体现西汉上层对于长生永恒的追求， 分析“四神”形象及其组合方式，得出了西汉玄武形象并没有完全定型，受到楚文化影响，可以“玄鱼”代替“玄武”，作为东方神象征，亦可以有四神并不皆备出现的结论。
当卢，是一种挂在马额前的装饰器，又称“鍚”（与章切），《诗经·韩奕》中有“钩膺镂鍚”，郑玄注“眉上曰鍚，刻金饰之；今当卢也”。当卢在汉代亦有流行，常见质地为铜，形状多呈现叶形，“常用鎏银衬地，以阴线刻出鸟兽和图案化的流云纹，再加鎏金渲染”。3月2日，“五色炫曜——西汉南昌海昏侯考古成果展”在首都博物馆开展，其展品中有两件被修复后的错金工艺青铜当卢，其纹饰之华美，结构之清晰，形象之丰富，深深吸引了笔者。故而，笔者试图撰文阐释纹饰名称及其背后所体现的含义。
一、纹饰描述
此次展览所展出的青铜当卢共两枚，为错金工艺。其上主体形象、装饰纹饰均相似，区别在于主体形象的数量和位置不同，现将两当卢的纹饰描述如下。
第一枚当卢：最上是一只栩栩如生的白虎。其下两圆，为日月两形象，左侧为玉兔玉蟾组合，是为月之形象，右侧为金乌，是日之形象。日月之下，是两条呈现反ξ型，头相背，颈相靠，尾相交的青龙。两条青龙中间，是一只张开翅膀，口衔仙珠的凤鸟。青龙尾部，是一条头尾西北向的玄鱼。当卢的最末端是一只站立的朱雀，头上有冠而作回望状，尾羽作开屏状，清晰可数。这七者紧密有序地排列在这枚当卢上，周围饰以云气纹，盘曲回折，营造出缥缈的仙境之感。
海昏侯成果展所示第一枚当卢
第二枚当卢：与第一枚当卢相比，其主体形象较少，而且形象的顺序也有所不同。这枚当卢最上方是“凤鸟衔珠”，形象更为突出。其下是一只四足离地，作奔驰状的白虎。白虎下方亦有两条青龙，亦呈现ξ型，其盘旋相交方式与前一枚当卢有所不同：乃是头相对，颈相交，尾相交。当卢末端亦是一只立姿朱雀，形象绝类第一枚当卢的朱雀，体型略小。主体形象共五者，周身亦有云气纹。
海昏侯成果展所示第二枚当卢
两枚当卢纹饰的取材，来自“凤鸟衔珠”和“四神”形象。而我们常见的“四神”或称“四灵”形象，是朱雀、玄武、青龙、白虎、的组合，而第一枚当卢中以“玄鱼”代替了玄武，第二枚当卢中又缺少了“玄鱼”，这些现象作何解释？“凤鸟衔珠”作为一种西汉的典型纹饰，其含义是什么？笔者在下文将试图对这些主体纹饰形象背后所反映的问题进行解释。
二、纹饰试析
（一）“凤鸟衔珠”
这两枚当卢中，皆有两只神鸟，一只作张开翅膀，口衔仙珠状，一只则为立姿，尾羽开屏，回眸凝望。笔者认为这两只神鸟应当分别命名为凤鸟和朱雀。
凤鸟和朱雀两种形象非常相似，而且从纹饰发展历史的角度看，凤鸟出现的时间应远远早于朱雀，而朱雀的形象应是借鉴了凤鸟。命名时，当神鸟与其他“四神”元素同时出现时，多应命名为朱雀，而其单独出现时，又多命名为凤凰或凤鸟。两者形象也有差异，“凤鸟的外形更飘逸，而朱雀更清俊；凤鸟的外形具有杂糅性，而朱雀形象则略显单一。”
从这两枚当卢中，我们可以很清楚地看出两只神鸟的不同：凤鸟的体形比朱雀略大；羽毛的繁杂程度比朱雀高：凤鸟张开双翅，其羽毛亦根根可数，朱雀则合翅而立，羽毛并不复杂；凤鸟粗颈大冠，朱雀细颈小冠；相比之下，朱雀形象清俊，而凤鸟形象华美。另外，当卢中出现了虎、龙、鱼等“四神”形象，故将位于两枚当卢下方的神鸟命名为朱雀，而飞翔衔珠的神鸟命名为凤鸟，是具有合理性的。
朱雀形象图
凤鸟乃是我国古代一种历史悠久，有吉祥寓意的神鸟。《说文解字》中对凤这样解释：“凤，神鸟也。天老曰：‘凤之象也，鸿前麟后，蛇颈鱼尾鹳颡鸳腮，龙文龟背，燕颔鸡啄，五色备举’”。《礼记疏》中有“羽虫三百六十，凤为之长”，儒家将凤作为统治者高尚道德之象征，以凤的出现为吉兆，故而《礼记正义》中有“是故昔先王尚有德节，而凤凰降。”等记载。
“凤鸟衔珠”形象图
而此两枚当卢上的“凤鸟衔珠”则是具有典型性的凤鸟形象。凤鸟单独出现时，常以“凤鸟衔带”、“凤鸟衔鱼”等形象出现，而凤鸟口中所衔之珠，乃是“汉代从帝王到民众都渴望求得的仙丹。仙丹由玉兔和蟾蜍捣药炼出，再有凤凰衔着，由羽人（笔者注，即凤鸟）索取。”在汉代画像砖中，常常出现人物与凤鸟衔珠共同出现的情况，凤鸟将口衔之珠，即仙丹，给予图中人物，表达了汉代人民对于长生升仙的向往。
汉代画像砖中的凤鸟衔珠图
受到当卢面积所限，也为了使各种意象的组合具有协调性，两枚当卢中并没有出现人物形象。但是“凤鸟衔珠”的出现，在一定程度上仍然可以反映出当卢的拥有者对于升天求仙，长生不老的希望。尤其是第二枚当卢，将凤鸟的形象愈发凸显，更能体现出这种思想。
（二）“四神”形象
“四神”是对青龙、白虎、朱雀、玄武的统称，又被称为“四灵”、“四象”、“四维”、“四宫”、“四兽”等，最早提出这种四神组合方式的是《三辅黄图》：“苍龙、白虎、朱雀、玄武，天之四灵，以正四方，王者制宫阙殿阁取法焉。”在此之前，关于“四神”或“四灵”的说法还见于《礼记》：“何谓四灵，麟、龟、龙，谓之四灵。”甚至还有“五灵”的说法，见于《礼纬含文嘉》，其将龙、凤、麟、白虎和龟称为五灵。而西汉时期的四神形象显现出纷繁复杂的状态，“两汉时期是四灵形态最复杂的阶段，也正是讨论四灵流变的关键所在” 。尽管复杂多变，“四神”仍旧是建筑、墓葬等装饰的重要题裁。
“考古发现中，最早完备的四灵形象，是西安国棉五厂汉墓M6中出土的一件铜温酒炉。”时间约是“汉代早期，下限时间也只能到武帝前期”而“四神”形象的使用，在汉代已成风尚，而“按照文物质料可分为五类：一是四神瓦当，二是四神砖石图画，三是四神石阙，四是四神铜镜，五是以四神为纹饰的玉器和铜器”。这两枚当卢则是属于第五种，以四神为纹饰的铜器。
然而，这两枚当卢中的四神形象，或是以玄鱼代替了玄武，或是代表东方神位的玄武缺席，笔者尝试解释这其中的原因。
1、“玄武”缺位原因
对比两枚当卢的纹饰，其在主体纹饰、结构上有很大的相似性，但是细节上，例如主体形象的排列顺序、大小、数量却有一些差别。实际上，这种情况并不是特例，在满城汉墓一号墓出土的车马器中，有两枚叶形当卢也具有相似的特点。
这两组当卢，在工艺上有所区别，海昏侯出土当卢使用的是错金工艺，而满城汉墓出土当卢使用的是鎏金工艺，这两种工艺有一定区别，错金是“先在已经成型的器物上铸或刻出所需图案、文字的凹槽，用金银丝或金银箔嵌入其中，由于凹槽都内宽外窄，再经过挤压锤打，使得金银镶嵌物充满凹槽而不至于脱落，然后用错（厝）石磨错，使其浑为一体，最后再经抛光处理，使器物表面光滑平整。”鎏金则是“先将金和汞按照金一汞七的比例合成金汞剂，俗称‘金泥’或‘金汞齐’，均匀地涂抹在器物表面，然后通过烘烤加热的方法，让其中的汞遇热蒸发掉，使金附着留存于器物表面，最后用压子在鎏金面上反复磨压，使之平整、牢固和光亮。”
满城汉墓出土鎏金工艺叶型当卢
但无论是错金工艺还是鎏金工艺，都需要工匠直接在青铜上进行雕刻，画出花纹再施以金银装饰。那么在进行创造的时候，具有一定的主观性，尤其是在绘制两枚当卢时，很有可能出现差异性。这些青铜工艺品的装饰价值大于其使用价值，若是两枚当卢皆是同样形态，则缺少了多样性和变化性。另外，在创作的过程中也很难保证绘制的完全统一性，纹饰在数量上有所差异，排列和形态结构有差异也不足为奇。因而，从工艺角度讲，可以解释两枚当卢在纹饰上有所区别的原因，也能似乎可以解释第二枚当卢缺乏玄鱼的原因。
2、以“玄鱼”代“玄武”之因
“玄武”一名，见于《礼记·曲礼》：“行，前朱鸟而后玄武，左青龙而右白虎。”、《周礼·辀人》：“龟蛇四游，以象营室也。”，最早见于楚辞中的《远游》“旹暧曃其曭莽兮，召玄武而奔属”和《九怀》 “玄武步兮水母，与吾期兮南荣” 。而“玄武谓龟蛇，位在北方，故曰玄”即，玄武多以龟蛇相缠的形象出现。
汉代瓦当中的玄武形象
当卢中的玄鱼形象
然而，第一枚当卢中，玄武形象却为玄鱼所取代。这种情况也并不是第一次，在河南永城柿园梁王墓壁画中，也出现了玄武缺席的现象。
河南永城柿园梁王墓壁画
有人认为，玄武以蛇龟相绕为组合，具有很强的攻击性，和军事力量密切相关，故而代之以“鱼妇”形。这种缺席现象，乃是“自然避开了龟蛇合体的现象”是由政治原因造成的。但笔者并不十分认同这种观点， 理由如下：玄武这种意象，与政治、军事的联系并不是十分紧密。很多学者都认为，将龟蛇进行组合，乃是对生命力、生命创始和延续的信仰。“龟崇拜的核心是关于生命归宿及其再生的信仰，以不死为主题；蛇崇拜的核心是关于阴阳构精的信仰，以生殖和繁衍为主题……它体现为长寿主题与繁殖主题的合一。”亦有“龟、蛇的生殖繁衍能力，龟壳与蛇鳞的御侮性以及冬眠之后的复活与千年不死的长寿这奇特的属性，古人将他们结合在一起，并在天空为其安置一处显位，作为北方神来崇拜。”等观点，均强调了龟蛇两者组合在生殖崇拜，生命敬畏方面的作用，其在武力、战争等方面的作用并不是十分明显，对于玄武的文献记载，也罕见其与战争、扩军相关。而且对汉武帝有威胁的诸侯王不止一个，并没有考古证据表明，在同时期的诸侯王墓中也存在这种故意避开龟蛇相绕形象的情况。因此，作者并不是十分同意这种观点。
那么以玄鱼代替玄武的原因又是什么呢？笔者认为，“四神”在通常的认识里，一般被当作是指明方向的四方之神，但实际上，“四神”也是祥瑞之图像，其完全可以单独出现，或不成组出现。这里仅举河南地区以“四神”为题材的壁画中，四神出现情况进行说明。
虽然笔者所举例尽是河南地区的“四神”出现情况，但其所属时期是西汉，也具有一定代表性。从图中可以看出，“四神”形象不同时出现，以玄鱼代玄武，或以凤鸟代朱雀（前文已经区分过朱雀和凤鸟的区别）的情况是很常见的。显而易见，在西汉时期，“四神”并仅仅作为方向、季节的象征，也是具有祥瑞意味的意象，并不需要四者皆备，组合出现。
另外，在古乐浪（今朝鲜）地区出土的西汉车马器中有一件俾倪，其花纹样式与笔者所介绍的当卢有很大的相似性。
古乐浪错金银铜俾倪
乐浪俾倪展开图
从图中我们可以看出，这两枚俾倪的花纹主体纹饰从上到下分别是朱雀、白虎、青龙、和凤鸟衔珠，并无玄武或玄鱼的出现，其工艺、纹饰都与海昏侯出土当卢有很大相似性。乐浪治所与南昌相距甚远，但其出土文物具有极大相似性，证明这些应当属于西汉时期车马器中的典型工艺和纹饰。更从一个侧面说明，没有玄武是一种较为普遍的现象。
西汉局部地图
而海昏侯当卢出土南昌作为“襟三江而带五湖，控蛮荆而引瓯越之地”，自当受到楚文化的影响。而在楚文化之中，鸟鱼并处于同一图案中是十分正常的现象。这种“鸟鱼”并处于一图之内的图样，应当与升仙有关。“鸟、鱼与白虎或者青龙相伴，而主体为龙虎。这种类型的图像可以上溯至战国时期”，而最著名的当属湖南省长沙市战国中期楚墓中出土的人物御龙帛画。一男子直立驾驭一条巨龙，龙尾站立一鹤，龙身下方一条鱼在行进。其二，仅有鸟、鱼，为前一种类型的省略形式。
人物驭龙帛画实物图
人物驭龙帛画线稿
楚地文化中，鱼当是一种吉祥之物，象征着水中众生。可以出现在帛画中，体现升仙入道的期盼。那么处于楚文化所在地的南昌，很有可能受到其影响，将鱼作为一种祥瑞图案，刻画在器物之上。
另外，海昏侯墓中还曾出土另一枚当卢，这枚当卢的底部纹饰乃是龟蛇缠绕的玄武形象，则更加证明了此时此地应有常见的玄武图案出现，有而不用，以玄鱼代之，则说明这五者或七者的组合，应更多地取其祥瑞意味。
从当卢上的“四神”形象的组合的分析中，我们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西汉时期的“四神”纹饰组合并不一定“四神”皆备，其作为瑞兽、神鸟，具有吉祥的意味，可作为纹饰取材，进行适当的发挥和组合。而在当卢上以玄鱼代替玄武则可能是受到楚文化的影响。
三、结语
两枚错金当卢纹饰内涵丰富，充分体现出我国古代劳动人民的智慧和创造力，凤鸟衔珠，日月同辉，云气缭绕，“四神”相映成趣，营造出仙境的氛围，体现出西汉上层对于长生不老，升仙求道的祈求。金乌、玉兔、蟾蜍、凤鸟、青龙、白虎、朱雀、玄鱼，这些具有祥瑞意味的图案，为能工巧匠自由运用，有机组合，创造出一幅缥缈、和谐的图景。或许笔者对这其中纹饰的解读不尽合理，但这并不妨碍我们透过这枚当卢的纹饰，去探查那个时代，去欣赏那时人们的审美和思想。
参考文献
一、古籍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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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礼记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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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著作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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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论文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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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罗二虎：《汉代画像石棺研究》，《考古学报》2000年第1期。
四、考古报告类：
[16]呼林贵、孙铁山、李恭：《西安东郊国棉五厂汉墓发掘报告》，《文博》1991年第4期.
[17]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河北省文物管理处：《满城汉墓发掘报告·上》，文物出版社，1980年。
[18]〔日〕帝国博物馆：《周汉遗宝》，帝国博物馆出版，1932年。
[19]湖南省博物馆：《新发现的长沙战国楚墓帛画》，《文物》1973年第7期。
[20]河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编：《永城西汉梁国王陵与寝园》，中州古籍出版社，1996年8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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