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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觅文记】韩愈:道之所存,师之所存也(下)

唐宋八大家之一的苏轼对韩愈极其推崇,在东坡口中能够听到赞誉他人的文章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东坡的视角确实独特,他在《跋退之送李愿序》中有这样一段话:“欧阳文忠公尝谓:晋无文章,惟陶渊明《归去来》一篇而已。余亦以谓:唐无文章,惟韩退之《送李愿归盘谷》一篇而已。平生愿效此作一篇,每执笔辄罢,因自笑曰:‘不若且放教退之独步。’”


东坡在此先引用了欧阳修的说法:晋代文章可看者,仅有一篇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辞》。本着这种说法,东坡认为唐代的文章在他眼中也仅有韩愈所作的那篇《送李愿归盘谷》,由此可见,东坡对韩愈是何等的推崇。但接下来,东坡又话锋一转,说自己原本也想效仿韩愈的这篇文章再写一篇,可是每当提起笔时,想一想也就罢了,他觉得还是让韩愈独步天下吧。东坡以调侃的口吻说出了这一番话,不过也足见其眼界之高。其实东坡是偷换概念,因为欧阳修赞誉的是晋代文章,而韩愈是唐人,东坡自己已经到了宋代,无论东坡写的多好,也只是宋人的文章,不可能再跟韩愈去抢唐代的地盘了。


但东坡赞誉的这篇韩愈文章,也确实是历史名篇,我摘录该文中的一段如下:

穷居而野处,升高而望远,坐茂树以终日,濯清泉以自洁。采于山,美可茹;钓于水,鲜可食。起居无时,惟适之安。与其有誉于前,孰若无毁于其后;与其有乐于身,孰若无忧于其心。车服不维,刀锯不加,理乱不知,黜陟不闻。大丈夫不遇于时者之所为也,我则行之。


这段话写得的确极有气势,读来朗朗上口,然而若与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辞》相比,却让愚钝如我者,没有了耳熟能详的流畅感。关于此文的内容,当然也有着不同的声音,比如该文中的这一段:“曲眉丰颊,清声而便体,秀外而惠中,飘轻裾,翳长袖,粉白黛绿者,列屋而闲居,妒宠而负恃,争妍而取怜。”


韩愈撰《韩文起》十二卷,清康熙三十三年挹奎楼刻本,书牌


金人王若虚在《文辨》中说:“崔伯善尝言,退之《送李愿序》‘粉白黛绿’一节当删去,以为非大丈夫得志之急务。其论似高,然此自富贵者之常,存之何害?但病在太多,且过于浮艳耳。”在这里,虽然王若虚是替韩愈辩解,但至少可知已经有人对该文的内容提出了疑义,而何焯在《义门读书记》中也认为韩愈这篇文章中的部分内容“稍有六朝余习”。但卞孝萱等人所著的《韩愈评传》却对这篇文章有如下的评价:“韩愈写此文,无论结构布局、语言运用、形式选择都颇费心思,花气力,然不无凿痕,与他后来的文章之随意挥洒相比,尚觉不足。这可能与他在创造一种新型散文体式时带有试验性有关。但是,瑕不掩瑜,它毕竟是一块玲珑剔透的美玉。”


关于韩愈的文学主张,其所说的最重要一句话则是“惟陈言之务去”,该语出自于他所写的《答李翊书》:


抑又有难者,愈之所为,不自知其至犹未也。虽然,学之二十余年矣。始者,非三代两汉之书不敢观,非圣人之志不敢存,处若忘,行若遗,俨乎其若思,茫乎其若迷,当其取于心而注于手也,惟陈言之务去,戛戛乎其难哉!


广泛地阅读古人的著作,同时又从中萃取出自己的独特面目,这是何等不容易的一件事,而这正是韩愈所提倡者。对于如何能够写出好文章,韩愈在《答刘正夫书》中则称:


或问:为文宜何师?必谨对曰:宜师古圣贤人。曰:古圣贤人所为书具存,辞皆不同,宜何师?必谨对曰:师其意,不师其辞。又问曰:文宜易宜难?必谨对曰:无难易,惟其是尔。


韩愈在此强调,要以古圣贤人为师。然而古圣贤人流传后世的著作各不相同,那应当学习谁的写法呢?韩愈建议,只应当学习古圣贤人的思想,而不是去学他们的文风。


韩愈撰《韩文公文抄》十六卷,明末乌程闵氏刻朱墨套印本,卷首


有人认为韩愈文风中的雄辩之气是模仿自孟子。对于这种说法,林琴南为其做出了辩护:“韩之长,亦不止出于孟子;专以孟子绳韩,则碑版及有韵之文亦出之孟子乎?韩者集古人之大成,实不能定以一格。后人极力追古人而力求其肖,则万万不能不出于剽袭。剽袭即死法也,一落死法则不能生于吾言之外。何者?心醉古人之句法段法篇法,处处为之拘挛耳。……昌黎‘迎而拒之,平心察之’,此便是不存成心去就古文。”(《春觉斋论文·忌剽袭》)


至少林琴南认为,韩愈文章的特色不仅仅像孟子。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韩愈所作的祭文、墓志等文章,以及韵文诗,同样作得很好,可是这样的文体孟子从来没有写过。即此可证,韩文并非都本自孟子。林认为,韩文之所以有这么高的成就,就是因为他汇集了许多古人不同的优点,从而形成了自己独特的面目。之后,林得出了结论,那就是:可以学习古人,但不可模仿古人的作品,否则这就是剽袭,而一旦有了剽袭的习气,这样的文章就没法看了。


确如林琴南所言,韩愈在各种文体上都有着非凡的成就,比如他给柳宗元写的墓志铭,也成为了后世广泛传诵的名篇。再比如他所写的《南阳樊绍述墓志铭》,我引用该铭中的一个段落如下:


多矣哉,古未尝有也!然而必出于己,不袭蹈前人一言一句,又何其难也。必出入仁义,其富若生蓄,万物必具,海含地负,放恣横从,无所统纪,然而不烦于绳削而自合也。呜呼!绍述于斯术,其可谓至于斯极者矣!


韩愈撰《昌黎诗钞》八卷,清雍正五年序刻本,卷首


韩愈在这里又强调,写文章绝不抄袭前人的一言一句,这当然是件不容易的事。而他在该墓志铭的最后一段又说:


惟古于词必己出,降而不能乃剽贼,后皆指前公相袭,从汉迄今用一律。寥寥久哉莫觉属,神徂圣伏道绝塞。既极乃通发绍述,文从字顺各识职。有欲求之此其躅。


韩愈依然强调文章必须有自己的面目,否则就成了窃贼。对于这篇墓志铭的价值,卞孝宣等所著《韩愈评传》一书,对此评价道:“是韩愈晚年表述其文学主张的最后一篇代表作。把它当成借志铭樊宗师墓而撰写的一篇文论,也无不可。”


翻看韩愈的《昌黎集》,能看到他写过不少的墓志铭,于是有人说韩愈写这个是为了赚钱,既然是这样的出发点,故他所作的墓志铭,有很多都是不切实际的夸赞之语,这种写法被后人通称为“谀墓”。


对韩愈的这种讽刺,最早出自李商隐的《齐鲁二生·刘叉》:“闻韩愈善接天下士,步行归之……后以争语不能下诸公,因持金数斤去,曰:‘此谀墓中人所得耳,不若与刘君为寿。’愈不能止,复归齐、鲁。”



韩愈墓前的碑券


对于刘叉的这个说法,顾炎武颇为认同,其在《亭林文集·与人书一八》中称:“韩文公文起八代之衰,若但作《原道》《原毁》《争臣论》《平淮西碑》《张中丞传后序》诸篇,而一切铭状概为谢绝,则诚近代之泰山北斗矣,今犹未敢许也。”顾炎武说:韩愈在文学史上的贡献太大了,他有那么多的名篇传世,如果他能够推辞掉那些墓志铭状之文,就真的是泰山北斗级的人物了。


对于这种说法,姚鼐表示了赞同,他在韩愈所作《赠太尉许国公神道碑铭》一文的评语中说:“观(韩)弘本传及李光颜传,载弘以女子间挠光颜事,与志正相反。退之谀墓,亦已甚矣!”姚鼐对谀墓的说法找到了证据,虽然说姚特别崇拜韩愈,但他还是觉得韩所写的这些软文让他感到痛惜。


韩愈墓全景


而对于这种说法,卞孝宣在《韩愈评传》一书中替传主进行了辩护:“其实,碑、志是应死者家属或门生故吏请求而作,势必隐恶扬善,甚至无中生有地进行歌颂。一般作者如此,韩愈亦在所难免,不必为他辩解。”而后该评传中引用了陈寅恪先生在《元白诗笺证稿》第一章中的一段话:“因见近年……洛阳出土之唐代非士族之墓志等,其著者大致非当时高才文士,而其所用以著述之文体,骈文固已腐化,即散文亦极端公式化,实不胜叙写表达人情物态世法人事之职任。……则知非大事创革不可。是昌黎河东集中碑志传记之文所以多创造之杰作,而谀墓之金为应得之报酬也。”


陈寅恪说,他近些年看到洛阳地区出土的非名家墓志,这些墓志的写作水平很差,虽然韩愈也写了不少墓志,但韩的所写却是一篇精彩的传记,以此推论起来,韩愈即使拿钱替别人写“谀墓”,也是认真对待,下了一定的工夫,这么说来,他即使得到一笔不低的酬金,也是他劳动后的应得报酬。陈先生这番论述的潜台词就是说:韩愈所写的这些墓志铭,并不是因为拿人钱就替人说好话,他也是下了一番功夫的。


如林琴南所言,韩愈在文学上的成就表现在各个方面,他不止是文章写的好,其实他的诗也颇具特色,虽然本文重点谈的是韩愈的文,可是如果不提到他的诗,也会不完整,所以在下面聊一聊韩愈的诗作。


碑文上的历史


关于韩愈在诗歌创作方面的独创性及其地位,清吴乔在《西昆发微序》中说:“唐人能自辟宇宙者,唯李、杜、昌黎、义山。”这句话是将韩愈在诗歌创作方面的成就跟李白、杜甫、李商隐相并提。但吴乔又说:“于李、杜之后,能别开生路,自成一家者,惟韩退之一人,既欲自立,势不得不行其心之所喜奇崛之路。”


吴乔认为,李、杜之后,在诗歌创作上能独成一家者,就属韩愈了。清叶夔在《原诗》中进一步认为:“唐诗为八代以来一大变,韩愈为唐诗之一大变;其力大,其思雄,崛起特为鼻祖。宋之苏、梅、欧、苏、王、黄,皆愈为之发其端,可谓极盛。”看来韩愈是唐诗发展的一个转折性人物,他成为了宋诗的发端。


对于韩愈所作诗歌的特色,陆侃如、冯沅君在《中国诗史》中说:“从杜甫诗的内容上衍出来的是白居易一群,从杜甫诗的形式上衍出来的是韩愈一群。”这种论述倒是很有意思。陆、冯认为韩愈的诗文特别注重形式,文中所举的第一首诗是韩愈所作《符读书城南》,此诗的后半段为:


少长聚嬉戏,不殊同队鱼。

年至十二三,头角稍相疏。

二十渐乖张,清沟映污渠。

三十骨骼成,乃一龙一猪。


这一段的前七句的每一句都是“二三”的结构,而到了第八句,则转变为“一四”结构,这种做法在诗中少有出现。试着一读,就能感到其中的突兀。韩愈的诗中另有一种特殊的用法,那就是句子的重复,比如《双鸟》:


不停两鸟鸣,百物皆生愁。

不停两鸟鸣,自此无春秋。


韩愈的诗不仅在句子有重复,而且在有些字上也同样如此,比如他写了一首《南山》,我节录其中一段如下:


或连若相从,或蹙若相斗,

或妥若弭伏,或竦若惊雊,

或散若瓦解,或赴若辐辏,

或翩若船游,或决若马骤,

或背若相恶,或向若相佑,

或乱若抽笋,或嵲若炷灸,

或错若绘画,或缭若篆籀,

或罗若星离,或蓊若云逗,

或浮若波涛,或碎若锄耨,

或如贲育伦,……


这首诗中,韩愈连用了五十多个“或”字,虽然这首诗是仿照《诗经》中的《北山》而作,里面也有这个“或”字的连用,但原作远没有他用得这么夸张。陆、冯认为韩愈的这个用法“不免有点不自然”。韩愈作的其他一些诗,陆、冯则认为读上去不像诗,比如《忽忽》:


忽忽乎,余未知生之为乐也,愿脱去而无因。

安得长翮大翼如云生我身,乘风振奋出六合。

绝浮尘,死生哀乐两相弃,是非得失付闲人。


韩愈墓的前方


而韩愈所作的《嗟哉董生行》,陆、冯认为这首诗“完全是散文的格式”。对于这一点,前人早有诟病,比如惠洪在《冷斋夜话》卷二有这样一段话:“沈存中、吕惠卿吉甫、王存正仲、李常公择,治平中,在馆中夜谈诗。存中曰:‘退之诗,押韵之文耳,虽健美富赡,然终不是诗。’”而《后山诗话》中录有黄庭坚的评价:“诗文各有体,韩以文为诗……故不工尔。”


还有不少的评价都是说韩愈以文为诗,看来大家认定他是一位作文高手,把这种惯性也用到了作诗上。陈寅恪在《论韩愈》一文中,则引经据典地讲述了在韩愈之前的佛经翻译就是以文为诗,但他同时说:“……退之虽不译经偈,而独运其天才,以文为诗,若持较华译佛偈,则退之之诗词旨声韵无不谐当,既有诗之优美,复具文之流畅,韵散同体,诗文合一,不仅空前,恐亦绝后,决非效颦之辈所能企及者矣。”陈寅恪认为,韩愈的这种写法不仅好,而且空前绝后。


对于韩愈诗风的评价,古人多以“奇、崛、瑰、怪”来形容,但以这种奇特的方式来写诗,后世也有着不同的评价,清马位在《秋窗随笔》中说:“退之古诗,造语皆根柢经传,故读之犹列商、周彝鼎,古痕斑然,令人起敬。时而火齐木难,错落照眼,应接不暇,非徒作幽涩之语,如牛鬼蛇神。”这当然是褒奖的说法。


而赵翼在《瓯北诗话》卷三中则称:“韩昌黎生平所心摹力追者,惟李、杜二公。顾李、杜之前,未有李、杜,故二公才气横恣,各开生面,遂独有千古。至昌黎时,李、杜已在前,纵极力变化,终不能再辟一径。惟少陵奇险处,尚有可推扩,故一眼觑定,欲从此辟山开道,自成一家。此昌黎注意所在也。然奇险处亦自有得失。盖少陵才思所到,偶然得之;而昌黎则专以此求胜,故时见斧凿痕迹。有心与无心异也。”


第一级平台


赵翼认为韩昌黎就是有意效法李、杜,但是李、杜太有名气了,想超过他们已经没有可能。而韩愈观察到杜甫在奇、险的写法上并未达到极致,于是他就朝这个方向努力,而后创出了自己的风格。但可惜的是,韩愈在这方面走得有些远,使人能看到刻意的地方。从韩愈留下来的诗篇看,他所作之诗,确实有赵翼所说的倾向,但也有一些诗,韩愈写得通俗上口,并不显得刻意。比如那首著名的《早春呈水部张十八员外》:


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

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


这首诗已然成为了儿歌中的名篇,但他所作《听颖师弹琴》,则更是极具历史性的名篇:


昵昵儿女语,恩怨相尔汝。

划然变轩昂,勇士赴敌场。

浮云柳絮无根蒂,天地阔远随飞扬。

喧啾百鸟群,忽见孤凤凰。

跻攀分寸不可上,失势一落千丈强。

嗟余有两耳,未省听丝篁。

自闻颖师弹,起坐在一旁。

推手遽止之,湿衣泪滂滂。

颖乎尔诚能,无以冰炭置我肠。


苏东坡对韩愈的这首诗极其喜爱,他曾将此诗改为了一首《水调歌头》的琵琶曲词。关于改编的缘由,东坡在这首词的小序中称:“欧阳文忠公尝问余:‘琴诗何者最善?’答以:‘退之听颖师琴诗最善。’公曰:‘此诗奇丽,然非听琴,乃听琵琶也。’余深然之。建安章质夫家善琵琶者,乞为歌词。余久不作,特取退之词,稍加隐括,使就声律,以遗之云。”


东坡说某天欧阳修问他,你觉得哪首写琴的诗最好?东坡回答就是韩愈的这首《听颖师弹琴》。没想到欧阳修却说,韩愈的这首诗写得的确漂亮,但可惜的是,韩愈听到的不是琴,而是琵琶。东坡觉得欧阳修说的对,于是他就把韩愈的那首诗改成了琵琶曲词。


但是这段公案在后世却引起了广泛的争论,争论的焦点就是:韩愈当年听到的究竟是琴还是琵琶?《西清诗话》上有这样一段记载:“三吴僧义海,以琴名世。六一居士尝问东坡琴诗孰优?东坡答以退之《听颖师琴》。公曰:此只是听琵琶耳。或以问海,海曰:欧公一代英伟,然斯语误矣。‘昵昵儿女语,恩怨相尔汝’,言轻柔细屑,真情出见也。‘划然变轩昂,勇士赴敌场’,精神余溢,耸观听也。‘浮云柳絮无根蒂,天地阔远随飞扬’,纵横变态,浩乎不失自然也。‘喧啾百鸟群,忽见孤凤凰’,又见颖孤绝不同流俗下俚声也。‘跻攀分寸不可上,失势一落千丈强’,起伏抑扬,不主故常也。皆指下丝声妙处,惟琴为然。琵琶格上声乌能尔耶?退之深得其趣,未易讥评也。”


这段话说,有位法名义海的僧人对弹琴极其在行,他对欧阳修的回答提出了异议。义海说,欧阳修虽然是一代英豪,可惜他不懂琴。而后义海从此诗中摘句进行分析。因为义海懂得琴理,所以他能从韩愈的诗句中体悟到诗中所描写的弹奏场景,只有琴才能演奏得出来,而琵琶则不可能。因此义海认为,韩愈深得琴理,所以他不可能听的是琵琶弹奏。


对于义海的这个论断,后世有不少人予以赞同,许顗称:“韩退之《听颖师琴》诗云‘浮云柳絮无根蒂,天地阔远随飞扬’,此泛声也,谓轻非丝,重非木也。‘喧啾百鸟群,忽见孤凤凰’,泛声中寄指声也。‘跻攀分寸不可上’,吟绎声也,‘失势一落千丈强’,顺下声也。仆不晓琴,闻之善琴者云,此数声最难工。”许顗的分析方式也是从琴理上入手,他说自己跟会弹琴的人探讨过这件事,对方也认为诗中所描绘的就是弹琴。而清代的薛雪也同样认为琵琶不可能演奏出这样的声调:“《听颖师弹琴》,是一曲泛音起者,昌黎摹写入神,乃以‘昵昵’二语为似琵琶声,则‘跻攀分寸不可上,失势一落千丈强’,除却吟猱绰注,更无可以形容,琵琶中亦有此邪?”


那么,后人为什么要一面倒地强调欧阳修理解错了呢?其实更多者仍然是为了维护儒家正统思想。古琴本是中土的高雅乐器,而琵琶则是西域胡人所擅长弹奏的一种乐器,虽然弹奏琵琶在唐代已经大为流行,但韩愈的诗文中却绝无咏叹琵琶者,这其中的原因,吴振华在《韩愈诗歌艺术研究》一书中认为:“作为以文化复古为己任的一代大儒,他对待音乐的态度是崇尚古乐而排斥所谓的乱雅乐的‘郑卫’新声。而当时与雅乐相对的流行音乐正是西域传入的燕乐(俗乐),俗乐中的主要乐器之一就是琵琶。”看来韩愈歌颂古琴却不提琵琶,其内在的原因还是要捍卫儒学的正统,而这种做法也恰好符合了韩愈一贯的卫道立场。


韩愈墓位于河南焦作市孟州市西虢镇落驾头村。昨天在洛阳高铁站包下了一辆出租车,今天一早他就如约赶到了酒店。我把自己的行程单出示给他,他仅瞥了一眼,就说出了今日的行进路线。有着如此高度概括性的统筹,这在我遇到的出租车司机中不多见。跑得两处之后,接着去探访韩愈墓。


韩愈墓在洛阳的东北方向。司机称,走绕城公路太远,坚持穿城而过。我感谢了他的善意,然而这个过程中却经历了二十余个红绿灯并堵车四次,其中两次是因撞车,两次是因警察查车。不足十公里的路,费时竟超一小时,但司机对此却丝毫不烦。我佩服他应对一切的耐性。


终于从开元大道驶出,上二广高速,行40公里从孟州站下,东行7.5公里,在高速路上就看到了韩愈陵园的公路牌。标识这么详尽者真是少见。前方看到了落驾头村的指示牌,我正在琢磨这个地名的含义,还没等醒过味儿来,前行百余米即到了韩庄。


韩园入口处的城阙


国家级的文保牌


入口处


韩愈的墓园入口是一城门式的巨大牌楼,穿牌楼进入两百米即到了韩愈墓园门口,门票二十元。司机说他不想去,就在门口等我。于是我独自买票入内。整个墓园依山势而建,形成三个平台,进山门后,所见是第一层,此处有几百平米的离地两米高的祭祀台,台上空无一物,仅在右角挂了一口钟,钟背铸着“韩文公祠”。然而钟的正面铸造的却是佛家语,将此两者结合在一起,韩文公若地下有知,定然会大感不乐意:他正是因为劝皇帝不要佞佛,而遭受了苦难,而今却被人不依不饶地将佛语铸造在了他祠堂里的钟上,我不确定这个铸造者是否是故意为之。


韩昌黎的祠堂里挂着一口佛钟


韩湘子


旁边的功德碑还未刻满


祭坛后面是韩愈侄孙韩湘子墓,墓旁立着韩湘子雕像,双手做吹笛状。料想韩愈不会想到他的侄孙而后成为了八仙之一,世间事就这么吊诡。当年韩愈因为规劝皇帝不要崇佛而被贬出京城,当他到达长安东南的蓝田关时,他的侄孙特意赶来,陪他同行。在路上,韩愈给韩湘写了一首诗,此诗的最后一句是:“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看来爷孙二人感情很好。韩愈觉得此行路途艰难,有可能会客死他乡,于是他嘱咐韩湘,一旦自己去世了,就由他来收尸。好在后来韩愈平安地活着返了回来,而四年之后,韩湘也考中了进士,但后来他如何成了神仙,那就是另外的故事了。


韩愈墓的标牌


韩文公祠入口


韩愈站在这里,还披了件红斗篷


继续前行,登上第二级平台,此处便是韩文公祠。在祠堂门口有一道士正在教一个半大男孩八卦步的走法,看我前来,他马上问我要不要算卦?我告诉他自己不是来算卦的,只想找到韩愈墓。我的这个回答让他原本炯炯的眼神像熄灭的灯一样,暗淡了下去,并且没好气地说,就在后面。我郑重地向他表达了歉意,尽管他已经没有兴趣再听我言语,继续跟那个男孩讲解着八卦步,而我也继续登高,再上十一级台阶到达第三级平台。


本以为这其中有韩愈墓


第二进平台入口


八卦步


小山顶上


平台上有几株古树,很是粗壮,韩愈墓丘远超之前所看坟丘的规格,体量很是巨大,我先走到墓的正前方,向昌黎先生鞠了一躬,以此来表达我的敬意,然后继续在这一带拍照。可能是步步登高带来的疲累,我感觉到双腿有些酸胀,于是在墓旁静坐了几分钟。墓园内静极,无风声,亦无鸟鸣,我几乎可以听到自己的脑神经在相互碰撞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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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书家韦力的古书之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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