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冲是父亲的寨子，是我的第二故乡。塔甸和塔冲都是大寨，彝语为长满松树的平坝与平川，“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我还未出生，就注定与松树结下不解之缘，身体里天生流淌着山地松林的基因，在多年的记忆里，总有静听松涛，淡嗅松香的乡愁画面。
塔冲彝寨海拔在2000米以上，属于典型的高寒山区。冬天比塔甸更有可能下霜飞雪，寒风也更加凛冽。每年一到夏秋雨季，塔冲的松林山地里还出产松茸，无论是洗净切片打蘸水生食，还是与小母鸡熬炖喝汤，味道都极为鲜美。待到中秋，寨子背后满山茂密的华山松林里，满眼的松果沉甸甸压弯了枝头，午后阳光下好似向人们招手，示意快来采收。
今年87岁的三大爹告诉我，寨后茂密的华山松林早在他记事起就有了，这些百年野生松树高30多米，棵棵标直冲天，枝繁叶茂犹如华盖，每当山风吹过，松涛阵阵，整个寨子上空松脂飘香。塔冲的松果，体大壮实，果皮紧实，松子籽粒饱满，口感油香，祛风驱寒，润肺止咳，一直是自食、待客最体面的家乡特产。
华山松，比云南松更出松脂，树干常年从上到下淌着透明黏糊的松脂，松枝一旦破皮松脂便汩汩而流，稍不注意就沾满全身，一旦沾满头手，一时难于洗净。虽然华山松富含松脂，易燃耐烧，但彝人自古称其为“熟”，结松果，归属果树类，一律禁伐作料当柴。关于这一点，在我6岁第一次进山砍柴时，父亲就反复交代过。
塔甸、富良棚一带有谚：“是不是塔冲人，撩其上衣看肚脐眼有没有松脂”。如果肚脐眼里有松脂残留，那人确定无疑是塔冲人。这话语，不仅是一种戏谑，也暗含一丝羡慕，因为并不是每个村寨都有如此上好的松子。
塔冲人祖祖辈辈，有着一套爬松树、采松果的高超技术。如果碰上没有踩踏枝眼且光溜溜的树干，他们用一付绳索圈套在双脚底辅助上树，随着双手紧紧合抱树干往上爬，双脚配合使劲往下猛蹬，巧妙运用绳索与树干间的摩擦力攀爬，等爬到踩枝就解下绳索，扶着踩枝继续往上爬，所以，肚脐眼里的松脂残留就是与树干如此亲密接触后黏上的。
采松果当然不是徒手，塔冲人用一种名为“耍咧”的特制工具。“耍咧”类似镰刀，但只有镰刀的三分之一大，两头皆锋利，臂筒套一根长长的干竹竿。只见采松果的人，手持长长的“耍咧”稳稳站在枝干间，既可往里拉割松果，也可往外推切，轻便灵活，省力高效。随着“咚”“咚”……一声声沉闷的砸地声，一个个松果便从高空坠地，地上的人挨个拾起装箩背回。
采回的松果，垒成一堆晒几天后即可开砍。人们找来一截栗柴垫木，一手带上手套竖起松果，一手紧握弯刀，从顶上逆向鱼鳞状果皮砍开，这也是一个技术活，既不能用力过猛，也不可不循纹路。随着有节奏的暗劲，弯刀砍开果皮，里面的松子自然掉落地上，遍砍松果一周外皮后，最后再将松果头朝下把那些紧夹在内缝的“顽固份子”倒出。砍开的松果个个松松垮垮的，像被砸烂的菠萝，堆在柴房直接当柴烧。
砍出的松子成堆，拣出大小果皮屑，分装在大小簸箕里，端到土掌房顶晒起。晒干后统一装入米柜防鼠防潮。自此，家里每有来客，作为一种特有的待客礼仪，塔冲人总要撮满满一碗松子出来，在摇曳的火塘边主客边聊边嗑，一齐沐浴在一枚松香的温暖里。
如果说塔冲人爬树采松果是一门高超的技艺，那么塔冲人磕松子就是一项高超的艺术了。老辈子塔冲人拥有一种惊人的嗑松奇法，他们手持一枚松子置于犬牙间，随着上下牙齿一咬合，松子“嘚”地一声立刻裂为两半，上半必“嗒”地一声，准确击中头顶齐刷刷的枕木落下，地上尽是齐刷刷呈均匀两半的松壳。这场面，往往是嗑的人一脸自然，看的人心惊肉跳。
直到现在，我还是不敢轻易在塔冲人面前磕松子，因为每当我嗑完，低头一看满地尽是碎渣时，心里总不免尴尬。在临近玉溪等地，人们则用一种特制铁质钳子夹吃松子，我想如果他们知道塔冲人磕松子的技艺，估计再也不会在塔冲人面前吃松子。塔冲人如此娴熟高超的松子食艺，与其说是一种山珍享用，不如说是一种艺术表演，更一种身份认同。
尽管如今昆明等城市市场上松子昂贵，但作为一种山货土产，松子在彝寨塔冲依然不值什么钱。塔冲的松林，自古全寨共有共享，每年各家上山适量采果自食，至今未出现商业化采松。待人们采过，树上剩下的大多松果，经风吹日晒，便自然裂开，松子尽归山鼠等坚果精灵。山鼠贮藏过冬后，又以自然循环的方式回归山地，塔冲的松林由此越来越密。
塔冲的松子，天赐山珍，人与自然，共享互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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