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名家詞│陳澧-憶江南館詞

苏小隐填词课堂│2022年5月开课通知

陳澧（嘉慶一五—光緒八），字蘭甫，廣東番禺人。道光壬辰舉人，六應會試不第，官河源縣學訓導。少好為詩，及長棄去。氾濫群籍，凡天文地理樂律算術古文填詞及篆隸真行書，無不研究。著有《聲律通考》《切韻考》《漢書水道圖說》等十餘種。存詞無多，迥異凡響。

 

 

自序

余少日偶為小詞，桂君星垣見之曰：此詩人之詞也。自是十餘年不復作，或為之，歲得一二闋而已。去歲，黃君蓉石、許君青皋邀為填詞社，凡五會，而余僅成二詞，兩君謂余真詞人也。此三君皆工詞，而其言如此。蓋詞之體與詩異，詩尚雅健，詞則靡矣。方余學為詩，故詞少婉約，今十餘年，不學詩久矣，或可以為詞歟。然亦才分薄耳，昔之詩人工詞者豈少耶。今年下第歸，行篋書少，鉛槧遂輟，江船雨夜，稍稍為詞，以銷旅愁。時方以廣文待選，取杜詩語，題之曰「燈前細雨詞」，並舊作都為一卷。甲辰新秋，章貢舟中識。

謹案：先京卿以大挑得教職，迨選任河源，到官兩月，即告病歸，而粵賊起矣。既而賊據金陵，以先世為上元人，凡甲辰後所為詞，雖無多篇，併前作題曰「憶江南館詞」，以寄思念故鄉之意，晚年復手自刪定。茲將遺稿重寫，仍錄前序，並附注於後。壬子重陽，宗穎謹記。

 

 

憶江南館詞

番禺 陳澧 蘭甫

 

風入松

八月三日集水明樓，中間「紅」、「綠」二語最為張韶臺所賞，書為樓上楹帖，又於中秋夜集，以北曲《風入松》譜此詞授歌者，頗協律云。

夕陽城郭水邊樓。纖月掛樓頭。客來剛是黃昏後。儘安排。酒琖茶甌。花雨紅飛硯几，山痕綠到簾鉤。   檀槽銀燭小屏幽。一曲蕩清愁。潮生風熟人歸去。待明朝、更約盟鷗。看到月兒圓了，還來一醉中秋。

 

鳳凰臺上憶吹簫 越王臺春望癸卯三月越臺詞社作

芳樹啼鴣，野花團蜨，嫩晴剛引吟筇。訪舊王臺榭，依約樵蹤。零落當年黃屋，都分付、蜑雨蠻風。添惆悵，望花城一片，海氣冥濛。   青山向人似笑，笑淘盡潮聲，誰是英雄。只幾堆新壘，烏雲散空。休說樓船下瀨，傷心見、斷鏃苔封。還依舊，攀枝亂開，萬點春紅。萬紅友《詞律》載此調李易安詞「休休者回去也」，謂第二「休」字用韻，非也。易安此詞已有「欲說還休」句，不當重「休」字。余此闋依易安詞填之，而「山」字不用韻，以止萬友之誤。

 

綠意  苔痕越臺詞社作

空庭雨積。漸染成淺黛，延緣牆隙。正是池塘。春草生時，難辨兩般顏色。閑門深掩無人到，已滿地、翠煙如織。又暗添、幾縷蝸涎，裊裊篆紋猶濕。   應誤迴闌倚遍，怕行近滑入，穿花雙屐。似淡還濃，漠漠平鋪，只道綠槐陰密。晚來幽恨知多少，訝看到、斜陽成碧。謝樹頭、吹落嫣紅，點點破伊岑寂。

 

一枝春

羊城人日，例有花埭之游，余以小病閉閤不出，案頭水仙作花，山農復致緋桃數十枝，紅豔欲醉。頹然隱几，口占小詞寫之。

響竹喧餘，笑題詩、此日心情都懶。薰爐燕几，換了酒旗歌板。瑤妃睡起，步羅襪、肯來相伴。還暗憶、門掩春山，幾樹豔如人面。   村童折來紅綻。趁湘簾日映，銅瓶波暖。明脂靚粉，媚我破琴枯硯。晴川畫艦，怕遊屐、麴塵撩亂。儘岑寂、聊慰今年，看花霧眼。

 

水龍吟

壬辰九月之望，吾師程春海先生與吳石華學博登粵秀山看月，同賦此調，都不似人間語，真絕唱也。今十五年，兩先生皆化去，余於此夜與許青皋、桂皓庭登山，徘徊往跡，淡月微雲，增我怊悵，即次原韻。

詞仙曾駐峰頭，鸞吟縹緲來天際。成連去後，冰弦彈折，百重雲水。碧月仍圓，蒼山不改，舊時煙翠。只長林墜葉，西風過處，都吹作、秋聲起。   此夜三人對影。倚高寒、紅塵全洗。珠江滾滾，暗潮銷盡，十年前事。欲問青天，素娥卻似，霧迷三里。剩出山迴望，燈明佛屋，有閒僧睡。

 

前調

是月十九日，皓庭招集學海堂，為補重陽之會，醉後疊前韻。

是誰前度登臺，蒼苔屐齒流巖際。興來此日，也堪重詠，玉山藍水。菊有花時，蟬無聲後，漸疏林翠。正危闌縱目，斜陽紅處，有城郭、炊煙起。   忽覺秋心浩渺，倚西風、螺杯新洗。憑高釃酒，而今只願，八荒無事。容我蹉跎，長騎款段，少遊鄉里。便傾壺醉倒，山空人靜，學希夷睡。

 

齊天樂

辛丑春試報罷出都，驛柳萬條，惹人鞭鐙，時鄉關烽火，音書杳然，困頓輪蹄，吟情久廢，偶倚橫竹，以蕩愁魂。

盧溝橋外垂楊樹，依依送人千里。缺月平隄，殘陽古岸，逗得些些詩思。東風又起。捲飛絮如雲，亂隨流水。多少春光，恁教度盡客愁裏。   高樓幾人倦倚。望天涯極目，應損眉翠。短笛魂銷，長亭淚澀，別後光陰彈指。歸期近矣。只依舊征衫，青青如此。且覓巢痕，學他雙燕子。

 

甘州

辛丑張韶臺和余盧溝詠柳之作，自是唱酬遂多。今歲同至揚州，余往金陵，韶臺先歸，空江獨吟，追憶前世，慨然成詠。

記盧溝煙柳和新詞，淒斷小銀箏。正風前畫角，夢中紅袖，一樣關情。此日天涯依舊，書劍共飄零。卻恐愁邊鬢，添了星星。   憔悴江南倦客，更勾留十日。酒夢纔醒。剩清弦獨撫，深夜伴孤檠。只如今、怕吟楊柳，甚年年、慣作別離聲。歸來好、南園煙水，料理歐盟。

 

百字令

甲辰春首，贑州舟中見新月，同舟有誦老杜鄜州詩者，感而賦此。歸時坐碧桃花下倚橫竹吹之，當銷盡虛幌中幾許淚痕也。

一年明月，記今宵、初向篷窗相見。千里碧雲堆暝色，漏出春痕如線。淺靨含顰，長眉帶恨，似恨江天遠。照人羈旅，素娥應也腸斷。   此際光濕雲鬟，碧桃花底，簾影玲瓏捲。一箇春星如豆小，斜趁迴廊低轉。欲拜還慵，遲眠又愛，無語釵梁倦。團圓猶待，幾回僊桂輪滿。

 

齊天樂 十八灘舟中夜雨

倦遊諳盡江湖味，孤篷又眠秋雨。碎點飄燈，繁聲落枕，鄉夢更無尋處。幽蛩不語。只斷葦荒蘆，亂垂煙渚。一夜瀟瀟，惱人最是繞隄樹。   清吟此時正苦。漸寒生竹簟，秋意如許。古驛疏更，危灘急溜，倂作天涯離緒。歸期又誤。望庾嶺模糊，濕雲無數。鏡裏明朝，定添霜幾縷。

 

滿庭芳

馬彬士孝廉春闈報罷，歸途遇舊相識，愁病不支，相對於邑，慨然有白傅琵琶之感，屬填此闋，以解閒愁。

蓬莖陂塘，柳絲門巷，有客重繫遊驄。桃花一樹，不似舊時紅。相見何如未見，漫贏得、粉淚千重。添腸斷，愁枝病蕊，禁得幾春風。   匆匆。來又去，棲鸞樹在，度鵲橋空。歎一樣天涯，漂泊還同。怕聽琵琶怨曲，撩春恨、堆上眉峰。相思夢，休隨粉蜨，再入百花叢。

 

浣溪沙  歸次贑州舟中作

千里晴江曲曲流。布帆無力滯歸舟。更遲幾日又新秋。   岸柳學人腰樣瘦，草蟲說我夢中愁。情懷不似少年游。

 

鵲橋仙 七夕嶺北舟中戲作

銀河淺淺，雙星此會，只架橋兒一座。假饒隔了一重山，便烏鵲、也難飛過。   閨中乞巧，燈前兒女，笑語片時愁破。獨憐孤客在天涯，卻似那、瓠瓜一箇。

 

摸魚兒

東坡江郊詩序云，歸善縣治之北數百步，抵江少西有磐石小潭，可以垂釣，余訪得之，題以此闋。

繞城陰、雁沙無際，水光搖漾千頃。蒼崖落地平於掌，濕翠倒涵天鏡。風乍定。看絕底明漪，曾照東坡影。林煙送暝。只七百年來，斜陽換盡，一片古苔冷。   幽尋處，付與牧村樵徑。江郊詩句誰省。平生我亦煙波客，笠屐儻堪持贈。雲水性。便挈鷺提鷗、占取無人境。商量畫㡧。向碎竹叢邊，荒蘆葉畔，添個小漁艇。

 

甘州

惠州朝雲墓，每歲清明，傾城女士酹酒羅拜。坡公詩云：「丹成逐我三山去，不作巫陽雲雨仙。」余謂朝雲倘隨坡公仙去，轉不如死葬豐湖耳。

漸斜陽淡淡下平隄，塔影浸微瀾。問秋墳何處，荒亭葉瘦，廢碣苔斑。一片零鐘碎梵，飄出舊禪關。杳杳松林外，添做蕭寒。   須信竹根長臥，勝丹成遠去，海上三山。只一抔香塚，占斷小林巒。似家鄉、水仙祠廟，有西湖為鏡照華鬘。休腸斷、玉妃煙雨，謫墮人間。

 

高陽臺

元日獨游豐湖，湖邊有張氏園林，叩門若無人者，遂過黃塘寺啜茗而返，憶去年此日遊南昌螺墩，不知明年此日，又在何處也。

新曙湖山，釅寒城郭，釣船猶閣圓沙。短策行吟，何曾負了韶華。虛亭四面春光入，愛遙峰、綠到簷牙。欠些些。幾縷垂楊，幾點桃花。   去年今日螺墩醉，記石苔留墨，窗竹搖紗。底事年年，清遊多在天涯。平生最識閒中味，覓山僧、同說煙霞。卻輪他。斜日關門，近水人家。

 

百字令

市橋有水松，大數十圍。雷折其榦，近根數支猶活，望之如小山。旁一里許有陳將軍墓，相傳為東晉人。南山先生與予來觀，欲築亭於樹下，先生賦詩，予填詞和之。

何年誇父，把鄧林、移作天南一柱。倒掛蒼龍纔見首，雨鬣風髯無數。神臂橫撐，霜皮直裂，隱隱聞雷斧。海鵬飛倦，一枝來宿深處。   旁有高塚麒麟，行人指點，道是將軍樹。夜半翠濤天際響，時見雲旗來去。釃酒長歌，結茅小築，留得驚人句。題名崖石，與君同壽千古。

 

點絳唇 題畫送沈偉士之高州

一葉輕帆，送君去也重回首。幾絲煙柳。搖得斜陽瘦。   簾影苔痕，簫譜闌珊後。重陽又。登高時候。負了黃花酒。

 

念奴嬌 題《扶醉士女圖》

濛濛春月，更重重花影，深深庭院。似倦似愁還似病，底事翠敧紅軟。醉惱杯深，歡嫌漏促，不許人偷換。潮痕滿頰，桃花未抵人面。   彷彿碧玉闌邊，雲香月淡，畫裏人曾見。添箇籠燈明蕩漾，照徹鳳翹低顫。記也難真，說來若夢，付與閒鶯燕。春來春去，藤花亂落如霰。

 

點絳唇 為林明之題《守梅圖》

釀雪光陰，嫩寒初透重衾薄。窗前綠萼。一夜思量著。   定有疏花，開到茅亭角。巡簷索。□□□□□。只傍林家鶴。

 

水龍吟 紫蘭俞梧生屬賦

夕陽斜映湘山，湘娥窈窕搖雲帔。國香標格，玉兒太瘦，紅兒怎比。倩影亭亭，溫湯出浴，霞杯微醉。是樊川俊賞，同心早訂，誰會得、尊前意。   最愛春芽茁處，較新蒲、吐茸還膩。赤鱗狂舞，惹他嬌鳳，銜將仙佩。夢裏模糊，雲迴妙曲，醉來猶記。甚回文信杳，霍家釵上，有相思淚。

 

霓裳中序第一 夜來香

疏籬繞翠蔓。未到斜陽黃尚淺。螻蟻先知香滿。便葉底藤梢，也都尋徧。花籃唱晚。正摘來、清露初泫。教斜戴、搔頭碧玉，一色恐難辨。   應伴。素馨成串。更末麗、銀絲亂顫。輕颸微度鏡檻。暗裏魂銷，人在深院。涼宵鬟影倦。到卸卻、金釵猶戀。判今夜、與伊同睡，移插枕函畔。

 

綠意

黃理崖獲異蜨，大如掌，淺碧色，中有小紅暈，素豔可喜，詫為未見，倩工畫者為圖，屬題。

羅浮鳳子。是甚時、蘸了西湖活水。俗謂淺碧色為西湖水。荷背纔翻，竹粉初勻，顏色也都難似。何來小暈拋紅豆，訝點點、相思牢記。算百花、養得芳容，最是素蘭秋蕊。   向晚晴天卵色，乍飛去、愛趁涼颸遊戲。此蜨終日不動，日暮乃飛。依約香羅，疊雪輕衫，行近綠蔭叢裏。煩君小硯揩蕉白，為寫出、風前雙翅。借畫眉、黛筆餘痕，染上砑光銀紙。

 

水調歌頭 代鷗答稼軒

白鷗沒浩蕩，萬里孰能馴。海人從我遊者，我自愛相親。堪笑鴟貪腐鼠，仰視鵷鶵曰嚇，不可與同群。更有鵝與鴨，也解惱比鄰。   歎飄飄，誰似我，一閒身。舍南舍北春水，日日往來頻。遙望一行白鷺，都上青天飛去，各自有前因。但乞鏡湖住，此外盡浮雲。

 

前調

朱墨莊見予代鷗答稼軒詞而賞之，因用稼軒盟鷗韻以柬墨莊。

百年三萬日，幾日笑顏開。何須昵昵兒女，恩怨語低回。且學寓言莊叟，又似滑稽方朔，射覆待君猜。今日我醉矣，明日抱琴來。   笑古人，成白骨，長蒼苔。只留幾卷樂府，助我飲千杯。聽到一彈三歎，試問誰為此曲，慷慨有餘哀。省識斷腸處，休買白楊栽。

 

 

集外詞

 

百字令

夏日過七里瀧，飛雨忽來，涼沁肌骨，推篷看山，新黛如沐，嵐影入水，扁舟如行綠頗黎中。臨流洗筆，賦成此闋，儻與樊榭老仙倚笛歌之，當令眾山皆響也。

江流千里，是山痕寸寸，染成濃碧。雨岸畫眉聲不斷，催送蒲帆風急。疊石皴煙，明波蘸樹，小李將軍筆。飛來山雨，滿船涼翠吹入。   便欲艤棹蘆花，漁翁借我，一領閒蓑笠。不為鱸香兼酒美，只愛嵐光呼吸。野水投竿，高臺嘯月，何代無狂客。晚來新霽，一星雲外猶濕。

 

虞美人 題馬湘蘭畫蘭竹

風梢露葉亭亭立。翠墨看猶濕。小名題處是花名。一段瀟湘殘夢不曾醒。   秦淮依舊波如鏡。不見巫雲影。畫屏指點認春痕。只有江南倦客最銷魂。

 

醉吟商 龍溪書院門外見羅浮山

漸坐到三更，月影正穿林杪。水邊吟嘯。此際無人到。一片白雲低罩。羅浮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