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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词水意象内容辨析

狭义的水意象在宋词中出现次数甚多,大有“春水迷天”气象,创作意识层次也呈现立体交叉态势,但总体基调关涉仍表现出大致趋同倾向。中国古人早有“陇头水,千古不堪闻”之说,因为陇头水为乡关象征,水声于耳相触,顿起思乡念别之情水边送别的传统又使古人对水怀有特殊感情,宋词将人们对由水及人的留恋情感加以再度延伸,给水意象中涵纳的伤离恋别情绪作出了新的扩充,为宋人心灵的安放,在古人已有的心灵领地中,挤出特殊一角。秦观与小晏并提,为冯煦称之为“古之伤心人”,词中写伤离恋别为常来之笔,《南歌子》为其一例:“玉漏迢迢尽,银潢淡淡横。梦回宿酒未全醒,已被邻鸡催起怕天明。臂上妆犹在,襟间泪尚盈。水边灯火渐人行,天外一钩残月带三星”,此词以水边为大背景写水边早起离别,充满伤感情调。

春水迷天

词妙在于写伤感而未出伤感字样,只以“怕天明”,“襟间泪尚盈”作婉转隐密处理,至使有些人认为此词“虽不无伤感的成分,但并不显得过于沉重”。实际上无言之痛才是至极伤痛,秦观以无言作词面布置,其创作意识中的伤离恋别情绪自不待言。秦观在传达伤离恋别情绪时,选取了玉漏、银潢、邻鸡,“臂上妆犹在,襟间泪尚盈”之女子、水边、残月带三星意象,但起关键作用的意象是水意象,因为最为纠心之处在水边,且各种意象都在水意象的包涵中出现,而女性与水的特有联系,在秦观心中是不用召唤的自来之象。由此可见,此词写伤离恋别与水意象的依附关系已臻浑化境地,是秦词情韵皆胜的典型作品。

水意象

秦湛为观之子,传词仅有一首《卜算子》,以春情为题,抒发了怀人难见的愁情:“春透水波明,寒峭花枝瘦。极目天涯百尺楼,人在楼中否四和袅金凫,双陆思纤手。拟倩东风浣此情,情更深于酒”。词起首以水意象作为拔开词境原质,将时序定为春天,显然与“春情”主题合拍“寒峭花枝瘦”是由水意象牵带出的附加意象,为春情的抒发又添新的关情景物。由水到春,由春到花,由花又到对恋人的思念以及对恋人的具体描写,成了无需经营的自然系列。词末以“拟倩东风浣此情,情更浓于酒”为结,用否定式的悖论语链,提升了春情思人恋别的生命极位,想象奇警杰特,为小令词中佳品。赵鼎为南宋初中兴名臣,为人有“身骑箕尾归天上,气作山河壮本朝”的英雄气概,但早年作词却也不少情致缠绵、含思婉转之风,《蝶恋花·河中作》是为代表。

春天

词下片以“临水高楼”复合意象作为提起所怀女子的头绪,然后抽丝剥茧式地引出女子“倚哀弦,歌断黄金缕”的动态描写,词尾以水意象封底,形成以水起又以水结的水中夹人结构,而斯人已去只存当时相会见证之水的特别取象目的,无疑是要借助水意象来突出伤离恋别主题。据吴熊和先生论,赵鼎此词关键处之水意象是借杜牧《题安州浮云寺楼寄湖州张郎中》诗中“当时楼下水,今日到何处”化用而来,而杜牧此诗即为伤离恋别之作。苏轼以水意象包融离恨,有“无情汴水自东流,只载一船离恨向东流”(《虞美人》)词句,为后人竞相摹似,而李煜以江水意象包融伤离恋别之愁更是妇孺皆能理解的创意。

江水意象包融伤离恋别之愁

张炎的《南浦·春水》词以西湖春水大意象寄情,成为南宋词坛杰作,下片在春水大意象实件收够之时,始以虚意挤入春水大意象母体之中,“余情渺渺,茂林觞咏如今悄”是也,如此作法之目的,无疑是要为春水大意象中加入伤离恋别的又一层含蕴。欧阳修《踏莎行》中径以春水比离愁:“离愁渐远渐无穷,迢迢不断如春水”,淮上女《减字木兰花》“淮水悠悠,万顷烟波万顷愁”与欧词句本质上相似,仅有言语安排差异而已。流水意象在宋词中出现很多,而且意象文本所包蕴的生命情感也呈多极化趋势,因此流水意象在诸种水意象中占有多领韵致的地位。秦观词中多用流水意象。著名的《满庭芳》词因有“山抹微云”句而使词人赢得了“山抹微云秦学士”的雅号。

水意象

而在词中所写的“斜阳处,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却未被当时的欣赏者推为极至,元代马致远为识津之人,从秦词句中化出著名的《天净沙》:“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马致远不仅沿用其语词,而且在主题方面也有不走样式的继承。秦词之美,人皆知之。而秦词之所以美,是由于词中使用意象达于至境。细绎全词,微云、征棹、寒鸦、黄昏意象固然精美,但流水意象更具铸就词眼作用,至使“斜阳外,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成为绝唱。流水孤村,本是凄冷荒僻之境,极具哀婉情调,又加于此孤冷幽寂之地作生离死别,这对一身微官,去国离群,又成游子的人来说,实是万痛难忍。

斜阳外

流水绕孤村为事发之地,与临水高楼携酒处一样,具有为钟情挚恋作天地铁证作用,而且流水经地,永不停息,与情人心中之恋情永远不会消失有相通之处,因而此词中的流水意象具有多极象征意义,相对而言,其它几种意象不过是一对一而已。秦观词中的流水意象触处可见,均处于词篇的关键处,下面列出一组:“怎奈向,欢娱渐随流水,素弦声断,翠绡香减”(《八六子》),“碧野朱桥当日事,人不见,水空流”(《江城子》),“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鹊桥仙》),“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踏莎行》),“漠漠轻寒上小楼,晓阴无赖似穷秋。淡烟流水画屏幽”(《浣溪沙》),

柔情似水

人去空流水,花飞半掩门”(《南歌子》),“扬青旗,流水桥旁”(《行香子》),“无奈归心,暗随流水到天涯”(《望海潮》),“但乱云流水,萦带离宫”(《望海潮》),“奴如飞絮,郎如流水,相沾便肯相随”(《望海潮》),“寸心乱,北随云黯黯,东逐水悠悠”(《风流子》),“苦恨东流水,桃源路,欲回双浆”(《鼓笛慢》),“流水落花无问处”(《蝶恋花》),“陇头流水各西东”(《阮郎归》,“争奈无情江水,不西流”(《虞美人》)。这些流水意象在秦观词中就表现为复杂的情感含盖,为秦观词增色不少。

流水意象

苏轼曾知徐州,历时两年,临别时作《江城子》以寄写他对徐州风物人情的无限留恋之情,词尾作“欲寄相思千点泪,流不到,楚江东”奇警语,以楚江东流水不能寄相思泪于徐州写词人怅然心绪,给流水意象添入了生命追求意义,令人含咀不尽。晏几道《少年游》用卓文君被弃所作《白头吟》中“躞蹀御沟上,沟水东西流”诗句成词之破题句云:“离多最是,东西流水,终解两相逢”。但在实际句与意的载合中,晏词却又略反卓诗用意,将流水意象的诀别命意作了“终解两相逢”的人格拟化转向,使他笔下的流水意象既含载作者的伤离意绪,又承载着两情有如东西流水终能重新相合的生命希望。晏几道如此改变流水意象流向,作出新的位置经营,为词篇抒情波澜的张动大有助益。

流水意象

以流水意象寓“”在宋词中为常见,苏轼《沁园春》言:“情若连环,恨如流水,甚时是休”,未出传统文化心理模式。柳永《惜琼花》中“汴河流,如带窄。任身轻似叶,何计归得”,《八声甘州》中“惟有长江水,无语东流”,均将思乡与流水捏合在一起,是对传统上以流水意象关合乡思的延伸姜夔《鹧鸪天》中写他见“肥水东流无尽期”,便想到“当初不合种相思”,句新但意不新。其它如流水意象与惜时叹逝的孪生,流水意象投向人心的荣华功名不可久驻之哲学意蕴,“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苏轼《浣溪沙》)给流水意象注入了人生希望,“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李清照《一剪梅》)的闺中少妇孤寂身世流水意象自喻,“流水滔滔无住处,飞光忽忽西沉”(朱敦儒《临江仙》)

流水意象

​中流水意象所携带的作者生命失落空虚感,“歌罢楚云空,楼下依前流水”(赵鼎《如梦令》)中流水意象昭示的时序永恒,“流水溅溅照影古寺满春色”(沈端节《五福降中天·梅》)以流水意象传递春天气息,“两径桃花,一溪流水,路入神仙宅”(傅大洵《念奴桥》)中又给流水意象附上神仙艳遇意味,“歌随流水咽,眉学远山颦”(高观国《临江仙》)中以流水意象作为歌声同调。上述流水意象各具独立品格,有时具有哲学意象姿质,有时具有审美意象风采,有时又集双重意象身分于一体,为宋词提供了各至精美的意象构体,而宋词在抒情品格之外又以流水意象别出咏叹人生哲理一脉,走向了与诗文靠近的康庄大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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