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APP
userphoto
未登录

开通VIP,畅享免费电子书等14项超值服

开通VIP
没有人可以践踏你的尊严,除非你自己弯下腰

C'est la vie这就是人生。

文/半岛璞

图/堆糖

我在衣香鬓影的酒店大堂看见她时,她正在跟酒店公关交换名片。

公关名叫Vivian,黑套装,红嘴唇,短发黑且亮。

她朝我偏一偏头,露出一个“我就来”的微笑,倒是比公关还周全体贴。

我今天来酒店做采访,她是我要采访的女明星的助理。

女明星跟着大厨学做菜,这样不伦不类的栏目,其实我也不知道有多少人愿意看,尤其是在平面媒体上面。但愿意写的撰稿人倒是不少,总归是要两三期才能轮到我一次,在高级酒店和餐厅啖啖美食,问女明星几个不疼不痒的问题,最后还能几全其美地交差。

Vivian把我们带到电梯口,替我们按了SPA中心的楼层,抿嘴一笑目送我们。

女明星已经在SPA中心里备妆。她三线都算不上,自然没多大架子,但助理倒是带了好几个。她前几年嫁了一个小富商,现在又复出演婆媳剧,也不知道为什么。

“可能指甲油得卸了,黑色不太合适。”栏目编辑盯着她的手,半晌斟酌出一句。

“微微,那得你来了。”女明星把手伸了过来。

微微娴熟地洗去女明星的黑色甲油,换涂整洁优雅的法式指甲。灯光之下,微微的面孔纯净发亮,是涂过一层精细粉底的,除此脸上再无其他多余色彩。她身上有种适宜的分寸感,这不是生活一两天就能教会一个人的。

在接住女明星的手之前,微微走了很长一段路。

那段路就握在她手里。后来她摊开掌心给我看,我有些惊叹。

四年前,她在一家火锅店的后厨里洗盘子,一晚上要洗一千多只。那时候,她只是个普通打工女,对这座城市没有多余的理想,光是要生存下去,就已经花光所有气力。

她明明是可以在大堂里做服务员的,虽然跑来跑去也很累,但多少比洗盘子光鲜些,何况不用把一双手在脏水里泡得起皮。

但也许有人故意,反正她就是被派去了洗盘子。她刚从老家出来,对外面的世界,说真的还有些胆怯。她唯一能做的,就是什么都不言语。

白天火锅店客人少,男女员工都爱凑在一起打闹说笑。取一捧五香味的瓜子,从遇见过的奇葩客人到自己的那点子家事,一概都要谈一遭。

火锅店旁边有一家理发店,一个洗头小弟是她同乡。有一天在厨房后门遇见了,对她说:“反正都是把手泡在水里,你还不如来我们店做。至少我们店干净。”

她说:“在你们店,要从早洗到晚,我这里白天还挺清闲的,可以偷偷懒。”

没事时她就一个人躲起来看书或杂志。

后来她又突然被调去大堂做服务员,听说是店长调的,因为前头人手紧缺。

但她仍然被人使了不少绊子。

究竟为什么,也许作为一个火锅店服务员来说,她长得过分白净了些。

有一次她捧着一盘肥牛肉“砰”一声就滑倒在地,另外两个女服务员在调料区一边整理调料一边笑。是她旁边一桌的客人赶紧扶起了她,那个男孩问她有没有事,并把干净的热毛巾塞到她手里,鲜血从毛巾下洇了出来。她的手被盘子划破了。

但这种事,对服务员来说是微不足道的。

伤好后,手掌上不过是多了一道丑陋的疤。

她的世界就像火锅一样,被铁板分隔成太极似的两半,一边是客人,一边是服务员。

她也可以在白天没人的时候,坐到客位上嗑一捧瓜子,但她对面,永远不会坐下一个像当初扶她起来的那样的男孩,他衣着妥帖,头发皮肤都是干干净净的。他们吃完饭,她为他开发票,他留的单位名称是一家知名公司。

她看的那些书里,女孩们即使很平凡,但工作却不会比她的更卑微。她们有各种机会遇见优秀男人。

洗头小弟又来找她,对她说:“要不你去学美甲吧。那多少也是门技术,不像端盘子洗碗,这种活儿谁都能做。以后回老家,我开理发店,你开美甲店,咱还做邻居,不挺好吗?”

她点了点头,拿出在火锅店攒下的一点儿钱,去一个美甲培训学校报了班,只要两个月后考试合格,就能去几家大型美甲连锁店工作。

如今她会这么坚决地离开,是因为火锅店真的太脏太乱了。常常有男的半夜溜进女员工宿舍,然后明目张胆地钻进某个人的被窝。

他们不看书,不听新闻,只知道玩手机,下载彩铃或者一些无聊游戏,在客人少的时候,坐在大堂的电视机前看一些庸俗的连续剧。

后来,她在一家美甲店做得很好,有了许多指定让她做指甲的客人。她看见做完指甲的客人娇滴滴地翘着十根漂亮的手指,让男友替她们拿包或者拎起购物袋。客人则甜蜜蜜地回头一笑,对她说声美女再见。她摘下口罩回一声再见,回头就又有另一双养尊处优的手要她伺候。

当初的洗头小弟,如今工牌上的头衔已经是造型师了。他穿修身的白衬衣,把下摆扎在黑色的细腿西装裤里,有时还会在衬衣外头套一件黑色马甲。他说他们店现在走韩系风。首席造型师是个朝鲜族人,能跟韩国人沟通。

他说:“我想回家了,你想吗?大城市我们待不久的,还是早点回去成家立业吧,我俩挺合适的,真的。”

她摇了摇头,说:“我还是再等等吧。”

他没有等她,回家过完年就没再回城里了。

而她这年春节没有回家。正月里,城里空空荡荡的。马路不再拥堵,地铁里人迹杳无。她走进一家大超市推着购物车买菜,付完款出来,在寒风猎猎里伸手打了一回车。她把一双涂了精细的指甲油的手合拢放在嘴前,呵气暖一暖。

司机师傅随口闲聊:“姑娘,买这么多东西,管一大家子人吃饭吧?”

她笑了笑,“是啊,过年嘛,就是个吃。”

“以后啊,让你老公出来买菜,这么冷的天,姑娘家多辛苦啊。瞧把你那双手给冻的!”

她含着泪把东西拎上了楼,独自一人在集体宿舍里煮了顿过于丰盛的火锅。如今她胸前的工牌上落的头衔是“店长”了,工服也成了白衬衣加黑西装。

但她离司机师傅眼里的那个她,还是太远太远了。

在她撑着额头回忆这段往事的时候,我们已经又在另一家酒店的行政楼层。

只是碰巧她家的那位明星也住这里,而我们又在此地刚采访完另外一个人。

得了闲,一起坐坐。没喝咖啡,夜幕已经落下来,这个时候,无论如何都要来一杯酒。

“故事到这儿,恐怕就不再励志了。我开始办信用卡,乱买东西,玩儿陌陌、微信,乱交朋友,也去酒吧。那个时候我给自己取了个洋名,也叫Vivian。

“就是为了当一个洋气的微微安,我买衣服买包买化妆品买各种东西,还打肿脸充胖子去过一次香港、澳门。我早没钱了,都是拿信用卡透支的。我的每张信用卡虽然额度不高,但是卡越办越多,永远在拆东墙补西墙,到最后连最低还款额都还不上了。”

她双手揉了揉自己的头发,喝了一口酒,但脸上并没有什么悲凄的神色,她还是在笑的。也许是早就时过境迁了。

“人只要稍微多赚了那么一点点钱,比过去多抬起了那么一点点头,想要的就开始一点点变多。就觉得,别人有的我为什么就不能有。我为什么就不能穿得漂漂亮亮的,我为什么不能和条件好的男人约会,我为什么不能在这个城市里安一个家。看见商场里一件好衣服,买不起,一赌气,就拿信用卡出来一刷,不也就买下来了。买下来了,就觉得我也是买得起的。所有得到的东西,就是这么自己骗自己得到的。”

“信用卡透支太多,和欠了高利贷无异。”我都不禁靠向椅背叹息。

“是啊,做不了微微安了。我甚至连微微都做不了了。真讽刺,谁让我还姓贾呢?我只是个进城的打工女,没学历没关系,工资高的门路一条也没有。我欠下的小十万块钱,在很多人眼里,就是一个月的信用卡账单罢了,可是对我来说,洗盘子、做指甲都已经还不上了,最后只剩去KTV里当‘公主’,去挣提成,拿小费,陪客人喝酒,被各种各样的男人揩油。没办法,我要挣钱,要把债还了,要活下去。人在最底层,不能走错一步,一走错,就得到地下一层去换钱,不然就不能活。”

冷风吹来的时候,贾微微酒醒了一些。几个小姐妹搀扶着要去火锅店吃宵夜。

怎么就走进了原来的那家火锅店了呢?

服务员似乎换了一拨,可她还是觉得那些老眼睛在看不见的地方盯着她,戳着她的脊梁骨笑。

她和做小姐的,也就一步之遥了。她们肯定会说,早就看出她是这样的贱坯子,吃不了苦的,早晚会两腿叉开做起生意来的。

火锅店惨白惨白的灯光下,她们的妆早就花了,KTV那身俗媚衣裳外套一件黑羽绒服,就像是一袋谁也不会捡的垃圾。

她闷声喝酒,只能让自己就这样醉过去。

等她彻底酒醒,就去KTV把工作辞了。

钱还没赚够还不了债,但也等不了那天了。

她害怕了。不是怕别人,是怕自己。

她不是没见过里头的一些姑娘,有些之前还是做白领的,不知怎么就落魄了,或者纯粹就是一个副业。世上出人意料的事太多了,就像她当初也没想到自己会有今天。

她还见过许多男人,在声色场豪掷的钱,她三十年五十年也赚不出来。

地下一层和地下二层有什么清晰的楼梯吗?或许没有。就是哪天念头松了,眼一闭心一横,骨头就贱了懒了,就豁出去了。

她不能等自己走到那一步去。

人到这步田地,唯一还能帮你的就剩下父母。

她买了一张硬座火车票回了老家。她要跟父母坦白她欠的债,要跪下来求他们,求他们拿出双手从黄土地里挣出来的血汗钱救她这一回。

她宁愿死在爹妈的棍棒下。

正巧她哥哥也从广州打工回来了。哥哥问她怎么突然也回来了,她就把事情先给哥哥说了。

哥哥打了她,然后把他拿回来盖房子的五万块钱给了她。

“你别跟爹妈说一个字,你走吧。”

哥哥两手空空又走了。

她也走了。

后来的事,她再说给我听时,已经是年终杂志办的一次红毯盛典。

没请动几个大牌明星,三四线的花旦、小生兢兢业业在寒风中露着背或者绾着裤管。微微伺候的那个女明星也来了,穿一件顶级品牌的翌年春装定制,瞬间就把那些投机取巧精打细算地穿国内无名本土设计师礼服的小女星给比下去了。

微微说:“我家姐姐穿的可是自己花真金白银买的,不是跑去央求品牌公关借的。”

“你家姐姐是真气派。”我说。

“她教过我很多东西,她有真聪明,没大红大紫,是心甘情愿的。她对我说过,大大方方活得不如人一些,悄悄活得比别人好一些。”

微微是心悦诚服于她的,她毕竟是她苦尽甘来的一位贵人。

回北京后,把债还掉了大部分,她潜心在一家美甲店里做指甲。休息的时候,就翻外国杂志看潮流,不懂上面的英文、日文,就专心研究花样。她不再看那些乱七八糟的女性情感书或者心灵鸡汤,她知道自己是谁。她每天花钱记账,信用卡还完一张就剪掉一张。

后来,她跳槽去了一家开在一个别墅区的高级美容沙龙。

除了做指甲,她慢慢地也跟着学了一些别的美容手艺。来的客人有钱得各式各样,她却能日益落落大方。

那名女星最初就是沙龙里的一个客人。微微的指甲做得最好,人乖巧懂事,心思平静,知道如何照顾人,颇有分寸。她看中了微微,要了她做助理。不属经纪公司配备,全然自己花钱请的私人助理。

“现在肯定是比洗盘子时候还忙的。”我笑。

她也笑,“可不是,赚的其实也没别人想象的那么多,但我知足了。”

“你哥哥现在回家了吗?”

她点了点头。

“今年我给他盖了一栋两层小楼,是我们村里最气派的。”

她哭了。

后来女星经纪人打电话来叫她,记者区采访已经结束了,女星正在找她。

她拿手机屏幕照了照自己的脸,擦掉睫毛下的眼泪,向我摆摆手就过去了。

我远远看着她,觉得有光落在她脚下。

我认识好多微微安啊。

可她终究是最人如其名的一个。

作者简介:半岛璞,豆瓣一刻、韩寒「ONE·一个」、犀牛故事等文艺App人气作者,编剧。始终相信在过于夯实的生活表面,依然存在许多条温柔的罅隙。故事如光芒透进,她用文字小心地捕捉它们。

本站仅提供存储服务,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举报
打开APP,阅读全文并永久保存 查看更多类似文章
猜你喜欢
类似文章
西安火锅店停电50多桌客人逃单 损失过万
KTV服务员被客人强奸
什么是职业精神?
火锅店经营管理,如何提高细节服务?
【餐饮创新】4家餐企高效结账方式,好用!
舌尖上的香香羊
更多类似文章 >>
生活服务
热点新闻
分享 收藏 导长图 关注 下载文章
绑定账号成功
后续可登录账号畅享VIP特权!
如果VIP功能使用有故障,
可点击这里联系客服!

联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