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之谦的墓我已找到，然而他的故居则始终查不到线索，本次来到绍兴，我向方俞明请教：绍兴城内的赵之谦纪念馆是否跟赵家有关系。他说当然，而后向我简述了这两者之间的关联性。闻方兄所言，我马上翻阅了王家诚所著《赵之谦传》。在该传的自序中，果真查到了相关的说法：“会稽赵姓，原住绍兴府的嵊县，明代北迁，进入绍兴府城，落籍于会稽县。入清以后，这个庞大的家族，分成大坊口、观音桥和广宁桥三处居住。赵之谦是迁入府城后第十五世后裔，属于大坊口赵姓。观音桥赵姓，于乾隆年间建筑一座布局幽雅的‘赵园’，规模之大，树石流泉之胜，可以媲美宋时号称绍兴第一花园的沈园。赵园后经修建，更名‘省园’，现为绍兴儿童公园；赵之谦虽然不是观音桥赵姓的后裔，但他逝世百年后的纪念馆，却设于此园之中。”
赵之谦画像
赵之谦纪念馆处于绍兴儿童公园内，而该公园就是当年的赵园。这座赵园乃是赵之谦家族所建造者，虽然他不出生于此，但毕竟与之有着密切的关联性。如此说来，赵之谦纪念馆也并非胡乱选址建造而成者。
另一个池塘
赵园乃是乾隆间赵焯所建，而后他的儿子赵鼎成就将此园扩建，之后改名为省园，但当地人仍然习惯于称其为赵园。赵园乃是绍兴城内著名的园林，按照道光《会稽县志稿》中的记载：“自宋时沈园而后，越城胜景以此为最。”沈园乃是陆游跟唐琬邂逅之处，因为钗头凤的故事使得沈园可谓世人皆知，而赵园能够成为沈园之后绍兴城内最著名的园林，足见其当年是何等之秀美。
赵鼎成将赵园改名省园之后，乾隆年间大诗人蒋士铨写过一篇《省园记》，该记的前半段为：“省园在兴福桥南，乃鹤峤居士手筑别业也。素扉阒寂、扃钥维谨。其中馆池亭榭，深秘奥远，门外人不知也。园中池分内外，外池仅以亩，内池十倍之，参廊花岸，界划分四区，而芰荷之盛，遂甲于郡治各墅焉。循池西岸而南，曰寡过楼，楼东月台可登，下辟户如镜曰问源。俯瞰内池，与文昌阁对峙，池西琐廊曲抱，中突小榭曰浮青。由榭后稍南，则秀皋之堂在焉。堂上为文昌阁。天窗四启，群岫环拱，万象横几席。阁南北跨，池阁后飞轩虚敞，芙蕖蔽明。镜轩西、出绣湾，折南为狎鸥亭。”
门前有两棵树
《省园记》整篇都是在描绘该园的富丽景象，虽然这样的描写不乏文艺式夸张，但毕竟作为沈园后的最著名园林，实况也不会差到哪里去。然而到了咸丰年间，因为一场大火将省园焚毁。到了民国二十一年，这处废园被金汤侯买下，经过一番改造，而后将此改名为半农园。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金汤侯将此花园捐献给政府，从此改名为人民公园。到了1978年，此园又改为儿童公园。大概在七八年前，经过当地有识之士的建议，在儿童公园内建起了赵之谦纪念馆，从此使得绍兴城内有了凭吊赵之谦之所。
儿童公园的大门
参观完倪元璐故居，方俞明带领我等步行前往儿童公园。一同前去者还有绍兴图书馆唐微老师，及《绍兴晚报》记者王敏霞女史。这一天的寻访几乎全部是步行，一路上说说笑笑倒也并不觉得累。而最有意思者，是在前行的路上还分别路过了唐微的出生地，以及王敏霞小时候生活过的地方。以至于我调侃方俞明，他是否有意这样安排，以便让这两位女史的故居也成为我的寻访目标。
门牌号
竟然还卖票
绍兴儿童公园位于城区人民中路418号，意外的是，这个公园还收门票。如今国内的大多数公园除了私人联办的之外，基本上都实行了免票，不知道经济发达的绍兴为什么在这方面还没有跟上形势。我本欲上前买票，而三位老师却拦住了我的举措，我只好享受朋友所给予的关爱。
走进公园，沿着左路一直向前走，因为我们注意到右侧乃是游乐场，而左侧用太湖石堆积起来的假山，显然不是如今的粗制滥造。穿过假山，眼前所展现出来了几亩地大小的河塘。如今已是初冬，擎雨盖还没落尽，池中的残荷营造出一种颓废之美象。
侧面的假山应当是当年的遗迹
公园内有多个湖
穿过河塘上的虹桥，再往前走已经没有了像样的建筑，再往后则是公园的围墙，看来这个方向有问题。然而公园内的这个角落却遇不到行人，展眼望去前方不远处有一个粉刷一新的公厕，见此而觉得内急，快步向前走去，然而我在门口竟然意外地看到了这个建筑门楣上挂着“赵之谦纪念馆”的匾额。
残荷有藕
感觉像厕所
这个发现让我大感失望，以赵之谦在艺术史上的地位，他的纪念馆让我想来怎么也是一处宏大的建筑，更何况这个纪念馆建在他家前辈所建造的园林之上，所以从哪个角度来说，都不应当是这个模样。从近二十多年的艺术品拍卖会来看，凡是与赵之谦有关的作品，无论是绘画、书法还是篆刻，均能拍到很高的价钱。以如今的市价来算，哪怕是一幅赵之谦所书对联精品，其成交价格也足以建造眼前这座小建筑的十倍体量。
竟然这就是我要寻找的赵之谦纪念馆
我的感慨也让同来的三位老师唏嘘不已，因为他们三位也是第一次看到赵之谦纪念馆竟然是这个模样。以我的估计，这个纪念馆的占地超不过五十平米，而里面的使用面积将会更小。可惜纪念馆的大门上着锁，我等无法入内一探究竟，只好隔着玻璃向内探望。然而里面光线很暗，我隐隐地看到，墙上挂着一些赵之谦的作品。如此说来，这个纪念馆虽小，里面还是藏着不少的宝物。想到这一层，更加有了进内一看的欲望。但门上也没有相关的联系电话，故难以知道是何人管理这个纪念馆。唐微决定返回公园门口，去那里找工作人员。方俞明不像唐老师那样乐观，他说去找人估计也没用，而唐老师则坚定地称：“我们是花钱买票进来的，并且是专门来看这个纪念馆的，怎么可能不看到结果就掉头离去。”
透过玻璃望进去
说完这番话，唐微掉头离去，她步伐之坚定令我跟方俞明有些汗颜。在等候的过程中，我拍起纪念馆附近的情形。
纪念馆处在湖畔
以我的感觉，赵园以水面为主，经眼所见，经过三个池塘，最大的一个池塘中有一个湖心岛。赵之谦纪念馆门前有一座小桥与湖心岛相连，岛的正中有一幢仿古建筑，上面悬挂着“柳荷轩”的匾额。这幢建筑虽然也是仿古，但制作得颇为精整。我真希望将这个匾额换成赵之谦纪念馆，至少这份精整没有辱没赵之谦的英名。
真希望这是赵之谦纪念馆
几分钟过后，唐老师果真带来了一位工作人员，此人走到门前把锁打开，而后站在门外等候。我等三人纷纷夸赞唐老师如此有能耐，都悄声地问她，何以把这位工作人员动用到了这里。唐微只是一笑，没有回答我们的问题。
湖心岛有小桥相连
虽然有心理准备，但我四人还是纷纷感叹纪念馆面积之小，感觉里面的实用面积也就在三十平米左右。即使这样，在如此之小的纪念馆里面还摆放着管理人员的办公桌和椅子。正门的前方摆放着几个玻璃柜，里面陈列着一些没有使用过的毛笔。余外还有几本与赵之谦有关的书法和篆刻出版物，除此之外，未曾看到任何一件赵之谦生平用过之物。
进入纪念馆首先看到的是前言
工作人员的办公处
纪念馆的墙上挂着一些字画，正前方挂着赵之谦像拓本，左右两边则是他所书的一幅对联。一眼望去，这全是复制品，而其他的十余幅字画，均为当代书画家所绘和所写，然而这些当代之物竟然也全是复制品。如此说来，本纪念馆内所陈列的书法和绘画作品没有一件是真迹。我虽然并不专藏赵之谦作品，但他的真迹也总算还有几件。而这里却是专门的纪念馆，为什么会是这样的情形呢？我跟方俞明忍不住在那里吐槽，而站在门口的工作人员显然听得清清楚楚，却一句也不回应。
当代的画也是复制品
可惜不是原作
这个纪念馆确实没有可值得品味之物，拍了几张照片，我们纷纷走出。我还是礼貌地向那位开门人表示了谢意，他仍然一声不吭，锁好门掉头离去。既然纪念馆内没有太多可看之物，但赵园毕竟是绍兴城内的一处名园，于是我等四人在这里游览了起来。
没有开封的笔
赵之谦纪念馆的侧旁还有一处独立的院落，走到里面一看，这里已经改成了儿童游乐场，园内播放的音乐仍然是30年前的曲调。我不是当今的儿童，所以不能体味他们今天听到这样的老调重弹有着怎样的心理感受。中午的阳光很好，走在园中有着冬日负暄的舒适感。空中回荡着音量很大的儿童歌曲，而我走路的步伐也渐渐随之合拍起来，看来不讲道理地灌输确有实效。
走入这儿童游乐场并非是为了陶醉于童年记忆，主要目的之一是为了找厕所。因为赵之谦纪念馆的外形给我的心理暗示，使得我一直惦记着这件事。就一般规律而言，厕所会建在公园的某个角落。而这处游乐场也正是处在公园的偏隅。
儿童游乐园的入口
在这个游乐场内，未曾看到厕所，却无意间发现了一些石雕，我本能地以为这些石雕应当是赵园的遗物。然走近细看，却是一些动物造型，再细看下去竟然是一组十二生肖。从粗糙的雕刻手法来看，这组石雕跟赵园不会有任何的关联。
十二生肖石刻
难道赵园内当年故物真的已荡然无存，这未免令人失望。走出游乐场，沿着湖边路继续前行，发现了一棵很高大的树，以此树的粗壮程度来看，说不定在赵园建成之前，它就扎根在了这里。然而这棵树树杆粗壮，树冠却有些不成比例。我向三位老师请教这是什么树，他们均说不熟悉，于是我走到树下仔细辨认叶片。方俞明则发现戳在树下的“古树名木保护牌”，原来这棵树的名称叫“胡颓子”。这是我第一次知道还有这样的树名，而保护牌上称，该树的年龄是225年。能够将树龄测到这样准确，我真佩服当今的植物学家。此树的挂牌时间是2006年9月，如此推论起来，这棵树已经有236年的树龄，看来确是赵园建园时所种。如此说来，这是我在赵园内见到的唯一一处与该园有关的遗物。虽然这个遗物乃是一棵有生命的树，但是有生命者也同样是遗物，比如鲁迅去世后，朱安生活困难，靠变卖鲁迅的藏书来艰苦度日，有人为此对她进行指责，当时朱安正在吃午饭，就着几片萝卜干和半碗冷粥。面对别人的指责，朱安气愤地回答道：“你们看，我过的是什么日子？你们口口声声说要保护鲁迅的遗产，我也是鲁迅的遗产，你们谁来保护我？”
远远看到一棵大树
既然活人都是遗产，那以这棵稀有的树来做赵园的遗产，显然更没问题。我望着这棵长相怪异的树，想象着它看到了赵园历次的兴与衰，不知道这棵有生命之物怎样看待城头变换大王旗。但它的沉默使得它活到了今天。虽然有着这样的无限感慨，但正如胡适所言：“你老的好心肠，饱不了我的饿肚皮”，我不清楚这句话用在这里是否贴切，但我内急之时想到的的确是这句无厘头。好在离此处不远就看到了公厕，当我大感释然地走出公厕时，手机却无意中掉在了水泥路上，屏幕瞬间爆裂。我用手机已经有了二十多年的历史，从砖头般的大哥大用到如今，不知换了多少个，但却第一次将手机的屏幕摔裂。细想之下，这跟我今日的缺嘴德恐怕有关联：因为我把赵之谦纪念馆看成了厕所。
树叶是这样的
这个树名很奇怪
其实这种说法仅是我的眼光有问题，而我在心中却对赵之谦有着本能的崇敬。赵之谦虽然是位艺术大家，但他同样是位藏书家，关于他的藏书事迹，散见于不同的文本之中。比如他在《仰视千七百二十九鹤斋丛书》的序言中写道：“余家世业贾，余始为儒，旧有薄田供饘粥。自余生十五年，兄为仇诬，以讼破家。至是竟不能得购书资，阅市借人，妄谓强识。咸丰癸丑，遭先赠公丧，鲜民之生，日益危苦，终岁奔走，卖衣续食而已。辛酉，客温州，值故乡沦陷，再毁于贼，敝箧破书未以自随，弱小死亡，简编同殉。曩从借读之家亦半为焦土。俯仰身世，十数年中悲悯穷愁，噩梦忽觉。同治初元，航海入京师，屡试皆黜，栖迟逆旅，煮字为粮，幸积数金，复稍稍置书，钻以故纸，虽昔之所见不能重遇，而零笺断楮转多新得。”
继续探看
赵之谦是位直率的人，他明说赵家这一支世代经商，到他这里才想做学人。以往家中还有些资产，可惜的是，到他十五岁那一年，因为哥哥被仇人诬陷，几场官司打下来，赵家迅速地衰败，以至于让爱书的赵之谦都没有了买书钱。太平天国期间，他虽然带着一些藏书到处奔波，但最终这些书也失散了。同治中兴之后，生活渐渐安定下来，赵之谦故态萌生，又开始了自己的藏书之旅。
虽然说，赵家在赵之谦之前并无藏书的记载，然而他祖上也有名人，比如他的七世祖赵万全就是一位著名的孝子。而这件事也让赵之谦一生引以为荣，他的堂号之一——二金蝶堂就是纪念这位先祖者。关于赵万全的生平履历，《清史稿》中有如下记载：“赵万全，浙江会稽人。父应麟，明季客授北游，万全始二岁。既长，问母：‘父安在？’母告以故。年十九，出求父。应麟初客京师，遇乱转徙死马邑。万全遍访江、淮间，亦至京师，心疑应麟死，见道有遗骸，刺血渗之，不得入，则号于路。又自京师西，亦至马邑。马邑人张文义，尝招应麟主书者，死为之殡。一日遇万全，问得其事，导至殡所，恸绝良久，乃裹应麟骨负以归。既卒，吏为之祠，琢石表异孝。”
赵万全历经艰险用了多年时间终于找回了父亲的遗骨，他的孝心被报告给朝廷，从此他成为了政府表彰的名人，因孝而写入正史之中。可见其行为虽然没有感动天地，却被天子所首肯。而其后人赵之谦也刻过多方内容为二金蝶堂的印章，然而以上的记载，并未说到赵万全跟金蝶的关系。而这件事却收录在《思亲录》所附《浙江通志》中的一段话：“赵万全会稽人，甫离襁褓，父即远游。迨长，痛父不归，日夜号泣，请于母，往寻父。缘崖涉水，七更寒暑。抵大同，遍觅无踪。遇父旧徒，指往父墓，一恸几绝。启墓有金蝶自内飞出，扑入万全怀中，人谓孝感。负骸归里，卜葬后庐墓三年，朝夕哭奠。作《思亲录》，以遗后人。”
树荷轩的正门
这段记载虽然简洁，却描绘得颇为形象，赵万全打开父亲的坟墓后，里面飞出了两只金蝶，这两只金蝶并未飞走却扑入了赵万全的怀中。所以《通志》的书写者称，这正是赵万全的孝心感天动地的结果。而赵之谦在其中一方二金蝶堂印章的边款中刻上了这样一段话：“旌孝子，七世祖。十九年，走寻父。父已殁，负骨归。启殡宫，金蝶飞。二金蝶，投怀中。表至行，大吾宗。遭乱离，丧家室。剩一人，险以出。思祖德，惟下泪。刻此石，告万世。”
《祀礼考释》不分卷 钤盖“二金蝶堂藏书”印，清汉阳叶名澧抄本
看来，赵之谦还是对祖上的这段事刻骨铭心。那么，赵万全父亲的墓中是否真的飞出金蝶呢？赵家后人赵而昌先生在其所写《二金蝶堂》一文中有如下表示：“其实金蝶云云，如把此事讲给当今稍具科学常识的人听，是不会置信的。笔者十余岁时，正值抗日战争前夕，绍兴山乡亦有掘坟者，称‘盗坟’。我们看到夜晚在白热汽灯之下，发掘出来的衣衾，在棺中一般都裹得严严实实，但一经和大气接触，顷刻就凹陷下去，化为灰烬了，如遇上夜风，那些已经灰烬了的丝织品，飞扬开来，不就是想象中的蝴蝶吗？要若它真是具有灵性的话，又有谁会真的相信它呢！”
赵而昌是一位客观冷静的人，他认为这件事情不太可能，但是我并不清楚赵而昌是在哪个年代什么情况下写出了这番话，也许是不得已的必须表述吧。但不管怎么样，赵之谦以七世祖赵万全的孝心为傲，显然他依然有着正统的观念在。比如同治皇帝登基后，赵之谦刻过一方“生逢尧舜君，不忍便永诀”的印章，他在边款中刻上了这样的字：“悲庵居士辛酉之后万念俱灰，不敢求死者，尚冀走京师，依日月之光，尽犬马之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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