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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有的人活着,却已经死了




那些年的一场葬礼
文|马风


我的一位老师兼朋友,姑且叫他莫名吧,在文联的杂志社当编辑,也写小说,算是个小有名气的作家。


1957年,像北京的王蒙刘绍棠似的,被戴上了一顶“右派”大帽子。年底,和十几个同类一起,发配到大兴安岭林区,改造世界观。


临走那天,我去送他。他浑身上下让棉衣,棉裤,棉大衣,棉帽子,棉手闷子包裹得成了个鼓鼓囊囊的大棉花包。他站在搭着布篷的大卡车车厢里,挺费劲的向我招招手,就这样,不带走一片云彩,在车轮卷起的滚滚灰尘中,走了。


大概一个星期以后,从文联传出消息,说莫名在路上下车解手的时候,趁机跳到山崖下,带着花岗岩脑袋,自绝于人民了。


这一年,莫名36岁。


莫名是个孤儿,但有个在医院当护士的爱人,有个五岁的小女孩。爱人叫常白,很漂亮,有个富于诗意的外号,“嫦娥”。


为了和“革命叛徒”彻底划清界线,也为了人生还有那么长的路子要走,就在莫名“自杀”半年之后,尸骨未寒,常白改嫁给了她们医院一位刚刚离婚不久的医生。以前曾经是莫名的情敌,为追常白,费尽心思,仍败在莫名手下,如今抱得美人归,得来全不费工夫。


常白第二次作新娘前,让我陪她去了江边,在一棵高高的丁香树下,点燃了一沓黄纸。烟火缭绕,纸灰纷飞。常白指着丁香树,告诉我,她和莫名第一次约会,就在这棵大树下。火光照亮她湿了的眼睛,幽幽的对窜起的火苗说,莫名,不要怪我。你在那边好好休息吧。



其实,莫名没有死,根本也没想自杀。他后来和我说,正站在山坡边上小便,突然觉得天旋地转,刹那间,一个跟头摔了下去。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正赶上一个打猎回来的,叫孟多甫的鄂伦春族人,发现了他,用马把他驮回他们住的类似蒙古包那样的“撮罗子”。


巧得不能再巧的是,这家仅有的儿子孟坦布,三个月前,就是在那个地方摔下马,丧命的。孟坦布奶奶是“薩满”,有点像汉族的“大神”,她说见到天神了,天神可怜他们家没有后人,就把孟坦布的魂儿放进这个人身上,从此他就是孟坦布了。


就这样,阴差阳错的,莫名在深山老林里,成了孟坦布。


他相信这是冥冥之中,命运的安排。莫名虽然下定决心不想成为孟坦布,曾经不止一次的制定好逃离计划,可一进山,根本分不清东西南北,骑马跑了,等于去喂黑熊野狼。


何况,这一家人,真把他当成孟坦布,给予他骨肉亲人一样的温暖和厚爱。于是,他像粒飘来的草籽,慢慢的,扎下根。学会了喝酒,骑马,打猎,和真孟坦布那个媳妇,生了个小儿子。


莫名最痛苦的是忘不掉那两个亲人。可命运劈开一道鸿沟,比天上的银河隔开牛郎织女还残酷,没有一点再相见的可能。这些时候,他才意识到人该有多么脆弱,根本没有什么战无不胜的力量。


到了1963年,文联一个收集鄂伦春民间故事的专家,来到他们已经定居的屯子,住在他们家的红砖房。一面记录着老猎人孟多甫的讲述,一面悄悄观察总是用后背朝着他的孟坦布。三天后,终于发现叫孟坦布的这个人,就是“自杀”的莫名。




随后的情形是,莫名被接回文联,“自杀”者复活,成为省城特大新闻。“右派”帽子仍然在脑袋上,等待安排处理。他不能随意出入他住的招待所,要离开需请示。


莫名听到常白改嫁了的消息,并不惊讶。谁会为一个已经“自杀”了的人,独守空房。他自己不也是睡了别的女人,还生了儿子么。只是他为常白嫁的是他从前的情敌,有点到底被打败了的羞辱。可转念一想,自己早就沦落成野人蛮夫了,还讲什么脸面,没劲。


莫名不缺胳膊不少腿的活着回来了,最震惊的自然是常白。失魂落魄之后一定要见见他。不仅为自己,也为女儿。莫名犹豫再三,想到女儿,终于点头答应了,但他一定要我一起去。我表示拒绝。莫名说,我和常白已经没有只能两个人说的私房话了,谁都可以听。你去,可以消除我以前那个对手的误会,常白可以不必费口舌解释。


莫名说的很诚恳,有理,我跟着他去了。


见面地方还是江边,那棵高高的丁香树下。时节正是晚秋,树枝上残留的几片叶子,都已枯黄。江水倒映着几抹落日余晖,沉缓的流淌着。岸边游人稀落,冷清萧瑟。我们到的时候,常白和已经十岁,扎着红领巾的女儿早等在那里了。


常白依然风韵犹存,围着一条花丝巾,更显出几分俏丽飘逸。莫名的面孔,被深山老林的风雨吹打得黝黑,衰老,一脸的命运涂染的沧桑。曾经执子之手,如今劳燕分飞的这两个人,相对无言的望着。他们内心泛滥着怎样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我猜不透。只是觉得他们像在梦中,我也在梦中。


莫名咬紧嘴唇,什么也不说,几大步跨到红领巾跟前,颤抖着伸出手,红领巾却往后躲闪。常白拉住她,对她说,叫爸爸。红领巾 不吭声。常白又说,叫爸爸。红领巾开口了,不是,他不是。声音才落,只见常白抬手打了红领巾一个耳光。红领巾好倔强,没哭,莫名倒是上前抱住女儿,犹如山崩海啸,哇哇的嚎啕大哭起来。


我如果不是亲自在场,怎么也不相信这撕心裂肺的哭号,会是从一个男子汉嗓门里发出来的。它令我联想起啼血的杜鹃,林黛玉那首血泪交织的《秋窗风雨夕》。我眼睛模糊了,常白用漂亮的丝巾,捂住整个脸。



等了一个星期,文联的处理下来了,莫名要继续到林场劳动锻炼,补上“改造世界观”这一课。但批准让莫名在城里再停留几天,而且不用请示,可以自由办理想要办的事情。他却表示,没有要办的,立即就走。


临走前,对我说,这个他住过几十年的城市,突然让他感到十分陌生。他应该是这里的坐地户,可倒觉得是个多余的外来人,寻找不到安放他的身子的一小块地方,更找不到安放他心灵魂魄的一个隐蔽的角落。


最后,他带点诡秘神情,作总结似的说,也许我现在只剩个莫名的躯壳了,里面真装着孟坦布的魂儿呢。这次走,不会回来了。


我立马反驳,什么孟坦布,别说的这么恐怖。什么不会回来了,你得回来,继续写小说。


他笑了,说,你的话才恐怖呢。一朝被蛇咬 ,十年怕草绳。我再有斗胆,也 不敢碰那个玩意儿了。在我心里,小说不仅是“蛇”,是洪水猛兽。


竟然一语成谶,莫名一走,果然没回来。


挨到1966年夏天,文联刚要摘掉他的“右派”帽子,一场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席卷神州大地,没人顾得上他,只好继续在林场扛大木头,继续戴那顶帽子。


一直到“文革”结束,文联才想起来还有这么一个莫名。就派了干部去林场给他摘帽,办理交接手续。可是莫名当场把写好的申请书,递给那个干部。他决定提前退休,不回文联了。这年,莫名57岁。


就这样,莫名拎着个小行李卷,带着一身松树油子味,回到鄂伦春族定居的那个小屯子,接着当他们的孟坦布。


可能有莫名的原因,我打算写个鄂伦春题材的剧本,借搜集素材的机会,去过他那个家。那时,莫名养了好几条品种优良的猎狗,不断繁殖扩充,办了个狗场。这些狗像似结有了人性,莫名像似有了狗性,人与狗,相处得心有灵犀。他一进狗场,大的小的,白的黑的花的,都摇头摆尾,轻声吠叫着,有的伸出腿搭在他肩上,有的伸出舌头舔他的脸,一派其乐融融的景象。




晴天霹雳。狗带给莫名欢乐,也带来了飞来横祸。


1979年,快过春节了,有一天,莫名去县城买点过年的东西,顺便去狗市转转。没想到,他毫无防备的给一条没打狂犬疫苗的狗,狠狠咬了一口,立刻送进县医院急诊室,可是毒性大作,快速扩散,什么药都不顶用,抢救无效死亡。


正好有常白所在的医院派来协助医院建设的医生,参加了抢救,其中有人知道莫名的身份,立刻当成新闻,通过长途电话传到省城。又很快传到常白的耳朵里,她在作晚饭,当场昏倒在厨房里,手里端着一碗水,洒了一地。


第二天一大早,常白敲开我家屋门。前两天在街上遇见过,怎么一瞬间老了几十年,灰黄的面庞,罩满了憔悴,无神的两只眼睛结着红丝,臂上缠着刺目的黑纱,不顾我老婆就在跟前,一头扑进我的怀里。


当晚,我,常白,她的女儿,上了火车。然后长途汽车,然后拖拉机,然后爬山,最后找到了那个小屯子。只见一间红砖房前,火光闪亮,许多人影晃来晃去,我们奔过去。



莫名那个鄂伦春媳妇还认得我,我指着常白,说,老莫的同志。她点点头,转身带我们进了院子里新搭的“撮罗子”。


里面悬着一盏灯,晕黄的灯光,很暗。隐约看见地上有个像单人床那样的木头架子,上面用桦树皮盖着什么,膨膨胀胀的。我们走过去。那女人轻轻掀开桦树皮,只见莫名静静地躺在那里。常白紧紧靠住我,怕晕倒。女儿躲在她妈妈背后。我望了一眼,赶紧扯过桦树皮,想盖上。常白却按住我的手,说,等等。然后把一册不算厚的书本放在莫名身边,那是他的短篇小说集。


这一夜,我们三个,陪着莫名,在“撮罗子”里,一直坐到东方发白。


第二天,就是莫名的葬礼。我看过有关鄂伦春族风情习俗的资料,知道传统的葬礼,过程很隆重很复杂。“薩满”要穿五彩神衣,打鼓唱经,要供奉狍子头,野猪头,要用各色线扎神偶,要在桦树上刻图腾,等等。


可眼前的葬礼,很简单。只有家人,亲戚,邻居十多个人来送行。没有太阳,空中飘着雪花,北风呼啸着,像是为走了的人营造悲凉气氛。几个壮小伙子,抬着躺在上面的遗体的木架,缓缓走着。


到了事先选择好的大树下,放下木架。只见四棵大树已经砍断树枝,形成个平面,然后,众人一起动手,把木架放在四根树干上,摆稳当了,再跪在地上磕头,嘴里不停地念叨着什么。等那个女人先起来了,别的人都跟着起来,再跟在她后面,往屯子里走,葬礼就这么结束了。


我和常白,她女儿,随乡入俗,照着别人样子做。他们都走了,我们仍然站在大树下,看着大片大片的雪花,一层层洒落在木架上,慢慢成了一个长方形的雪堆。常白突然抱住树干,像是也在支撑着上面的木架,支撑着木架上曾经的亲人,让他睡得舒服些,安稳些。或者想用自己的体温,经由树干,给上面的亲人带去最后一丝温暖。


这时,莫名女儿朝着雪堆大声说,有的人活着,却是死了。有的人死了,却活着。喑哑的声音,如诉如泣,在空旷的天地间,回荡着,回荡着,伴随着洁白的雪花。


来源:民国文艺(ID:minguoweny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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