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羲之虽然出身望族，是“王与马，共天下”的王家，但是政治上一直没显达。特别是中年时自认为被王述所辱，在父母坟前发毒誓再无心仕途，否则“子而不子，天地所不覆载，名教所不得容”。这毒誓刷爆了江左朝廷的朋友圈，从此没人敢再提请他留意仕宦的事。王羲之作书“暮年方妙”，说不定也得益于此。
辞职后的王羲之，嗑药、游山玩水、留意八卦消息，还曾经驾船出远海，嗨得不行，自己都说了“我这辈子估计得死在‘嗨’上”。这些正史所记载的事情，我们从十七帖这些私人信件里，就能挖出不少“料”。
朋友圈中的王羲之
跑官、购物
某一领域“圣人”出现的时机，总是本行业的黄金期：
诗圣杜甫突出于唐诗盛期
儒家圣人孔子特立于诸子百家争鸣期
武圣关羽征战于三国纷争期
医圣张仲景出现于东汉末年
其他好理解，为什么医圣出现在东汉末年？东汉末年瘟疫流行横行，张仲景一家二百多口人，死去了三分之二，当官这么有前途的职业都不好好干，兼职干起了“坐堂”郎中，要在今天可能得“双规下课”。
武圣与医圣的同时登场，可见社会动荡的惨烈程度。
魏晋时的九品中正制
中正 （最早的组织部） | 九品 （考察认证级别） | |
| 司徒 | 上上 | 上品 |
| 上中 | ||
| 上下 | ||
| 州大中正 | 中上 | 中品 |
| 中中 | ||
| 中下 | ||
| 郡小中正 | 下上 | 下品 |
| 下中 | ||
| 下下 | ||
在这种动荡的背景下，产生了九品中正的选官改革，本质上是为了把人事权抓在中央手里，变成了最早的组织部。这种组织下，当官主要靠人气和口碑，暗合现在的互联网营销之道。了解一下这些背景，有助于我们理解王羲之的跑官现场。
｜虞安吉帖｜
释文：虞安吉者，昔與共事，常念之。今為殿中將軍。前過云：與足下中表，不以年老，甚欲與足下為下寮。疫其資可得小郡，足下可思致之耶？所念，故遠及。
王羲之为一个叫虞安吉跑一个厅级的官，虽然不是走组织程序，但精神却是一致的。
｜天鼠帖｜
释文：天鼠膏，治耳聾有驗不？有驗者乃是要藥。
此帖不禁让人担心得扯着嗓子跟王羲之说话。从模式上讲，王羲之购物的选择是朋友圈。
｜邛竹杖帖｜
邛，指四川邛崃，其竹杖自古有名。邛竹是罗汉竹的一种，坚韧美观轻便，非常适合做老人拄杖。张骞出使西域时，还在大汉朝火了一把。
邛竹杖
《国宝档案》视频
张骞发现邛竹杖远销大夏国
邛竹杖不仅在王羲之的朋友圈大受欢迎，还是出口国外的大宗商品。
“嗑药” 服食五石散
｜服食帖｜
释文：吾服食久，猶為劣劣，大都比之年時，為復可可。足下保愛為上，臨書但有惆悵。
从人类社会到动物界，都在使用精神安慰品。五石散就是魏晋时的精神安慰品，在上层社会服食成风。所谓的魏晋风度跟整个上层社会长时间“嗑药”有相当的关系，看看今天“嗑药”的群体就知道了。
五石散原材料
一想到把这些东西吃进肚子里，就觉得很佩服王羲之他们！该怎么消化？当然他们考虑的不是消化，是“嗨”，这些东西能让他们的精神游离于俗务，体会到畅快的精神飞升。但是，对身体还是有影响，特别是服食不当。到了唐代，神医孙思邈就让大家对这些方子见一个烧一个。
｜旃(zhān)罽(jì)帖｜
释文：得足下旃罽、核桃藥二種。知足下至，戎鹽乃要也，是服食所須。知足下謂須服食，方回近之，未許吾此志。知我者希，此有成言。無緣見卿，以當一笑。
郗愔，字方回，是王羲之的妻弟，服食五石散的同好，也善草书（是不是写草书的不喝酒也得嗑药？）。王羲之嗑药作书，这个小舅子看来没少陪，就连收信的周抚，也要被王羲之圈进去了。
王羲之的家长里短
中国几千年的社会演进，恒久不变的物事很少，比如唐人以胖硕为美，宋明以小脚为美，今人就难以理解。但有一样东西，很少变过，那就是对家人的感情维系。
｜儿女帖｜
释文：吾有七兒一女，皆同生，婚娶以畢，唯一小者尚未婚耳。過此一婚，便得至彼。今內外孫有十六人，足慰目前。足下情至委屈，故具示。
王羲之还是很专一的，八个儿女都是跟原配悕夫人所生。牵绊他远行入川，去踏访严子陵、司马相如、扬雄，甚至好友周抚笔下风物的，跟时下中国父母一样，是儿女婚姻。无怪乎父母偏爱小儿，那是最后的爱，倾其所有。
爱鹅是个传说，爱种果树才是我
｜胡桃帖｜
释文：足下所疏云：此果佳，可為致子，當種之。此種彼胡桃皆生也。吾篤喜種果，今在田里，惟以此為事，故遠及。足下致此子者，大惠也。
送礼不在轻重，关键是送到别人的心坎里。王羲之爱鹅是个传说（否则千里送鹅毛这事晋人干得出来），所以周抚送的胡桃种子。胡桃，现在称核桃（至今北方也把核都成hú）。从名字就可以想到是从西域胡人那里引进的，在当时也是稀罕新奇之物。
｜青李來禽帖｜
释文：青李、來禽、櫻桃、日給藤子，皆囊盛為佳，函封多不生。
在种果树这方面，王羲之是个专家，知道把种子放在密封的信函里寄送，会把种子闷死，但透气的囊袋就不会。此贴是十七帖里唯一的楷书法帖。
八卦成风的时代
《世说新语》书影
南朝人的八卦是个传统，以风尚言语相激，才有了《世说新语》。在风尚中的人，总是难以免俗，王羲之的“八卦”，在十七帖中随处可见。
｜鹽井帖｜
释文：彼鹽井、火井皆有不？足下目見不？為欲廣異聞，具示。
千里修书，只为问四川产盐真的是有所谓的盐井、火井，你真的亲眼见过？这么“无聊”的王羲之，对传闻甚是在意。现代人可能不理解古人对盐的感情，那时候卖盐的商人相当于今天的地产商，首富、土豪、任性。元末的张士诚就是“操舟卖盐”的，两淮盐商在康乾盛世时也是国家财政的支柱。
｜嚴君平帖｜
释文：嚴君平、司馬相如、揚子雲皆有後不？
这是写给当时的政治红人桓温的，应该是在他平蜀时。桓温很忙，真的很忙，平蜀、藏娇、三次北伐、考虑着“流芳百世”还是“遗臭万年”。这么忙的人，王羲之写信竟然问的是这样的八卦，我猜桓温的风度一定很好。
｜譙周帖｜
释文：云譙周有孫
还是八卦，应该也是写给桓温平蜀时的。谯周本是蜀汉的旧臣，名气很大。当时隐居成风，有真隐士，有假隐士，有难分真假的隐士，比如号称“山中宰相”的南朝陶弘景。孔稚珪的《北山移文》就狠狠讽刺了假隐士的做派。王羲之八卦得还是有点道理的。
一场预谋已久的旅行
艺术家大都对“壮观”“异闻”的事物感兴趣，王羲之退休后尤其如此。
｜旃罽帖｜
释文：省足下別疏，具彼土山川諸奇，楊雄蜀都、左太沖三都，殊為不備悉。彼故為多奇，益令其遊目意足也。可得果，當告卿求迎，少人足耳。至時示意，遲此期，真以日為歲。想足下鎮彼土，未有動理耳。要欲及卿在彼，登汶領、峨眉而旋，實不朽之盛事。但言此，心以馳於彼矣。
《十七帖》全卷其实由二十八个不同的尺牍组成，其中绝大部分是写给好友周抚的。周抚镇守成都（益州）将近三十年，王羲之说要去成都，估计至少说了十几二十年，这是其中一次，起因就是周抚写给别人的信件（别疏）把成都风物夸得太迷人了。
｜成都帖｜
释文：往在都，見諸葛顯，曾具問蜀中事，云成都城池、門屋、樓觀，皆是秦時司馬錯所修，令人遠想慨然。為爾否？信乙乙示，為欲廣異聞。
王羲之的八卦细胞其实真的很发达！从自然到人文，都感兴趣，连城楼门房什么时候修的都要感慨一番。这样的八卦十七帖里还有很多，当然，成都自古就是好地方，可能书圣也想“走到玉林路的尽头，坐在小酒馆的门口。”
｜清晏帖｜
释文：知彼清宴歲豐，又所出有無。鄉故是名處，且山川形勢乃爾，何可以不遊目？
爱好旅游的人，对身居胜地，却熟视无睹的朋友，总是有点羡慕嫉妒恨。而成都，自从李冰建成都江堰后，两千年来一直是天府之国，有“少不入川，老不出蜀”的说法，怕年轻人跌进茂盛温柔之乡，失却了进取之心。
｜七十帖｜
释文：足下今年政七十耶？知体气常佳，此大慶也，想復勤加颐養。吾年垂耳順，推之人理，得爾以为厚幸，但恐前路轉欲逼耳。以爾要欲一遊目汶領，非復常言。足下但當保護，以俟此期，勿謂虚言。得果此緣，一段奇事也。
王羲之快六十了，好友周抚更是七十了，约了十几年的汶领（岷山）之行却还未成行。王羲之的退休生活到底有什么拘束着他呢？我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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