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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尔德林的生平、诗作和疯狂(下)


弗里德利希·荷尔德林的生平、诗作和疯狂



                          文/威尔海姆 · 魏布林格 



荷尔德林的日子是极为简单的。每天早晨,尤其是夏天的时候〔他在夏天总是要不安和痛苦得多),他会伴着第一缕阳光起床,离开房间,到楼下的花园里散步。他在这个狭小空间里的散步会持续四到五个小时,直到他完全疲倦。他喜欢在手上包一块结实的布,在篱笆前东刨西挖,或者胡乱拔草。他寻找的也许是他前一天丢弃在那里的一块废铁或者一块碎布,找到之后,他会把这些东西揣进衣兜里。在做这些事的时候,他总是自己与自己说话,向自己提问,回答自己,一会儿说“是的”,一会儿说“不”,不过更经常的是说“是的,不!”因为他总是喜欢否定。 

然后他走回房间,在那里面来回踱步。木匠或其家人给他带来食物。他的胃口总是很好,而且喜欢喝红酒口假如人们不断地给他红酒的话,他肯定会一直喝下去。但是一旦当他用餐完毕,他就再也不能忍受一秒钟那空空如也的餐具,他会马上把餐具搬出去放到门边的地板上。荷尔德林有一个习惯,他不能容忍房间里有别人的东西,一有任何这类东西他都会立即搬出去放到门边的那个位置。至于他这一天的其他光阴,则是流逝在自我对话和在房间里的来回踱步中。 

荷尔德林能够整天持续地投入其中的事情,只有他的《虚泊翁》。起码有不下百来次,当我来找他的时候,我在门外就已经听见他高声地朗读着其中的段落。这时他充满了激情口桌上的《虚泊翁》这本书几乎总是打开着的。荷尔德林经常在我面前朗诵其中的段落口当他读过一段之后,他会带着猛烈的手势喊道:“噢!太美了,太美了!陛下!’’—然后他继续朗诵,有时会突然停顿下来补充道:’‘注意,仁慈的先生!这里有一个逗号!”如果我递给他其他一些书籍,他也会朗诵给我听。但是他不理解这些东西,因为他已经精神错乱,尚且不能把握自己的思想,更不要说去理解那些陌生的思想。尽管如此,按照他的习惯,他总是会对这些书籍赞美交加。 

他屋子里另外的一些书籍是克罗普斯托克的颂诗、格莱姆、①克罗尼克②以及一些古代诗人的作品。他经常阅读克罗普斯托克的颂诗,而且随时都会从身边掏出来。 

我曾经告诉过荷尔德林很多次,他的《虚泊翁》已经重新印行,而且乌兰德和施瓦布正在收集整理他的诗歌。但从头至尾,荷尔德林的答复都是一个深深的鞠躬,以及这样几句话:“您太仁慈了,冯·魏布林格先生!我欠您太多,陛下!”当他这样敷衍了事的时候,我有几次试过强迫他给出一个理智的回答,但是荷尔德林重复的仍然是同样的话,只不过换了一些表达式。这时人们已经不能再逼迫荷尔德林,因为否则的话,他马上就会陷人躁狂的活动和可怕的含馄不清的咆哮之中。令木匠感到惊讶的是,我竟然能强迫荷尔德林做那么多事情。只要我希望,他都会跟着我一起出去散步,甚至当我不在的时候,他也会做很多与我有关的事情。令我和荷尔德林都最为喜欢的,是我在图宾根东山上居住的那所小花园。当年,也正是在这个小花园里,维兰德①开始了他的诗歌创作。从这里人们可以眺望美丽的绿色的河谷,依靠城堡山而建的小城图宾根,蜿蜓逸通的内卡河,仿佛充满欢笑的村庄,以及连绵的施瓦本山脉。我在这个小花园里居住了四年多的时间,在绿叶丛中,眺望如此空旷的远方,仿佛独自一人置身千自然之中。但是当时我的心头笼罩着一种充满危机的压力,即使和友善的大自然相处也没能让我的心情开朗振作起来。我在这里写了一部小说,一部我认为本来必须焚毁的小说,因为其中只有很少的部分不会让我感到羞愧。尽管如此,当《卡罗那索厄之歌》于三年后出版之后,作者至少盔得了最令人尊敬的行家和诗歌朋友的称赞和鼓舞。也正是在这里,我和荷尔德林每周都会爬上来一次,静静休息。每当荷尔德林走进我的房间的时候,他总是首先会为我的友善和亲切鞠躬致意。必须指出,荷尔德林总是有着太多的礼貌动作,也许真正的原因是,他希望以这种举止来刻意保持和任何其他人的距离。假如有一种可以解释的理由的话,那肯定是这个。不过,对于人们的举止总是去搜寻更深层次的原因,这也许是多余的做法,最简单的解释是:这是他的特点和独特风格。 

荷尔德林打开窗,站在窗口眺望,用相当清醒的话语赞美这动人的风景。我早就注意到,当他处于大自然的环境中的时候,与他相处要容易得多。这个时候,他很少与自己说话,而对我来说,这正是他神志清醒的标志。我相信,那种自我对话的原因是他无法把握自己思考的对象。荷尔德林离开窗口后,我给了他一些鼻烟和香烟,因为他很喜欢这些东西。这时他的心情是无比开朗的。当我把填好烟草的烟斗递给他,并为他点燃香烟时,他以一种极为热切的方式赞美着烟草和烟斗,并为此深深满足。随后他不再说一句话,在他当下最惬意的时分,我知道最好的做法是让他一个人静静待着,不去打扰他。 

荷尔德林的人生信念是万有神论的“一和全”他还特意用希腊语书写了这个句子,挂在我的书桌前的墙上。当他和我说话的时候,总是望着墙上这个神秘的充满了意味的句子。有一次他说:“我现在已经成了正统派,陛下!我目前正在研究康德先生的第三卷著作,也很关注最新的哲学状况。”我问他是否还记得谢林,他说:“当然。他曾经和我一起上学的,男爵先生l’’—我告诉荷尔德林现在谢林在埃尔兰根,而他回答道:“以前他在慕尼黑也待过。”荷尔德林问我是否与谢林见过面,我说是的。 

当然,我和谢林是以一种极为凑巧的方式见面的。此前当我在斯图加特的时候,谢林正好也在那里。豪克先生对谢林崇拜得五体投地,还答应带我去见他。当我到了豪克的家里,却发现静悄悄的一个人都没有。这时我进退两难,只好在走廊里等待了好长一段时间,我自己都为这种等待感到好笑。不行,我想,我不能和这位伟大的哲学家失之交臂,因为将来我是否还能见到他就很难说了。在这里,我期待着一种令生命激动的东西,一种能令天空和大地激动的东西。突然我听到有人咳嗽的声音。我对自己说,这就是谢林!肯定是他!我犹豫了一瞬间,但还是走了过去,就看到一个人静静地站在门前,他的神态举止一看就是个哲学家!谢林严肃地问我是不是一个陌生人,然后他迅速地表示,希望我等他用餐完毕之后再来拜访他,因为主人现在正等着他。我安静地看着他的脸庞,致谢,然后告辞。我在路上抱怨着:“不错,我看到他了,和他说话了,可惜我来得真不是时候!我甚至都没有告诉他我的名字。”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心理让我没有再去拜访谢林,而是很快就离开了斯图加特。尽管这样我还是满意的,因为我毕竟与这位伟大的哲学家见过面,说过话,那时的他也许还沉浸在《世界时代》这部著作的玄思之中。 

我又回到荷尔德林身边口他能够回忆起马提松、席勒、佐利科菲、拉瓦特尔、海因瑟。等很多人,惟独—如我已经指出的那样—想不起歌德。他的记忆力似乎还有一些活力和待续性。有一次我很奇怪地发现他把普瞥士的排特烈大王的画像挂在墙上,问他为什么。他回答道:“您肯定己经见过这幅画像的,男爵先生!”而我才德起,的确在好几个月之前就已经见过这幅画像。但凡他见过的人,如今他都能记得。他从来都没有忘记,我是一个诗人,而且他经常不断地问我写了些什么,我是否勤奋努力,等等。然后,他自己可能补充道:“至于我,我的先生,已经不再是从前的那个人了。我现在的名字是克拉路西门诺。唉,陛下,他们是这样说的,他们也是这样宜称的!但什么都与我无关!” 

最后这句话,我经常听到他说。似乎当他坚信“什么都与我无关”的时候,他能够因此而安定和平静下来。 

有时我也给他一些纸让他写点什么。于是他坐在桌前写了一些诗歌,甚至是押韵的。这些诗尽管格律都很正确,但其内容都是错乱无意义的,尤其是他后来写的那些。每次当他写完一首诗之后,他会毕恭毕敬地弯着腰将诗递给我。有一次,他的落款是:“不才最谦顺的荷尔德林”。 

有一次我告诉他,晚上有一场音乐会。本来我也想过,是不是也让他去欣赏一番音乐。但我终干没敢这样做。因为,音乐有可能给他的情绪带来过于强烈的影响,再者让荷尔德林这样正襟危坐地安静度过几个小时几乎也是不可能的。于是,我们还是像往常一样离开花园,出去散步。在路上,荷尔德林深深地陷人自身的凝思之中,一句话都不说。等我们差不多到了城里的时候,他望着我,仿佛突然醒悟过来一般,说道:“音乐会,··…”很明显,他现在才想起我半个多时辰以前和他说的话。 

不管怎样,荷尔德林的生活仍然是有音乐做伴的。他尚且能够正确地弹奏钢琴,但却是以一种十分不合常规的方式。当他想弹钢琴的时候,他会一整天都坐在钢琴前,不离开半步。偶尔他脑海中会突然闪现出一个音节,他就把这个幼稚简单的音节翻来橙去地弹奏几百遍之多,简直没有人能够忍受。因为他的手指出现水肿,而且他的指甲又长又脏,所以他有时弹琴的时候会将手掌急速地掠过键盘。荷尔德林特别不愿意修剪自己的指甲,人们必须绞尽脑汁编造出一些哄骗的理由,就像对待痴呆或乖庚的小孩那样,才可以说服他剪指甲。当荷尔德林弹奏了一会儿钢琴之后,他的灵魂渐渐温和下来,他闭上眼睛,将头颅高高地扬起,仿佛想要随风而去,化为乌有。他开始唱起歌来。我至今都没有弄清楚,荷尔德林是用的什么语言来唱歌。但是他的歌声激起我内心中的飞扬超脱的激情。是的,无论谁看到荷尔德林这样的情形,听见他的歌声,其全身的神经都将被深深展撼。这歌声中的灵魂是沉痛和悲伤:他让人认识到了一位出色的男高音。 

他很爱小孩,但小孩们却很害怕他,纷纷从他而前逃离。他害怕很多的东西,也很怕死口由于他的脆弱错乱的神经,他很容易被惊吓。哪怕是很小的声响都会令他惊然一惊。当他处于剧烈的运动,处于愤怒或恶劣的情绪中的时候,他的整个脸都会缩成一团,他的每一个举动都是猛烈的,他那样用力地扭曲着自己的手指,仿佛手指里没有骨头似的口他大声叫喊,或者以一种急速的话语与自己辩论着什么。当这种场合,人们最好躲在一边,让他自己一个人待着,直到这场风暴过去;不然的话,荷尔德林会动用暴力把房间里的人推操出去。当荷尔德林终于发泄完毕之后,他会回到床上躺着,并且好几天都不起床。 

有时他突发奇想,要到法兰克福去。人们阻止他的办法是将他的靴子藏起来,这让图书管理员先生如此愤怒,以至于他在床上待了五天之久,不愿起床。不过,当夏天的时候,荷尔德林又变得如此不安,他经常半夜起床,整夜从楼上走到楼下,又从楼下走到楼上。 

我想过带给荷尔德林别的一些书籍。·有一次我给他带去了一本荷马史诗的德译本,因为我觉得他可能还能够回忆起荷马,会愿意读他。但是荷尔德林不愿接受这本书。于是我把书交给木匠,让他告诉荷尔德林,这本来就是他自己的书。这个方法同样没有奏效。荷尔德林拒绝这本书的原因不是骄傲,而是害怕,因为他不愿意接触任何陌生的东西。只有那些日常生活中习惯了的东西才能够让他安宁,比如《虚泊翁》,以及那几位被他翻得烂熟的老诗人,至于荷马的作品他已经有二十多年没有接触,已经是一种陌生新奇的东西,而这会刺激千扰他的情绪。 

我也管邀请过荷尔德林和我一起到一个花园散步,那里有一个小酒馆。花园里的景色十分美丽,而且所有座位的位置都十分隐蔽。荷尔德林喝起酒来像一个真正的男人,除了红酒之外,啤酒也很令他喜欢。他喝得比人们想象的要多得多。但我得时刻注意不能让他喝酒超过必要的限度。最后,如果再给他点燃一支烟斗,那么荷尔德林简直会陷入陶醉之中。他什么都不再说,而只是安静地坐着。 

他也给他的老母亲写信,但人们总是必须事先提醒他做这件事。这些信并不是神志不清的。荷尔德林写它们花了很大的力气,而且这些信甚至可以说是相当地清楚明白。但仅此而已。从书信的风格来看,它们就像出自一位思考和写作都还不成熟的小孩的手笔。有一封信本来写得还不错,但结尾却是:“我发现,我必须停下来了。”写到这里的时候,荷尔德林的神志已经有些不清醒,他自己注意到了这一点,就收尾了。对于这种思维受阻的状况,人们只要想象当人处于重病中,或剧烈的头疼,或强烈的困倦,或者前一天晚上醉酒后早上醒来时的感受,即可以明白。 

我的那所小花园对荷尔德林来说是那么珍贵,甚至当我离开图宾根多年以后,他都还在打听那所花园的状况。而且,当他后来和木匠夫人散步到了附近的一个葡萄园的时候,他多次走到花园的门前,很有把握地宣称:冯·魏布林格先生就住在这里。 

美丽的大自然,安静的散步,自由开阔的天空,这些总是能给荷尔德林带来很好的情绪。对他来说十分幸运的是,他从自己的房间可以眺望到非常美好的风景:幽静的内卡河就在窗下轻轻淌过,稍远处则是大片的草地和绵延的群山。当木匠给他一些纸张之后,他写下了一些清晰的诗歌,将他在窗畔眺望到的情景真实地记录在诗中。 

值得注意的是,他从来都不提起他的生命中曾经经历过的那些美好的事物口法兰克福、迪奥提玛、希腊,他自己的诗作……等等,这些对他曾经如此重要的东西仿佛永远地沉于忘川之中。当人们偶尔向他开玩笑地说起:“您已经很久没有去过法兰克福了吧?”他的回答仅仅是一个鞠躬,说道:“是的.先生,他们都这么说。”随后则是一连串夹杂着法语的没有人听得懂的话。 

大约在我即将离开图宾根之前,木匠为荷尔德林做了一张小小的沙发,放在他的房间里,这为他带来了极大的欢乐。当我去拜访他的时候,他像一个小孩一样兴冲冲地跑过来,亲吻着我的手,说道:“您看,仁慈的先生,现在我有一张沙发了!”从那以后,每次当我去拜访他,他都一定要拉着我坐到沙发上,然后才和我说话。 

在我上大学和与荷尔德林交往的那段时间,我经常到意大利、瑞士以及奥地利的蒂罗尔去旅游。当我回来以后,他总是清楚地知道我去过哪里了,而且特别愿意让我给他讲讲瑞士的情况。过去他就曾经居住在瑞士的苏黎世和圣加仑,在那里结识了拉瓦特尔、佐利科菲。在我毕业之际,我明确地告诉他,我将要到罗马去,而且不再回来了。当时我开玩笑地说希望让他陪着我一起去罗马,他笑了起来—那是一种哲学家的恬静而温和的微笑—说道:“仁慈的先生,我必须留在这里,我已经不能再远行了。” 

有时候荷尔德林对于人们的提问的回答简直让人忍不住捧腹大笑,尤其是他又带着那种一本正经的神情,令人摸不清他是否真的在戏谑着什么。比如有一次我问他有多大年纪了,他微笑着回答:“男爵先生,我十七岁了。”也许这并不是玩笑,而是真真正正的精神错乱。当人们对荷尔德林说话的时候,他从来都是心不在焉的,因为他总是深陷在自己的模糊艰难的思想之中,假如人们突然提出一个间题将他从那种混沌的思维中唤醒过来,他的答复通常都是信口开河,说些潜然无知的东西。有一次我和他散步到了一块草地,他在路上照例陷人了木然愚痴的状态之中,当我突然示意他注意旁边的一座房子,并说:“瞧,图书管理员先生,您肯定没有注意到这座新修的楼房吧?”荷尔德林突然惊醒过来,望了我一会儿,以一种宣告神谕的表情缓缓说道:“是的,陛下。” 

我在德国的家里还保存着他那段时间写下的一些诗歌以及信笔而作的一些东西。如果可能的话,我很想和大家分享这些东西。 

但是我现在只记得其中一首阿尔卡恩风格的颂歌,其开头是如下几句触动人心的诗句: 



给迪奥提玛 

倘若,在我们离别的远方, 

你还记得我的容颜,记得往事, 

我的痛苦的分担者啊, 

惟愿我还能向你示范一些惊喜…… 



在这最后一行,人们可以看出,荷尔德林已经不能清楚地表达自己的思想,就好像一个整脚糟糕的诗人,总是不能清楚表达自己想要说的东西。无力将他当下的感受用合适的词句表达出来。 

在他的书信里,其内容从头到尾都是与.‘神或者命运”(他喜欢用这样的表达式)的抗争和角力。其中一处地方,荷尔德林感叹道:“天上的神啊,真实的情形是,我和你进行了如此多的战争,却只能赢得几个微不足道的胜利!” 

有一次我还在他的纸堆里看到了令人震撼的、充满了秘密意味的话。在反复赞美古希腊的英雄们和诸神的美丽之后,是这样一句话:“当我远离人们,生活在孤寂之中以后,如今我才理解到什么是人!” 

对荷尔德林来说,大自然的直观始终是完全清晰的。在他的最健康、最充满活力、最清新的诗歌里,都有着这样一个伟大祟高的思想:大自然是神圣的为一切事物带来生命的母亲。当荷尔德林在后来的悲惨岁月中陷人无望的糟神错乱,不能再表述什么纯粹抽象的东西之后,对干大自然的热爱还真切地保存在他的心灵之中。荷尔德林在自然环境里的举止。大自然给他带来的宁静和温和的魔力,就是很好的证明。当他在春天凭窗远眺大自然,那些美丽的形象给他带来的慰藉是无可比拟的。他在一首诗里,以荷马式的生动笔法,描述了绵羊群是怎样走过小木桥的情形。他在窗前经常看到这一幕。当他看到银白色的雨滴打在屋檐上边的时候,心中同样也会激起微妙幽深的思想。 

当然,尽管如此。他己经缺乏将一切思想和感受统筹把握起来的能力。每当他试图述说一些较为抽象的东西的时候,他的思想就会陷人混乱之中,变得麻木迟钝,最终写下一些幼稚或莫名其妙的字句。 

有些匆匆来拜访荷尔德林,然后急急而去的人,对于荷尔德林的精神状况认识有一个最大的错觉,那就是他们相信荷尔德林的头脑中有一个固定的观念,以为自己是在和王公贵族、教皇等交往,因为他把这些头衔送给每一个人(甚至木匠)。但是这个看法是错误的。荷尔德林的头脑中根本不可能有任何固定的,持续起支配作用的观念;他的精神状况与其说是痴呆,还不如说是虚弱。他所有的那些荒诞不经的言行都是来自于精神和身体上的崩溃。下面我们会更清楚地说明这一点。 

荷尔德林已经无力把握一个思想,不能清楚地理解一个思想,也不能追溯一个思想的来龙去脉,更不能把一些类似的思想整合在一起。所以各种事物不论远近,有关无关,在他那里都是颠三倒四。至于他的日常生活,如我们已经看到的那样,是一种纯粹内在性的生活,而这可能也是他陷人痴愚状态的主要原因之一。更何况他的身体极度虚弱,神经更是无比地脆弱。如果他偶然想起什么东西,不管这是一个回忆还是周围事物触发的一个念头,他都会试着进行思考。但是他的思维缺乏力量,缺乏宁静和维系因紊,所以不可能将那些混沌的念头清楚理顺头绪。他希望肯定什么,但这个肯定当然不带有任何真实性(因为这种真实性只有来自健康的思维)。所以他立即又作出否定,因为他的整个精神世界是一团迷雾和幻象,西他的整个本质都成为了一种极端面可怕的唯心主义。 

比如,他对自己说:“人是幸福的。”同时他的思维漂移不定,模糊不清,因为他说不清人为什么是幸福的,是怎样幸福的。然后他的内心已经感受到了一种模糊的反对意见,于是说道:“人是不幸的。”同样.在说这句话的时候,他也弄不清人为什么不幸,怎样不幸。我无数次地在荷尔德林身上观察到这种绝望的矛盾冲突,因为他习惯于一边思考一边自言自语。有几次,他似乎都几乎把握到了一个清楚的概念或观念,但是他立即摇着头,陷人更为混乱的精神状况中,他的额头上的肌肉抽搐着,他使劲地摇摆着脑袋,大声地叫喊:“不!不!”为了摆脱这种痛苦的纠缠,他随后陷入到神志不清的吃语之中,说着一些毫无意义的话语,就好像他的灵魂竭力想要从黑暗的思维中挣脱出来,而他的嘴唇却无法自制地仍然滔滔不绝。从他写的一些东西来看,这也是很明显的。他经常写下一个句子或命题,仿佛这是一篇文章的题目或者主题。这个句子本身是正确的,清晰的,但它仅仅是来自荷尔德林朦胧中的记忆,是无意识地出现在笔下的。如今当荷尔德林继续追思那个回忆,要把这个思想贯彻、发展、充实起来的时候,他不是像正常人那样把杂乱的东西理清头绪,而是相反把一个清晰的思想杂乱地引申蔓延。直到一切像一张破旧的蒙满灰尘的蜘蛛网那样混乱,他已经疲惫,一会儿想到这个,一会儿想到那个,最终写下一些只有不懂事的小孩才写得出来的幼稚言语。而且如我们前而提到的,他的脑子里还有一些极端抽象的形而上学思想,他的诗性并没有完全丧失,所以他又写下一些晦混的极为荒诞的东西,好像已经不能控制那已经登上顶峰的精神狂想,也不能给那些黑暗的回忆赋予一种新的或清楚的表达方式。看起来,他似乎是希望用一些反常的形式和表达方式,来有意地掩饰自己的混乱和无能口当然,也只是看起来如此。 

荷尔德林以这种方式写下来的一些东西,有些甚至被收录到了他的诗集里面。虽然它们也包含着很多美丽、清新和清澈,甚至偶尔也出观美妙的激动人心的字句,但人们还是可以随处发现一些肤浅的东西,就好像平静地映射着阳光的水面上漂浮着一些黑黑的污物。这里可以看出,当荷尔德林那时渐渐陷人绝望的折磨中的时候,他的精神已经趋于混乱,已经不再能够充分地控制掌握素材。所以,我觉得如果荷尔德林诗集的编辑者,乌兰德和施瓦布,当他们精心搜集、遴选荷尔德林的作品的时候,把那部分内容省略掉,或至少加上相应的说明,以免那些不知道荷尔德林当时精神状况的读者陷人迷惑,这样要更好一些。不管怎样,两位体贴细致的编辑者也考虑到了尚存活在世上的诗人,尽管他对自己诗集的出版毫无兴趣,不理不问。 

一般说来,如果荷尔德林没有陷人完全痴呆的状态中的话,他就总是和自身纠缠不清。当他和其他人在一起的时候,在他的头脑里会浮现出许多千奇百怪的动机,使得他更加地诡异,更加地不可理喻。在前一种情况,他的灵魂通常是深陷在自身内,完完全全地置身外的事物于不顾。在他和整个人类之间,有一个不可测量的鸿沟。他早就决定脱离人的一切,虽然他实际上对此是多么地无能为力。两个世界没有任何联系,只剩下一些记忆的碎片,单纯的习惯和不可摆脱的生存本能。有一次.荷尔德林在窗前看到一个小孩站在河边一个危险的位置,他的害怕竟然到了这种程度,以至于他立即跑下楼去,将那个小孩从河边拖开。看起来,在他从前曾经如此深沉而温暖的心灵里,似乎还保留着一些人性的东西。但实际上,对于如今的荷尔德林来说这和本能的驱动没有什么两样。不管人们对他说,希腊人除了少数突围者之外被全部歼灭,或者希腊人已经取得决定性的胜利,成为独立国家,这些都犹如过耳微风,荷尔德林完全地无动于衷。是的,荷尔德林根本就没有听进去这些话,根本就没法思考这些东西:它们对他来说太遥远、太陌生了,使他心神不宁。假如人们对他说:’‘我已经死了。”那么他也许会很吃惊地回答道:“耶稣先生,他已经死了吗?”—在说这些话的时候,他根本就没有感觉到什么、思考到什么。那些看起来和提间有点关联的词句仅仪是单纯的形式而已。一直要到很久很久之后,也许他才会突然回味过来这句话的意思,想起刚才谈到过谁谁淮死了的事情。除此之外,他再也不会想起别的什么东西,因为他根本就没有关注过别的人。 

由于荷尔德林的这种深度的精神错乱,由于他与自身的纠缠,由于他对身外的人和物完全缺乏兴趣,也由于他已经没有能力去理解、把握其他的个体,所有这些原因都导致了,谁也没法和他有深入层次的交流。人们不要忘了,在他身上还保留着一些已僵化了的荣誉感,一些骄傲和自尊。在这二十多年的孤独中,因为他的生活与世隔绝,所以他也习惯了将整个外在世界当作可有可无。因为世界从来都没有带给他一点欢乐,所以他就用一些骄傲的幻想来安慰自己、平息自己,过去他曾经以努力和作品扁得了些许人们的尊重,如今,在孤寂封闭的生活中,他只能在自身之内幻变出自我与非我,世界和人,第一和第二人称,把它们当作崇高或最高的事物。但是,这种孤芳自赏却被他本质上的令人无比喜爱的优雅和善良所遮掩住了:丰富的学识,天生而自然的正直,敏锐的思维(可惜它已经被精神失常和错乱所完全破坏),与各种杰出人物乃至上层贵族的交往等等,都没有让这种孤芳自赏暴露出来。有时人们甚至觉得荷尔德林是如此地谦逊,因此而更为喜欢他口他早就适应了这种礼貌和风度,这是谁都一眼即可以看到的。只不过,由于他长久地处于精神错乱的状态和孤寂的生活中,他的举止必然会变得十分愚痴,以至于他把那种礼貌习惯和宫廷礼节夸大到如此的地步,见了谁都尊称“陛下”、“圣人”,再不然就是“男爵”、“教皇”等。对此人们不应忘记,当荷尔德林的精神躁狂决定性地发作的时候,他还是一个在富廷内任职的图书管理员,因此他心里可能始终都有着某种骄傲和荣誉感;另外,他那种始终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也可以看作对此的一个根好的佐证。但是人们不要真的以为,荷尔德林相信自己是在和王公贵族们打交道,因为,如我前而已经指出的那样,荷尔德林并不是傻子,他并不具有什么固定的观念,而且他的精神状况毋宁说是一种精神疲弱,只是由于他的神经系统已经受到损害,这种疲弱才发展成为不可治愈的病症。 

他不但回避任何刺激他的东西、任何使他的思维更为混乱的东西,而且他更少地回想起过去生命中的重要事物,尤其是那些直接导致他精神失常的事物。一旦他偶尔接触到这类东西,他会变得极为焦躁不安,他咆哮着、叫喊着,他整夜地来回奔走,他比平时变得更加的疯狂,直到他虚弱的身体超过能承受的极限,他才渐渐平息下来。如果他陷入愤怒的情绪,比如有一次当他突发奇想要到法兰克福去而被阻止的时候,他会在他的小屋里大发雷霆。尽管这个小小的房间已经将他和整个世界隔离开来,他还要退缩到一个更为狭小的空间,仿佛这样他才感觉更安全些,更不易被伤害,或者能够更好地忍受痛苦。这时,他就会躺到床上去。 

他对于自己和他入所说的那些荒谬的东西,仅仅是出于某种方式的自我消遣。他太孤独了,当无聊的时候,他必须说点什么。他可能会说出一些理智的词句,但是这些字句无法延续下去,因为他想到了其他的东西,一个观念很快被另一个观念排挤掉、消灭掉。等到他终于陷人可怕的混乱时,他已经无法控制自己。他胡言乱语,不知所云,然而他的精神活动却渐渐止息。当他和别的人在一起的时候,他也感到出于礼节必须有所正常的表示,所以他向人们提些问题,但是他对别人以及别人所做和所说的一切都根本没有留意。渐渐地,他的灵魂又纠缠在自身之内,只顾和自己说话,仿佛旁边的人都已不存在似的。如果人们向他提出一些问题而他又没法回答,他的思维就会中止,根本就不理解人们在说些什么。通过这种精神错乱中的一问三不知,他就逃避开和人们的继续交往。 

人们可以理解,在他的那些无数的颠三倒四的疯癫行为里,其中绝大部分都是由孤寂封闭的生活造成的。通常所谓的“理性的人”,如果他们离群索居多年之后,尤其是,如果他们在这种生活中无所事事.那么,一旦当他们重新接触到正常的事物,看起来也会和一个傻子差不多。更何况这样一个不幸者,他的青春本来充满希望和欢乐,充满美好和自信,然而却在随后的现实生活中遭遇许多不幸;这样一颗敏感而太容易受伤害的心灵,总是绷得太紧的神经,与世隔绝地生活了数十年,根本不具有什么东西来消磨时间,那么他的思维当然也和一块损坏了的钟表无异。 

在我们静静地观察了这个曾经如此杰出的灵魂的震撼人心的命运之后,如果有人问他是否还能够康复,是否还能清醒过来,重新完满地拾起其精神力量,那么我们必须带着深深的痛苦坦诚,尽管我们希望他的精神状况能够好转起来,但这实际上是不太可能的。荷尔德林的身体状况已经损坏到了这样的程度,以至于他必须得到额外的刺激,才能够把自己的精神从困缚中解脱出来。我们惟一的希望是(从经验来看这多少还有点可能),他能够多一些短暂的平静和清醒,从身体和灵魂的可怕的纠缠中暂时摆脱出来。当然,这只可能是一瞬间的事,也许是最后的一瞬间。当我离开德国的时候,荷尔德林已经明显消瘦了许多,他比过去更筋疲力尽,更沉静。在六年之前,他的眼睛尚且有着火焰和力量,他的面容还带着生气和暖意。但到那时为止,他已经黯淡下去,仿佛已经到了生命的尽头。很久了,我不再有他的一点消息。他现在应该已有五十七岁,其中大概只有前三十年称得上是真正的生存。当他的身体已经消耗掉他的灵魂的所有行动和力量,遏制了它的最为勇敢的飞行之后,我们所能希望的仅仅是,这个被命运诅咒所撕毁了的灵魂与身体相分离。我们希望,那位高贵的、离世的朋友惟一的、最后的瞬间即将来临;我们祝愿,当他轮回进入另外一个生命之前,能够清楚地回想起前世悲痛的谜,看清来世新的希望! 


一件事无论太晚或者太早,都不会阻拦你成为你想成为的那个人,这个过程没有时间的期限,只要你想,随时都可以开始——《返老还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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