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APP
userphoto
未登录

开通VIP,畅享免费电子书等14项超值服

开通VIP
专题四:群众路线|王清、刘子丹:群众路线:理论脉络与争鸣

注:自第三辑开始,本刊被中国期刊网全文收录。

读者可在期刊网上检索以获得全文。

链接地址:https://navi.cnki.net/knavi/jjournals/BDZP/detail

专题导语:群众路线作为党的根本政治路线、组织路线、工作路线,在中国政治发展中发挥了重要作用,对党在不同历史阶段的重大决策产生了深远影响。群众路线塑造了科层制与政治动员相结合的国家治理制度,使党在领导国家发展进步的过程中,具备强大的政治动员能力,始终保持和人民群众的血肉联系,获得长久执政的民意基础。本次专题围绕“群众路线”展开,选取了王清、曾渝、万鹏飞等多位老师撰写的三篇文章,与读者分享。

王   清

刘子丹

群众路线:理论脉络与争鸣

作者简介

王清,中山大学政治与公共事务管理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刘子丹,中山大学政治与公共事务管理学院博士生。

1

摘要与关键词

摘要群众路线是党的根本政治路线和组织路线,因其与中国政治的紧密联系受到海内外学者的关注。本文围绕“群众路线与政权巩固之间的关系”这一条主线索,分析群众路线的演进和影响,尝试展示海内外群众路线研究的完整图示。群众路线的演进大体可以分为理念和实践两种路径,群众路线的影响又可以分为民粹主义与加强党的领导两种结果。然而,已有研究尚未形成有效的对话与衔接,表现为两种路径与两种结果之间存在一种解释上的“断裂”。基于此,本文最后提出一个理论框架,用以重新组建已有研究的内容并探究群众路线与政权巩固的约束条件。

关键词:群众路线;群众动员;群众运动;政权巩固

引文参考:王清、刘子丹:《群众路线:理论脉络与争鸣》,《北大政治学评论》2021年第2期(总第10辑),第158-177页。

2

正文

[、

一、研究问题的提出

群众路线与中国政治的关系受到海内外学者的高度关注。学界以群众路线为视角,考察中国的政权类型、执政方式与治理实践等等。本文所关心的问题是群众路线如何演进,围绕这一核心问题,本文将对海内外关于群众路线的研究做一个梳理与评述。
第一,关于群众路线内涵的争议。群众路线的概念自诞生起就经历着不断的变化,这些变化是一个复杂的政治历程。群众路线不仅是党的领导方式和工作方法,还涉及到群众的地位、党的性质以及党群关系。学界通常认为,群众路线是毛泽东于1943年6月1日,在《关于领导方法的若干问题》一文中首次较为系统地提出。毛泽东在该文明确指出,群众路线是党的一种工作方式,亦即人们熟悉的“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毛泽东奠定了群众路线的主基调后,这个基调在中国的发展进程中被不断扩充,直至中共八大,群众路线的内容被完整地表述为“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一切为了群众、一切依靠群众”。
从政治学的角度看,群众路线可以理解为党领导的一种政策过程。尽管群众路线与西方传统意义上的决策过程有所差异,群众路线已然包含了政策过程中的几个阶段——“中国政策执行过程中,既有党政机构等正规组织的推动,更有群众路线机制的'催化’。将群众路线贯穿于政策过程并用于政策执行,构成了当代政策执行的一大特色。”可以说,大陆的学者理解的群众路线内涵基本与官方表述一致。早期的、纯粹的群众路线被视为党的领导和工作方式。群众路线的大部分内容是党作为先锋队如何同群众“联系”起来,这其中不仅包括从群众中收集吸收意见、宣传政策,而且还要依据群众的意见调整政策。
然而,海外的研究却对上述内涵有不同的看法。海外学者产生的质疑是,如果群众意见(或说“群众观点”)是群众路线的核心,那么群众的自发决策与党的领导之间呈现出何种张力?这一问题引发的争议还包括:群众的主体是什么?群众在中国的革命建设历程中扮演什么角色?由此可见,群众路线研究呈现多元化的取向,后文将进行详述。
第二,群众路线的功能:已有理论争鸣:不仅群众路线的内涵有所争议,群众路线的功能也存在争论。既然群众路线是党和群众之间的“联系”,那么群众路线的基本功能应当是巩固与维护两者之间的关系。强调“党建”观的学者认为,党引领群众创造历史的过程是漫长的,为了防止共产党人发生异化,因此必须在日常的工作中常常和群众保持联系。群众观点,群众动员和群众监督,都是为了防止共产党人在执政过程中脱离群众,忘记初衷。
如果群众路线的第一层功能是防止共产党人在执政过程中的异化,那么更深一层的功能便是解放群众,让群众完成历史使命。强调“群众”观的学者认为,群众是历史的创造者。通过群众路线,群众可以认清自己的利益,提高自己的意识,贡献自己的力量,最后完成历史的创造。因此,从第一个层次的功能来讲,党是领导者,群众是被领导者。从第二个层次来讲,党是“工具”,群众才是“目的”。
然而,有学者认为,大多数情况下群众路线是否能发挥出应有的功能取决于领导的角色。群众路线的践行通常十分微妙,既要克服完全交由群众做决策的“尾巴主义”,又要克服完全由领导者做决策的“命令主义”。因此,群众路线有时造成了地方性的“广泛民主”甚至全国性的民粹主义,有时又能克服官僚主义的倾向,增强党的领导。这也就引起了群众路线在中国长期实践中产生的不同形态的讨论。
第三,群众路线与政权巩固之间的关系也存在争鸣。正因为学界对群众路线的内涵以及功能有所争论,因此学界对群众路线的影响尤其是群众路线与政权巩固之间的关系存在争论。一方面,群众路线中“群众是历史的创造者”或“一切为了群众”等都暗示了群众具有自发决策甚至绕过党组织领导的可能。另一方面,先锋队理论又为群众路线赋予了增强党的领导的内涵。
本文围绕“群众路线与政权巩固的关系”这一条主线索,分析已有关于群众路线的研究成果之间的理论争锋。已有的群众路线研究有一个共同的特性——它们都承认群众路线与新中国政权息息相关。除中国外,其他国家也存在相似的情况。诸如,在民粹主义极右政党浪潮中,“本土派”的政治家通常会大肆渲染“腐败精英”与“纯粹人民”之间的矛盾。同时,这些政治家也会采用一系列策略动员选民。因此,我们需要一个理论框架,既可以统筹不同类型的群众路线研究,同时也彰显中国群众路线的独特之处。
海内外对群众路线的研究大致可以分为两个方向,一是阐述群众路线在不同历史阶段的官方表述,二是分析群众路线在不同历史情境的实践方式。本文将沿着三个脉络展开——作为理念宗旨的群众路线(理念)、作为工作机制的群众路线(实践)以及群众路线的影响。群众路线的影响有两种结果,分别是以“广泛民主”为核心的地方自主以及以“联系群众”为核心的党的领导,前者体现了群众路线与政权建设的冲突性,后者体现了群众路线与政权建设的一致性。本文将指出,理念或实践的路径在群众路线的结果上存在解释上的“断裂”。在本文的最后,笔者尝试提出超越理念与实践的理论框架,用以统筹群众路线的不同研究面向,回答群众路线与政权巩固之间的关系及影响因素。

二、作为理念宗旨的群众路线

话语中的群众路线研究侧重于在各类官方表述中挖掘群众路线的内涵。在这些研究中,群众路线作为一种理念宗旨,指导早期中国的革命实践和国家建设。尽管群众路线的基本内涵是党的领导和工作方式,但群众路线的起源涉及的范围更加广泛。这一期间的群众路线迫切需要回答的第一个问题是,中国寻求改变的力量从何处来?围绕这一核心问题,学界将群众路线与马克思列宁主义、青年毛泽东思想等理论和历史背景联系起来,讨论的问题主要包括(1)“群众”的作用是什么?(2)“群众”的主体由哪些部分组成?(3)如何领导“群众”?这一领域的研究通常将群众路线视为一种理念,探究其背后复杂的历史观和认知论。
第一,群众路线来源于马克思的革命理论。在马克思看来,要完全打破束缚在人的身上的枷锁,只能通过粉碎旧的社会结构,亦即社会革命。这也就意味着,一场真正解放的革命,必然是从社会中来,到社会中去。在中国语境下,“群众”既是旧社会的毁灭者,也是新社会的缔造者。理解群众路线在中国的提出必须回到马克思关于认识论的论述。有学者指出,马克思认为获取知识与真理必须通过实践,而最好的实践方式便是社会革命。尽管马克思没有明确提出“群众路线”,但这些论述为后来的群众路线奠定了三个基础:对任何精英、技术决定论和超越世俗力量的否定;知识与真理只有通过社会实践尤其是通过联系群众才能发挥他们的最终作用。这直接决定了中国共产党对群众路线“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的完整化表述。群众路线背后的含义在于:只有基于中国本土经验得出的知识和真理才能指导中国革命。
尽管群众路线在马克思列宁主义中汲取了理论资源,但自其提出之后就在中国的政治实践中不断被赋予新的内涵。这些新内涵产生于马克思理论的自身矛盾之中——马克思尽管提出了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但他也认为“决定”本身并非是一种因果性的推断,而是一种互动性的衔接。换言之,如果没有上一阶段的上层建筑,下一个阶段的经济基础重建就难以发生。
显然,毛泽东与列宁一样,他们并不想被束缚在这进程缓慢的历史阶段之中。西方一些学者认为,群众路线是毛泽东对中国革命进程的一种设想,用以获取农民的支持并建立一个共产主义的上层建筑。然而,这些学者对“群众”的定位相对狭隘。国外一位学者的研究有力地反驳了这一类观点:
“中国的(政治)运动很大一部分是对转变中国劳动方式的不懈努力——特别是减少脑力劳动和体力劳动之间的地位差异,鼓励一些工人参与决策过程,以及减少收入差距......毛泽东一贯认为,没有生产关系的根本变化,就无法维持意识形态和上层建筑的变化;同时,没有态度和上层建筑的变化,就无法维持生产关系的变化。”
由此可见,毛泽东十分重视“群众”在历史发展中的作用并依靠他们建设经济基础,这些群众不仅仅只是农民。因此,群众路线本身是用以解决两个历史阶段如何实现有效跨越的理论,毛泽东通过群众的劳动分工创造出一种全新的生产关系。
第二,群众的主体是“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客观地说,“群众”的概念从马克思那里便是模糊不清的,因为马克思对群众的定义往往是“绝大多数的人”或者“处于运动中的人”等等。有学者认为,“群众”的理念在1919年毛泽东的系列论述中逐渐成型。尽管毛泽东已经接触马克思主义理论,但毛泽东认为这一理论应当与中国的实际相结合。在严复、梁启超以及杨昌济等人的影响下,毛泽东很早就认为解救中国的道路在于最大化释放那些被压迫的群众的潜力,然后“尽一切力量前进”。
“农民、工人、学生、妇女、小学教师、警察、车夫——这些都是他列举的属于群众的群体......毛泽东已经强调,最重要的决不是外面那个尚不清楚的世界,而是他所说的,对中国的了解以及对中国未来的期望......(那些)不受旧等级制度束缚的社会成员的自发行动,将使整个社会的能量最大化。”
由此可见,一切有助于推动中国寻求转变的力量都属于“群众”的一部分,在“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下,落后的阶级有时候也属于“群众”。“群众”被视为是历史的创造者和革命的主要力量,是构建现代国家所必须整合的“一切力量”。
第三,先锋队对群众的领导。尽管“群众”蕴含着创造历史的无限潜能,但“群众”并非是一个完全自发自为的产物。“群众”还需要先进分子的领导,才能真正发挥力量。先进分子是能跳出当前环境的、对历史规律有深刻认知并勇于改造世界的人。这些人组成了一种先锋队组织,引领群众的力量,建立自己的政权。因此,也有学者认为,群众路线是先锋队理论的发展。先锋队实际上是自觉自为的工人阶级的理想类型,为了不使党与普通群众的差别变成隔离,便需要群众路线作为补充的机制。如何处理先进的党以及落后的群众之间的辩证关系是一门高超的领导艺术,是一根需要始终保持警醒才能走好的钢丝。
总体而言,群众路线在其孕育之初,它的内涵还未发展至党的领导和工作方式。这一期间的基本内涵是“群众”本身。研究者通常将群众路线视之为一种理念宗旨,以此揭示其思想来源、政治内涵及其发展变迁。这些研究认为,群众路线是马克思列宁主义中国化的产物,最先由毛泽东等人赋予其政治革命和国家建设的内涵,再由各个阶段的党政领导人充实其意义。作为理念的群众路线是被抽象出来的政治理念,具体表现为马克思社会革命理论的中国表述、拒绝精英政治的人民政治、跨越历史阶段的道路、辩证的党群关系等等。这些发现完善了群众路线中“群众”的内涵。
然而,仅仅把群众路线视之为一种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理论话语远远不够。作为理念宗旨的群众路线聚焦“群众”这一概念,回答了群众的作用、群众的主体以及群众由谁领导的问题。但是,它忽略了对群众路线中的“路线”的研究。作为“路线”,群众路线在革命和建设实践中衍生了一系列工作机制,这些工作机制塑造了中国共产党的动员能力和执政合法性。正因如此,群众路线之所以成为中国共产党“三大法宝”之一。

三、作为工作机制的群众路线

实践中的群众路线研究侧重于从各种经验材料探究群众路线的践行模式。这类研究秉持的前提是,群众路线作为中国共产党的工作路线,它的具体实践与官方表述同样重要。中国共产党如何正确领导并发动群众?围绕这一核心命题,学界讨论的问题包括(1)哪些情境需要群众路线?(2)国家采取哪些方式开展群众路线?尤其在第二个问题上,由于群众路线开展的方式多种多样,因此学界出现了诸多争鸣。在这个意义上,群众路线从理念转化为党的工作方式,亦即群众动员。学界也开始跳出各类文本框架,分析群众路线如何将组织力量与群众力量结合起来。这类学者通常关注党和国家动员群众的方式与手段。他们的核心观点是,执政党或国家为达成特定目标,以群众为主要依靠力量,采用一系列策略动员群众。
第一,国家试图快速推动社会改造却缺乏资源时,群众路线发挥了支持性功能。群众路线首先被视为衔接党的领导和群众基础的载体。有学者认为,“路线”是中国共产党在长期革命实践中形成的政治模式。然而,“路线”不能仅仅停留于小范围的试验,需要拓展至整个社会进行实践。“群众”也就在此时参与了政治——“这不仅允许群众直接参与政治,也为......更新权威以及推动新政策提供了机会......”
大多数时候群众的参与被认为能更好地完成党的任务和目标。因此,“群众动员”是国家试图快速推进社会改造而又缺乏有效性手段时不得不采取的策略。有学者指出,在镇压反革命运动中,国家面临行政资源不充足的情况。此时群众对该运动的“热情参与”和“密切合作”便十分重要。从二十世纪40年代至70年代末,共产党在生产运动、土地改革、农业集体化、抗美援朝、镇压反革命运动、三反五反运动、社会主义教育等运动中都采取了群众动员的办法。同时,“联系群众”延伸出了各种方法与策略,保证了中国共产党在自身建设过程中不断克服“尾巴主义”、“命令主义”、“孤立主义”、“官僚主义”和“军阀主义”的倾向。
第二,群众动员所采用的方式具有多样化特征。组织网络、话语建构、意识形态塑造等都是历史上群众路线采用过的策略。群众动员在革命时期表现为敌我分明的阶级斗争策略(divide and conquer),在后来则表现为灵活的分而治之策略(divide and rule)。由此可见,群众动员是干部与群众的互动,学界主要从关系网络和意识形态两个方面分析这一现象。
其一,共产党通过干群联系网络进行组织化动员。群众动员的方式很大程度依赖于组织网络的建设,即建立一个“干部联系群众”的关系网络以获得群众对特定政策的支持。群众路线隐含了“先锋队(领导)—群众”的双重结构或“政党-干部-群众”结构,是党的组织、党的干部与广大群众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基础。有学者分析了群众路线作为一种动员策略在延安时期群众教育中的作用。面对陕甘宁农民一开始对中共推行的“标准化”教育政策反应不积极的问题,中共及时改变了教育工作的策略并最终获得当地的支持。这一转变主要得益于群众路线的运用,诸如将教育权力结构转移至更基层的单位、对地方干部培养的优先选择性以及理论联系实践的教学模式。
同样,也有学者通过比较中国与苏联在农业集体化的经验,指出中国成功实现产权转型且较少遇到抵抗的原因在于运用群众动员的策略。在这其中,由地方干部支撑起来的组织网络发挥了重要的作用。首先,地方干部在大部分贫民以及一部分中农中被挑选出来。其次,这些预备干部统一接受培训。最后,这些具备当地知识且忠诚于国家的地方干部采取说服而非强迫的方式推动集体化政策的落实。群众动员的策略是建立起群众组织以获得群众对各类政治运动的支持。通过在积极分子中组建群众团体并依赖这些团体在人群中宣传信息是群众动员的核心机制。在动员群众的实际工作中,农会、妇联会等群众团体组织领导群众开展组织生活,这一过程离不开群众英雄即积极分子的催化与助力。
其二,共产党通过意识形态宣传与话语建构进行情感式动员。有学者在社会运动的研究中指出,为了有效地动员群众,就需要积极分子将其所持有的意识形态和话语体系加以改造,并将其与群众的直接利益或情感联系起来。在革命时期,国民党也曾采用组织网络与利益捆绑的动员策略,诸如建立国家基层行政单位以及宣传国家存亡意识等等。然而,真正让共产党区别于国民党并获得群众支持的策略在于,大部分出生于底层社会的共产党人熟悉群众的心理,他们拥有一套成熟的工作方式调动群众的情感并最终推动共产主义事业。中国共产党这种独特的动员方式被称之为“情感动员”,各种戏剧性表演诸如诉苦、揭发、批斗,甚至暴力都被用以达到“鼓动群众情绪”的目的。
在组织者的安排下,这种情感动员型的激励方式往往能调动参与者的激情并最终获得参与者的忠诚。然而,情感激励所引发的群体热情也伴随着风险,这一点将在后文细说。这里暂时将群众动员处理为一种有效的工作方式,旨在讨论它的方式与手段。有学者指出,建国初期山区土改的顺利进行离不开成功的群众动员,而群众动员最重要的是思想动员以消除农民的思想顾虑,故而工作组通过开展阶级教育、“谁养活谁” 的教育和翻身教育将群众普遍动员起来。群众动员的两大方式和步骤是单独召开贫农会和启发农民诉苦,将贫富状况与其阶级身份联系在一起,引发阶级的“苦与恨”。面向群众的“动员令”需要依靠广泛的说服教育,使领导干部和群众都能正确理解政策目标,方能达成执行共识。
其三,为了提高群众的觉悟和获得群众的支持,国家采取了一系列的话语建构和意识形态塑造策略。国家通过歌舞剧、连环画、展览会、控诉会等方式向群众灌输镇压反革命的思想。在镇压反革命的过程中,群众动员的使用“给了群众有效的政治教育和阶级教育”、“建立了一个由忠诚者和自愿代理人组成的网络,他们随时准备加入战斗并为新政府服务。”
上述的研究表明,群众动员作为一种工作方式,是对国家能力不足的一种补充。它将群众视之为一种可动员的力量,通过组织网络、情感动员等方式和手段发挥群众的积极主动性,帮助执政党或国家完成某项政策的实施。应当说,群众动员是对群众路线理念宗旨相对中肯的践行方式。作为工作机制的群众路线是党的一种工作方式,用于发动群众的力量,完成党的政策。然而,群众路线的践行也引发了一些“意料之外”的连锁反应。

四、群众路线的影响

群众路线本身是一种“手段”,但“手段”往往成为目的。当群众路线以社会运动的方式在全国推而广之的时候便容易生成地方性行为,学界通常将之置于民粹主义的理论框架加以考察。群众路线形成的民粹主义后果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国家与社会两种力量形态的碰撞,二是革命型政党与技术官僚的抗衡。造成这些现象的原因包括地方政权的回应性与责任、社会的文化反弹等诸多因素。大体而言,学界在群众路线的影响上形成了两种不同倾向:一是形成了“广泛民主”的群众运动,二是巩固并加强了党的领导。
第一,以“广泛民主”为核心的群众运动。有学者以陕西大寨为例,指出群众路线的治理实践创造了一个地方自治的实体。正是在这里,群众路线开始获得“群众运动”(mass political activity)的内涵。在群众路线的框架下,一方面地方以生产队为单位,通过干部参与劳动、成立互助组以及阶级斗争等方式,获得了政治经济自主性。另一方面,地方自发抵制来自上级的政策,诸如大跃进期间上级政府要求大寨汇报更高的亩产量被当地拒绝,这种抵制甚至扩散至其他生产单位。在这个意义上,群众路线造成的影响是群众自发自主地建设社会主义,亦即“群众运动”。群众运动通过意识形态与党的领导取得了象征性的联系,但在实际运行中却切断各级党组织的关系——“群众不受党组织的领导并且承担了继续推动社会革命的责任。”
这种观点意味着,群众运动与群众路线作为理念宗旨和工作机制都有所不同。后二者根本的目的在于塑造一种领导理念以及强大的党组织,群众运动却背离了这一初衷,甚至中国整个的社会结构中都卷入了时代的“路线”。国外有学者以红卫兵为例深入分析了文化大革命中积极分子与理想主义青年投入运动的原因。他们证明,文化大革命中的红卫兵有自身的动机和动力。新中国成立之后,青年对毛泽东思想中改造世界、平等主义等价值充满着激情与向往,然而,处于转型社会中的青年却经历着现实社会条件所造成的落差——事业限制、工作分配、家庭或教育背景等。当“群众路线”被合法化时,这些压抑的不满被释放出来并最终以“运动”的方式呈现。这是文化大革命中群众运动兴起且主要群体是青年的原因。需要注意的是,释放不满的群众运动本质上是一场规范导向而非价值导向的运动。也就是说,群众运动并不反对既有的价值,它针对的是那些造成价值扭曲的社会条件。
群众运动不仅出现在革命年代与文化大革命时期,它同样也出现在当代的社会变迁中。有一些研究指出,群众运动在中国的城市化进程中反复出现,突出表现在政府征地过程中村民对地方政府的抵制。在征地冲突中成立的的“土地防御队”、“家园保护协会”等非正式组织往往具有良好的组织能力,他们用以表达农民的诉求,是群众运动的当代实践。
因此,群众路线的影响之一是它试图绕过上级党组织的领导,发挥地方性“广泛民主”甚至完全释放个体的力量。尤其是在群众运动中,社会群体以“群众路线”作为话语框架、行动策略以及合法性依据,为自己获取权益或宣泄不满。此类观点共同的结论是,群众路线从最开始的官方路线转化为群众的“武器”。一些学者反对将群众路线视为一种地方自主性的实践,认为群众运动只是群众路线的“异常版本”。按照毛泽东的设想,群众路线是党领导革命运动的一种方式,核心是党的领导,而群众运动恰恰切断了党组织的联系。因此,群众运动不能视之为群众路线本身,它是群众路线实践的意外结果,并很快被纠正回来。
第二,以“联系群众”为核心的党的领导。在革命时期,群众路线要求干部必须具备群众意识,诸如收集群众反映的问题、咨询群众的意见、向群众学习经验等。但是,这一切都以党的领导为前提。党是一个先锋性政党,可以超越群众有限的视野,对社会局势做出全面研判并制定决策。群众路线作为一种认识论,它的实践是为了提高党的治理能力,但群众路线不能代替党组织的存在。
“政策转变不能单独依据农村情况来决定。它必须建立在党对整个中国革命所面临的形势的思考之上,诸如分析国内与国际的相关阶级力量、革命已经达到的阶段以及该阶段下的任务等等。这些都需要一个革命组织,它可以超越农村农民需要的实践经验的有限视野。通过一个更具包容性的组织和指导性的政治理论,特殊因素可以和更广泛的视角联系起来。”
当运动群众转化为群众运动之时, 革命党就有了充分的理由, 实现从制度约束向超越制度的转换。借助群众运动,党建立起来的组织在结构和功能上具有扩张政治控制、侵入社会倾向的弹性。执政党在群众路线的治理实践中获得了政治、组织和思想上的领导权。群众路线的治理实践不仅提高了党的领导,也促进了国家政权建设。有学者指出,群众路线的实践完成了国家政权在广大乡土社会的下沉。从根据地到新中国,一方面是统治权力向中国共产党转移,另一方面是集中统一的行政机制全面渗透到乡土社会之中。最终,乡村行政体系与群众参与相结合,形成动员模式的治理体系。
也有学者认为,即使群众路线所衍生的群众运动形成了民粹主义的影响,这种影响也应当放在对技术官僚统治的回应上来衡量。政党控制与科层制建设之间自始至终都存在张力,因此群众路线的实践也被一些学者视为国家对抗官僚主义的工具。建国初期出于对恢复国民经济以及国家建设的需要,技术官僚以及精英主义逐渐获取主导性。这一期间,技术能力主导所形成的“技术官僚偏见”涵盖了党组织的重要性。从整个社会阶级来看,对技术的强调也造成了国家对工人阶级尤其是技术精英的重视和对其他阶级的忽视。毛泽东很快注意到这种倾向将对党组织的领导造成威胁,因此他重新界定了“无产阶级”与“无产阶级政党”,并界定了两者的联系。
“他(毛泽东)试图把'空白(blankness)’变成一种美德,象征着中国人的道德纯洁,中国人没有被物质主义和个人主义的弊病所侵蚀......党是有组织的知识载体,在一定程度上也是技术知识的载体......'无产阶级政党’变成了一个特定社会中所有“无产阶级”的总和。”
因此,特定阶级不能取代整个无产阶级,技术精英更不能取代中国共产党。群众路线在这里的作用便是衔接“纯粹的无产阶级”以及“领袖”之间的桥梁作用,它突出了两者的重要性并将二者联合起来共同对抗技术官僚统治。从政治建设的角度而言,群众运动更多并非群众自主参与的活动,而是魅力型领袖贯彻其意志的一种手段。也有学者指出,群众路线不仅是制约官僚的工具,同时也是党重塑社会基础从而解决代表性问题的工具。
总之,学界对群众路线治理实践的判断大致有两种倾向:一是以“广泛民主”为核心的群众运动,强调了群众路线在中央与地方关系的层次所产生的离心力;二是以“联系群众”为核心的党的领导权建设,则强调了群众路线在国家与社会、政党与政府的层次所产生的向心力。也有一部分研究试图融合这两种矛盾并得出相对中和的结论。诸如,有学者指出,群众路线表现为一种“共识”的政治实践。基层干部所制定的政策必须经过群众讨论(“通过群众”)以获得合法性,群众则通过讨论参与政策制定。这一过程并非只是形式化的橡皮图章,它通过发挥群众在“政策转化”阶段的自由裁量权产生权威,甚至能阻止更高一级的指令——“这一过程中产生的任何协商一致的意见,无论从理论或经验的角度来看,都不能被认为是领导人强加的结果”。

五、理论总结与启示

上文展示了群众路线研究的相关争论。学界在群众路线的研究路径上主要分为理念路径以及实践路径,理念路径着重分析“群众”这一核心概念,实践路径则着重分析群众路线的实践方式。群众路线有两种不同的影响,一是造成了地方自主性决策,二是增强了党的领导。本文将在下文指出,两种路径与两种影响存在解释上的“断裂”。本部分试图分析这种“断裂”的原因并尝试找到修复“断裂”的办法。
第一,群众路线的两种研究路径:理念宗旨与工作机制。群众路线按照两种路径进行演进,一是作为理念宗旨,二是作为工作机制。理念路径主要聚焦于“群众”,从群众的作用,到群众的主体再到群众的角色,研究者从群众路线对马克思关于社会革命的理论溯源开始,分析了不同领导人在不同历史阶段对群众路线的定义与阐释。实践路径则主要聚焦于“路线”,从路线发生的情境到路线开展的方式,研究者从组织网络、动员方式等方面论述了群众路线的具体实践。上述内容可用图1表示。
在图1中,+号表示充分条件,虚线表示不具备因果性的连接。理念宗旨或工作机制均为群众路线的充分条件,但它们与政权巩固并非因果关系。这是因为,学者在分析群众路线的概念时,通常将既有的文本或经验材料视为群众路线的全部内容,却没有回答群众路线与政权建设的关系。
第二,群众路线与政权建设之间的关系:削弱或巩固。群众路线在中国产生了两种结果,分别是以“广泛民主”的群众运动以及以“联系群众”为基础的加强党的领导。本文认为,两种结果之所以呈现出矛盾性,是因为其背后蕴含的是群众决策与党的领导之间的张力,也是群众路线两种演进路径的碰撞结果。在理想情况下,群众路线的理念宗旨与群众路线的工作机制相一致——群众在先锋队的领导下创造历史。一方面,群众的意志可以通过“人民当家作主”得到表达,另一方面,执政党也可以通过“联系群众”克服官僚主义倾向,避免异化。然而,在冲突情况下,群众路线的理念宗旨与群众路线的工作机制便呈现出张力:特定的社会群体试图绕过上级党组织的领导从而自发决策。在特殊时期,这种自发决策甚至会形成社会群体对当下秩序的不满与抗议,冲击现有的政权。由此可见,群众路线可能削弱国家政权,也可能巩固国家政权。
第三,群众路线与政权巩固:约束条件。本文的核心问题是“群众路线与政权巩固”的关系,我们应当重新构建一个理论框架,用以筛选出群众路线促进政权巩固的具体机制,亦为约束条件。这些约束条件可以保证群众路线理念与实践的一致性,最终产生促进政权巩固的理想结果。参照政权建设的逻辑,群众路线必须具备以下条件,才能促进政权巩固。
首先,现代国家政权建设需要构建合法性获取公民的国家认同。国家需要发展出一系列的聚合机制(包括边疆、语言、文字、民族等),将分散的社会力量统筹起来,国家才能强大。在群众路线的生成阶段,中国正处于四分五裂的动荡时期,中国共产党迫切需要思考出一种方案,这种方案可以最大化将国人的力量凝聚起来。在这个意义上,群众路线是马克思列宁主义中国化的产物,是早期中国共产党人谋取自身独立的理论武器,是根植于中国的本土方案。
其次,现代国家政权建设需要完成中央集权。以财政汲取为例,财政汲取的方式多种多样,可以通过建立正式的国家税收机构,也可以借助非正式制度诸如国家代理人辅助国家完成税收。财政汲取本质上是一种国家能力,是国家完成特定目标所使用的工具、手段与方式。在群众路线的发展过程中,中国共产党通过群众路线尤其是群众动员的方式完成自身的目标。群众路线是中国共产党独特的工作方式,它通过各种策略诸如组织网络、意识形态与情感动员等方式发动群众,它是对国家基础能力不足的补充。
最后,国家需要赋予社会权利。国家形成特定意志且具备相应的能力之后,便不可避免地将国家的触角渗透进社会的领域。在这个过程中,社会会对国家进行反制,国家必须向社会赋权才能更好地治理社会。从这一视角看,群众路线的再实践便是群众路线在国家与社会的张力之间进行挪移的过程。群众路线可以是国家进一步渗透的“指导精神”,也可以是社会自发组织的“象征符号”。在再实践阶段,群众路线或是塑造了地方性的“广泛民主”,或是增强了党的全面领导。简而言之,它体现了一种治理的张力,既包括地方对中央(上级)的反制约,也包括国家对官僚主义的抵制与克服。
综上,构建合法性、实现中央集权与赋予社会权利是巩固国家政权必不可少的三个要素。同时,这三个要素相互交织,相互影响。在合法性构建中确定的权威类型会影响实现中央集权的方式,实现中央集权的方式也会影响向社会赋权的内容,最后向社会赋权又会反过来影响合法性构建。理念、实践以及影响的变迁都必须符合上述三个条件的约束,群众路线才能巩固国家政权。上述内容如图2所示。
在图2中,+号表示充分条件,*号表示必要条件。实线是具有因果性的连接,虚线是不具有因果性的连接。合法性建构、中央集权以及向社会赋权是必要条件,缺一不可。图2与图1的不同之处在于,它并不改变群众路线研究的已有发现,而是将这些发现重新组合成一个更具逻辑性的理论脉络。图1的内容是组成群众路线的充分条件,图2将这些内容归纳并组成群众路线的必要条件。也就是说,仅仅分析理念或实践是不够的,必须将理念、实践和影响相结合才能判断群众路线是否促进政权巩固。判定群众路线的内容是否促进政权巩固的依据是:这些内容是否具备建构合法性、实现中央集权以及赋予社会权利的具体机制。诸如,向社会赋予权利的核心是形成良好的社会秩序,然而民粹主义式的群众路线却破坏了社会秩序,因此它难以构成促进政权巩固的必要条件。
本文围绕群众路线的演进对已有研究进行梳理和总结,针对群众路线的理念宗旨、工作机制以及具体影响分别展示了相关的共识与争议。然而,理念宗旨或工作机制均无法回答群众路线为何有两种不同影响的问题。造成这一困境的原因在于学者们通常将依据的参考文本或经验材料视之为群众路线的充分条件。为了回答群众路线与政权巩固之间的关系,本文依托政权建设的逻辑,提炼出群众路线促进政权巩固的约束条件。这是一个超越理念与实践的理论框架,它既可以更好地将已有研究串联成完整的研究图示,也可以为后续的群众路线研究提供理论的坐标。当然,在不同的政体类型中,群众路线如何影响国家政权建设,这是一个值得继续探讨的问题。

        (完整注释请参阅原文)

编辑:陶婧漪

责任编辑:王镝

审核:封凯栋

本站仅提供存储服务,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举报
打开APP,阅读全文并永久保存 查看更多类似文章
猜你喜欢
类似文章
毛泽东著作一览表
领导干部应具备的素质。
中央苏区如火如荼的扩红运动
1975年《红旗》杂志:搞好钢铁生产的根本问题在路线
“群众路线”概念的历史溯源
政法工作中的几个问题*
更多类似文章 >>
生活服务
热点新闻
分享 收藏 导长图 关注 下载文章
绑定账号成功
后续可登录账号畅享VIP特权!
如果VIP功能使用有故障,
可点击这里联系客服!

联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