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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翠竹《翠竹诗稿₂》

王伯良老师

余年十三,学诗于师,师期许甚殷。今师谢世近十年矣,其“晚香老人”之名,已为邑人所淡忘,伤已!

瘦到黄花晚节香,乱篱衰柳不成行。平生文字无多价,夜夜诗魂唱洛阳。

许笃斋老师

淡园师精研经史,为王湘绮入室弟子。师尝集少陵诗句赠余,年长无成,有负师思。

江湖闲煞老经师,束发犹思问字时。惭愧当年庾开府,十年依旧一囊诗。

沈逸千画师

逸千客长沙时,为余画马,栩相如生。君重走西北后,遂无消息。

玉门去路此重经,彻夜边笳唤梦醒。万古荒愁万年雪,一齐收拾付丹青。

鲁实先故人

实先年少时著《史记会注考》一文,驳倒日本史学家泷川龟太郎,名噪一时。君时任重庆大学教授。

修史行文笔似椽,夕阳海外压泷川。东风帝子渝城夜,可有春心劝杜鹃?

芮麟君

君字玉庐,客重庆时,读余诗,远道致书订交,情至恳切,今甚思之。

双眼犹能向客青,文章有价姓名馨。遥知滟滪滩前月,定逐江波入洞庭。

凌温如亡友

君籍醴陵,尝眷一歌女号杏娘,将论嫁娶,讵因病而殁。三年而后,杏娘犹一曲当延,其亦有人琴之恸否?

渌江旧梦醒无迹,尚想嶙峋海鹤姿。暮草三年青上垅,此愁唯有杏娘知。

匡怀瑾君

君曾为余画《燕窝萦梦图》一帧,毁于长沙大火。后君去巴东,箧中画稿,当如山积。

梦里铅华劫火删,思君白帝彩云间。箧中定有荆关笔,写尽巴东万叠山。

李待琳君

安石与余同邑,且同为宗子威师所奖掖,宗师寄余诗有“李生惊挺田生秀,宕跌兵间两少年”之句,李生即安石也。

新诗马上诉边声,黄叶萧萧簇古城。未报恩师看长剑,江湖愁煞两门生。

罗心冰先生

心冰先生,笔名壶公,为长沙名记者,后宦游闵海,其亦如折腰陶令否?

旧梦长沙堕玉缸,壶公名尚满湘江。东征踏破蛮花草,闽海芒鞋瘦一双。

郑拾风五弟

拾风,蜀人,曾秉笔政于香港“文汇报”,为文辛辣洒脱,时人爱之。

文章渡海壮波澜,一纸争教万众看。我傍梅花梦西蜀,月光如水战春寒。

血观音歌【一九四三年】

读报,据日本爱知县消息,原日本侵华总司令松井石根大将,于淞沪战役结束后,归国闲居,削发为僧,并取淞沪战场上血土,倩人塑“血观音”像一尊,日夕供奉,歌以咏之。

西风一夜江潮冷,秣陵秋尽梧桐影,燕去情伤玳瑁梁,月明愁杀胭脂井。井畔佳人迹已陈,芳菲无复旧时春,狼烟滚滚来淞沪,铁甲纷纷弃要津。寇酋松井知名久,亲率胡儿满城走。屠刀挥处血花飞,四十万人葬尘土。一将嚣张万骨枯,东京彻夜下军书。寇酋归去余惆怅,功过无凭赋子虚。杀人如草应知罪,永夜扪心深忏悔。袈裟一袭作枯僧,形骸僵槁类山鬼。多谢前村塑像人,参禅话旧倍相亲。取将战地泥和血,制就观音自在身。是佛是泥还是血,龛前寂寞香烟结。佛若工愁血尚腥,血如有恨佛应说。花开花落寺门前,春去春来剧可怜。案上红鱼喧怨语,枕边清泪忆当年。空山风雨寒茅屋,蕉影满窗愁满腹,残灯无焰佛无灵,夜夜禅堂闻鬼哭。

从湘潭市去古塘桥道中【一九四三年】

江上杨枝袅碧烟,江心细浪稳轻船。东风中酒娇无力,未饱春帆瘦可怜。

浅草犹留旧履痕,观鱼犬吠隔溪村。夕阳飞上柳丝碧,一路菜花香到门。

洞庭碧血

三十二年秋,日寇犯洞庭,陷常德、危汉寿,长沙在动摇中,人心惶惶不可终日。援军自广西来,经湘潭驰赴前线。秋色如水,璧月生寒,隔江听火车汽笛声摇曳于西风中,若嫠妇夜哭。余久不成寐,起而之门外,梧叶半落,疏影画地,小石径曲比羊肠,成行士卒,鱼贯而过,野犬伏竹篱间,狂吠不已。余迳趋茅亭内,凝视此纠纠干城,将以碧血洒洞庭湖边,心怍愧无似。旋老翁烹茶待客,与士卒娓娓共谈,余知其鉴于抗战军兴,屡战屡败,河山半壁,惨被沦亡,意者此一战役,将有所亢奋,寄望之殷,情见乎词。

兵车彻夜如雷吼,三军迳向湖滨走。瘦马含枚别古城,霜蹄踏石石作声。衰柳抱微月,清光生嫩寒。壮士怀忠心,迎风忘衣单。腰悬短剑一尺许,剑锋触鞘各自语。野犬惊吠篱落间,昂首注视目如炬。行经茅亭畔,永夜何凄其!山翁尘梦醒,睡眼撑迷离。启扉独瞻望,长揖前致辞,借问行役人,此去将何之?曷留蓬荜中,品茗谈移时。官兵答曰可。纷坐无一遗。山翁挈瓦壶,小儿灼明火,清涕悬鼻端,欲拭终未果。火烈泉渐沸,泉沸茶乃香。分饮各一斟,新暖生离肠。堆面笑可掬,拱手谢未遑。扬袂一为别,前路浑茫茫。山翁凝睇久,无语自太息。携儿入闭关,断梦续不得。欹枕拾闲愁,愁多压满腹。星繁天未明,荒鸡唱茅屋。

明日大军云集,纷纷西去,吾家门外,坐士卒数十人,中有十八、九岁之牧儿,牵骏马一匹,坐于草地,告余行军之苦,已三昼夜不眠,言罢不胜疲倦,乃侧身卧地,以手握缰,任马啮草,吾知此儿必作沙场之梦矣。

牧儿初自西南来,霜风猎猎吹笳哀。连宵不寐客途苦,睡眼萧瑟凭谁开。行军湘水滨,双趺乃少息。牵马上草原,草衰褪秋色。疏林缀红叶,白日生晴光。马以草为食,人以草为床。左手曲作枕,右手直握缰。缰稳马不驰,草深味亦香。马儿啮草不啮梦,梦随风向沙场送。黄沙漫漫飞满天,洞庭波浪愁无边。巨弹裂空散星火,杀声遍野酣烽烟。暴白骨,流碧血。手挥刀,身衣铁。王师忠义弥宇宙,誓扫妖氛探虎穴。虾夷原是东海民,甫战即败湖之滨。残阳半轮没山麓,暮鸦悲啼何怆神。马腹既果意远适,长鸣破梦梦无迹。白鸥飞入荻芦花,湘天万里无云碧。

诸健儿上前线未旬日,而死伤过半。德山即一举夺回,常德亦击溃残敌。亭长夜至,叩门火急,告每户速派一丁,赴宁乡迎接负伤将士,吾从弟往焉。三日后还家,垂涕语沙场壮烈故事。

昨宵亭长叩门语,速往滨湖迓军旅。天下兴亡责匹夫,皇皇之令不得拒。天未晓,月如霜,霜华遍野凝寒光。披衣扶侣向遥路,未有离思生柔肠。万山吐朝日,逶迤入沩水。水深塞雁飞,秋老枫林紫。逢着负伤人,行脚水边止。竹作杖,布为床。床在肩,人欲僵。呻吟之声何凄楚,缕缕入耳如丝长。低声问壮士,战争诚太苦,卫国全恃君,吾侪愧无补。壮士忍痛言,守土责在身。忆余赴战初,满目咸烟尘。湖水作人立,寇焰骄未驯。孤城寂寥罕人迹,城头累累砌白骨。昼不暇寐夜不眠,枪锋距敌数百尺。巨弹毁屋声萧萧,砖飞石走椽楹烧,余火未尽明中宵,马蹄送响来林梢。杀敌之声高未已,腥风吹寒袭危垒。但求战胜不知败,不求苟活只知死。何期负创皮肉间,讵获生还亦耻耳。壮士作壮语,语语怀精忠。裹身尺布素,旋看色转红。吁嗟乎!男儿自有身如铁,沙场故事从头说,一行涕泪一行书,一寸河山一寸血!

常德城畔有楼名“水星”,当日寇环攻时,守兵二十人高据其上,予敌重创。敌怒极,乃以炮轰,中弹累累,而守兵岿然不动。层楼摇摇欲坠矣,远闻国歌声响遏白云,三军尽哭。歌止,楼下坠,地上满砌血肉与砖瓦,模糊不清,一古钟亦粉碎无余,呜呼烈矣!

水星楼上星可摘,水星楼下水光碧。楼上星辰楼下水,星水辉映自朝夕。此楼之高高矗天,登楼四顾心茫然。人民城郭尽如此,凝睇东望多烽烟。烽烟浓压洞庭水,水阔天寒八百里。孤月空照乌鹊飞,战船欲逼鱼龙死。楼头猛士二十人,居处有如兄弟亲。守土报国复何有,三尺短剑七尺身。昨宵敌骑来城下,炮隳城垣弹碎瓦。临难不苟勇莫当,独木乃能支大厦。胡笳急,啼猿哀,血花遍野和霜开。白骨暴街寒作灰,危楼不禁风雨摧。摇摇欲坠城之隈。歌声蓦地惊寰宇,孤军清泪纷如雨。楼与人身毁一时,人与楼名照千古。楼头向有夜半钟,此时破碎楼相同。顽铁无灵长苔藓,东涂西抹苏僵虫。吁嗟乎!元龙豪气悲陈迹,休向楼头寻蜡屐。残钟不语夜漫漫,星影水光仍似昔。

一日,寇攻城甚急,守城者仅余十余人,寇借长梯攀援而上,守军首以枪击。枪弹尽,以刀砍。刀锋折,以石投。石亦尽矣,寇竟上,时城上剩一人,乃抱寇同坠城死。

武陵城头乌夜啼,武陵城上喧鼓鼙。胡儿登城高未得,城畔架以百尺梯。梯百尺,人五尺,一人攀梯百人继。百人手各持刀戟。城头壮士龙虎同,御敌首藉炮火攻。炮火既尽拔短剑,枭首截腰无不利。剑折复以顽石投,石花血花相交流。此时敌死以千计,尸骨欲与城相侔。城头战士石亦罄,梯上胡儿顶连胫。纷纷争上城头来,城危势迫心不灰。双手握梯城北推,梯倾敌陨啼声哀。一梯初堕去,一梯忽又上。城头战士剩一人,迎敌击以巨灵掌。敌乃伸两臂,坚抱战士身。战士压敌头,力斗未肯驯。蓦然失足立无据,苍茫坠向城低处。忠骨碎入瓦砾堆,幽魂化若风前絮。城头乌声啼未休,梅边月落寒江曙。

战地一老翁被虏,日夕饲马,不敢稍违。一日黄昏时,老翁见瘦马数十,负布囊如山积。翁启囊暗窥,赫然断手也。盖日寇战败时,死伤过多,一时捡遗骸不及,乃割手运归海岛,作“沉默之凯旋”。(此语为当时日寇所常用)

秋尽原野空无人,林木脱叶山嶙峋。岩花损色溅寒泪,衰草没径生烟尘。瘦马四十匹,力疲耸硬骨。一步一点头,摇摇势欲蹶。鞭之不疾行,怒目徒吞声,背间布囊比石重,古道曲折且不平。牧马老苍头,齿落作俘虏。尝遍辛苦味,日夕思遁走。偶憩茅亭畔,人首傍马首。窥敌左右散,以目探囊口。赫然心怦怦,塞囊佥断手。想是胡儿死战场,埋骨未得留斯囊。间关浮海归故乡,千家万家啼断肠。憩久忽前去,芒鞋宿何处?颓垣破瓦遍荒村,残骸乱血迷遥路。饥鸦野犬

自去来,夕阳冷堕江边树。

贫女

临水依山便作家,自甘贫贱损铅华。东风不是炎凉物,吹放门前一树花。

耒阳展张桓侯饮马石

千秋一石勒遗名,瞻拜徒深吊古情。颜色未随阶草坏,精灵犹傍藓花生。才非百里知雏凤,贼破中原仗老兵。江畔孤亭风雨夜,如闻怒马啮刍声。

梦里

梦里林园不是家,浪游双屐惯天涯。东风剪碎愁多少,散入春堤作柳花。

七夕

客里身同不系舟,依人心绪怕登楼。关山万里惊兵马,云汉双星会女牛。玉露明朝方是泪,银河此夕不知秋。欢情自古年年有,何用相看两地愁。浙俗:初八日下雨为别泪。是岁,七月初八日立秋。

中秋后还家小住,再去耒阳

暮色伏大野,孤蟾高在天。红烧鱼市火,白袅竹林烟。江水平无语,秋梧瘦可怜。西风送行客,端趁雁来先。

病里经残夏,匆匆又暮秋。未存廊庙想,徒有稻粱谋。星斗光辉夜,乾坤浩荡愁。凭窗寄乡梦,又落小楼头。

朱慎言自桂林来湘潭访余,即将归汉阳,赠别

小径黄花滴露香,客来无酒茗先尝。却辞漓水来湘水,君是他乡我故乡。莫向幽林寻旧侣,试看残寇在疆场。汉阳归去秋光好,买得鲈鱼一尺长。

龙标杂诗

龙标即今湘西黔阳,为唐大诗人王昌龄谪迁之地。一九四四年春,余因事去黔阳,过雪峰山、鸬鹚滩,谒王少伯祠,访古夜郎郡,一月中,得诗数十首,命曰《龙标杂诗》。

经桃花坪宿洞口

轻车载客雨潇潇,过午余寒尚未消。看遍桃花经洞口,捻来柳线似蛮腰。鱼多野老门为艇,水浅荒溪竹作桥。夜向藜床支枕卧,乱人归梦鼠如猫。

车过雪峰山放歌

千山万山车前起,轻车更向山丛驶。山不肯低车不降,飙轮展风疾如此。绕山溪水碧且深,危岩瞰溪高千寻。岩颠但看杜鹃媚,涧底隐辨蛟龙吟。流泉潺湲之何处,乱石当流虎豹踞。一山压从头上来,一山奔向足底去。白云吹满千万山,山空雨密云不闲。车行云中云可掬,天近咫尺天能攀。层峦幽壑变未已,露草烟花静无比。似闻上界鸡犬声,欲摘星辰缀衣履。平生好结山水缘,蔚为壮观此实先。诗情浩荡管不得,以云泼墨天为笺。洗练风光宛如画,画图旖旎心边挂。云开雨歇别山峰,携诗却向山灵拜。

夜宿安江

不辞芒屩百蛮行,三月莺花解送迎。一路听来皆夜雨,此情无以慰苍生。愁常浓淡银缸影,梦不分明杜宇声。合向中庭挥剑舞,边关万里未休兵。

抵洪江,洪江别号“雄溪”

乱峰平处得雄溪,岸柳东风一剪齐。人向阶梯时上下,屋随山势自高低。泛余春水寒鸥梦,落后梨花瘦马蹄。细雨轻烟泥路滑,乡愁携过石桥西。

抵黔阳

带水襟山势莫当,湘沅锁钥此黔阳。何须供奉寻西蜀,已似龙标入夜郎。月寄愁心千古白,柳飞春絮一堤香。胡儿未灭京华冷,诗酒明朝未敢狂。

买舟渡沅㵲二水

笑把吾诗写百蛮,人闲不让笔锋闲。春融沅㵲交流处,云缀林峦乱叠间。游艇碧依高柳系,破扉红带落花关。寻幽更向前村去,犹有襄阳未画山。

与彭岩石泛舟沅水

芳草萋萋十里堤,片帆远贴暮天低。怒云截腰山上下,怪石剖腹江东西。燕影绿穿烟柳渚,蝶魂红觅落花蹊。池塘更有蛙如织,非战相看奏鼓鼙。

抵山村,江市在望

一筇破幽独,小径出羊肠。远水明山峡,孤村淡夕阳。莺声藏柳密,蝶梦染衣香。江市遥相望,炊烟缕缕长。

暮抵江市

聚居小市辟荒陬,树绕前街万绿稠。社酒醉红田父面,桐花簪白女儿头。但从云水深边住,不解兵戈大地愁。此即桃源当日景,武陵何用泛扁舟。

荒村漫步

薇蕨山腰雨后肥,提笼儿女笑成围。草深牛项喧铃语,柳老春心酿雪飞。卖酒船移花坞去,趁场人踏夕阳归。茅庐想是诗翁卧,竹影鸡声半掩扉。

渔樵多傍荻芦居,明媚风光画不如。露顶涧松红独鹤,串腮溪柳白双鱼。孤汀晚笛听时断,远水归船望渐无。行遍村前村后路,碧天纤月展眉初。

访古夜郎郡

托口镇前竖一大碑,镌曰“古夜郎郡”。

吹泪哀笳起四方,瘦筇短褐笑投荒。后庭最怕歌商女,边徼何妨访夜郎。自大从来多自损,佯狂未必是真狂。晚风芳径徘徊久,断碣丛芜送夕阳。

自托口镇返黔阳道中

新梧嫩竹自纷纷,破旧人家补绿云。篱外夕阳鸡独唱,春愁染不到三分。

江流渺渺日迟迟,路草岩花各弄姿。隔岸不知谁独住,红泥墙外竹千枝。

蛮花簪向鬓丝边,草履如弓手自编。月透鹃声泉湿梦,绿杨堤上住年年。

茅庵小憩

辟地茅庵宿未闻,我来参拜挹清芬。落花溅地酣红雨,丛竹当窗醉绿云。田向村头坡上叠,水从山半峡中分。不妨长傍枯僧住,更听嘹天鹤一群。

寄怀刘揆一先生

一九四四年春,自黔阳归,道经洪江,谒刘霖生先生于其公子叔子处,先生招饮,酒后谈同盟会往事甚详。余归湘潭不二月,即为日军所陷,危难中追忆先生奖掖后进之殷,感慨万千,赋此奉怀。

抠衣曾记拜车尘,腊酒芳香笑语亲。蛮徼怜才青眼客,玄宗话旧白头人。玉莲自吐犹存舌,金粟吾修不坏身。劫里河山频怅望,诗心应夺五溪春。

避难吟

一九四四年夏,日寇渡新墙河,直逼长沙,湘潭处于危急。倾城黎庶,争相避难。余亦举家窜荒山穷谷,深夜奔驰,极人间辛苦。

游勇溃四野,乱枪时一鸣。鸱鸮哭危枝,刺耳心频惊。遗黎惜微命,逃遁倾湘城。窜若出穴兔,未卜死与生。山川有幽恨,草木摇悲声。哀哉家国破,倩谁御寇兵。

甲辰杂诗

一九四四年夏,日寇陷湘潭,兵马仓皇,生灵涂炭。余避难于古塘桥畔,日夕数惊,以诗记之。

胡骑奔驰咽暮笳,遗黎流徙类虫沙。河山破碎无人管,挥泪仓皇别旧家。

江汉茫茫起战歌,抚军遁去剑空磨。孤城紧闭残阳里,黎庶家家涕泪多。

挈妇将雏趁夜行,泥炉瓦缶弃倾城。云愁月黑荒村冷,前路如闻鬼哭声。

奔走呼号剧苦辛,白头黄口没烟尘。轻车一日驰千里,争羡将军是解人。

依山傍水即为家,赖有修篁屋角遮。永夜惊魂催坐起,窥窗已是月西斜。

古道旗翻夕照西,村前村后有人啼。“皇军”笑落秋风里,乱血凝红溅马蹄。

山头草寇自称王,烛影摇红惨洞房。难得当筵歌一曲,隔墙弹出泪千行。群匪聚众登山,劫民女为妻,人不敢议。

中秋

终古无情是碧天,依然夜月照愁边。光从战血温中冷,影向神州缺处圆。未见白衣歌易水,自携黄独种山田。长馋短褐西风里,同谷诗心异代传。

重九

遗黎哀怨向谁论,遍野啼痕杂弹痕。宿雨路泥深虎迹,荒山战血醒鹃魂。此时此地此重九,黄卷黄花黄叶村。桓景避灾无处是,茱萸高插旧柴门。

甲辰除夕前,大雪,携侄女诗华自锦石负米归古塘桥,感赋

北风削面面迸裂,冻云压天青似铁。漫空浩荡冷飞雪,千村万落人烟绝。花树纷纷斗高洁,江山赖此补残缺。贼中我叹生计拙,负米百里腰欲折。失足陷泥泥成穴,芒鞋截肤趾濡血。四肢就僵肝胆热,衣襟尽湿琼瑶缀。归来暝色淡可撷,忍饥小女泣呜咽。山妻夜炊心事切,一灯悬壁半明灭。

乙酉初春,就任湘潭中学国文教师之职,自古塘桥去晓岚港,途中口占一律

龙性从来未肯驯,青毡依旧此清贫。兵戈易冷词人泪,草木犹香故国春。梦补家园无破碎,诗携河岳不沉沦。横刀跃马非吾分,且傍弦歌作逸民。

读报,知叶遐庵先生于香港陷落时,被日寇劫持去北平,不屈,削发碧云寺为僧,书此奉怀

孤岛芒鞋几度春,白头文酒冠群伦。剧怜河岳沉沦日,拚作经鱼劫难人。腕底松涛苍海阔,眼中故国泪痕新。碧云寺里禅床夜,可有诗篇诉苦辛。

归燕曲,怀云塘旧家

燕归来,归何处?云塘梦绕堤边树,堤边树,树初花,多少流人惜旧家。旧家侬住云塘浦,曲槛疏寮形态古。墙短青摇薜荔风,窗幽绿酿芭蕉雨。鸡犬淮王未化仙,桑麻老浦锁寒烟。白撑早雪平阶菊,红漾高花绕宅莲。门前一带青溪水,杨柳曾栽三四里。牧笛轻吹野鹭飞,渔歌唱入斜阳里。卅年居外水云身,梁上呢喃燕语春。茶乳芬芳能却病,诗魂隽雅不辞贫。洞庭一旦波涛起,胡骑南侵势未已,潇湘水泛血痕腥,貔貅心入危碉死。蜗居遂被寇酋居,户外朝朝吼战车。雀角穿残松下屋,鼠牙啮破壁中书。黍离不尽家山恸,还家剩有灯边梦。双燕东飞再度来,旧巢仍否栖梁栋。景物江山异昔时,主人离散各天涯。乡心月里分三处,相望空教涕泪垂。清明寒食愁中度,纸钱谁扫先人墓?杜宇声声欲断肠,松楸瑟瑟如含怒。如含怒,怒心高,教贼何妨问宝刀。宝刀稳握将军手,将军直逼虾夷走。虾夷走,曙光微,旧家入眼影依稀。影依稀,景芳菲。桐花落,柳花飞。燕儿归,人亦归。

儿勿啼

母语儿:“儿勿啼,官兵已至村之西,索租日夜不得缓,供食更无凫与鸡。租不偿,爷不释,阿爷双手缚已赤。”火速播谷谷未熟,村妇负儿卧背脊。背脊瘦作山头石,顽梗塞儿儿乃哭。夏日炙同烈火焚,碧天万里无纤云。田泥灼足比汤沸,浑身汗雨何纷纷。汗一滴,谷一线。谷一线,泪一串。汗汁泪珠和谷穗,鹅黄雪白衣边绾。落日没翠微,蹒跚还破扉。双肩新谷较儿重,谷送衙门爷乃归。长官得谷比泥贱,高栖彻夜恣欢宴。樗蒲一掷一千石,醉笑狂呼容不变。容不变,谷又罄,敕兵黑夜行山径。更向民间裹糇粮,兵至猛狠如虎狼。破关捉人不少息,鸡飞犬走喧永夕。村妇梦断心凄迷,逾墙负儿奔荒畦。荒畦草深二尺许,低声语儿:“儿勿啼!”

麻姑石感怀

一九四五年六月,日寇败军万余人,自广西窜湖南,经衡山白果,占据晓岚港湘潭中学校址。余与家人仓皇逃遁,各走一方,历三昼夜始庆重聚。屋摧为薪,血流于野,随处可见。唯恐重遭浩劫,遂避于谢生让尧之旧家,地名“麻姑石”。荒村尽处,突见层岩,绿树成林,不知尚有人家居此,诚今日之世外桃源也。

娇儿携手在征途,亲老还须竹杖扶。共向山中逃海寇,却从石上拜麻姑。难消浊世千回劫,谁写流民一幅图。剩有旧情能迈古,短檠闲读未烧书。

仓皇尽室避兵戈,破甑残瓯补涧阿。山稻缓开花蕊细,池荷独酿雨声多。荆榛遍地藏豺虎,鱼鸟无由脱网罗。我自悲歌人自哭,不堪凭吊此关河。

苦把艰危托短筇,茅檐绿倩茑萝封。门前溪水澄双璧,树杪衡山露一峰。凉月半林惊宿鸟,深潭午夜吼潜龙。灯前忽听妻儿语,明日厨中甑又空。

危幕终非燕所栖,秋初风雨更凄迷。炊糜破釜多为砾,汲水深塘半是泥。钝剪夜窗裁蜡炬,轻盐古瓮捣霜齑。诗心不共年华换,离乱生涯掩泪题。

得陆丹林先生手书,知于香港沦陷时,间关遁至重庆,后归上海“红树宝”,诗以慰之【一九四五年秋】

今古争传入洛名,旧曾文字诉孤清。天涯有泪伤离乱,海角无由讯死生。重见子卿归汉节,不妨司马赋西京。秋深枫叶红如锦,画出相思两地情。

重过千橘堂,感怀亡友杨贡甫

昔日门庭剩草莱,伤时感旧忍重来。惊心坏壁梧桐槁,陨涕荒山杜宇哀。风骨平生如我傲,残花数点向谁开。依然邻橘千头绿,此梦无由寄夜台。

晚霁

宿雨晚初霁,夕阳明远林。新秧千顷碧,老柳一溪深。残滴遗黎泪,鹃啼帝子心。携儿扶杖出,花径远相寻。

自湘潭抵南京感怀【一九四六年】

投笔离乡井,金陵系客舟。宫花红似锦,吾意冷如秋。王气钟山尽,诗情笔底收。何当泛湘水,写尽杜陵忧。

别芜湖

从芜湖至南京,沿途所见,遍地疮痍,抗日战争遗迹犹历历在目也。

芜湖才一宿,轻骑又殊方。大道余惊险,荒畦郁莽苍。春心透高柳,鹭影立寒塘。满目疮痍迹,从知旧战场。

余客南京一年余,对当时局势深表不满曾写《还都泪》、《金陵杂感》诸作以讽之,惜苦忆不可得,兹录其一二。

从武汉乘飞机抵南京之作【一九四八年十月】

铁翼从霄降,云生屐齿间。仍携旧时梦,来看六朝山。天堑难凭恃,孤筇自往还。得闲宜小住,借酒一开颜。

西湖清晓泛舟

平湖一孤艇,摇曳水云间。人语乱朝市,桨痕分远山。劳生殊草草,野鸟自关关;欲共枯僧住,尘缘未可删。

过断桥

三月莺花八月潮,湖山一例影妖娆。轻车又续前游梦,高柳疏花过断桥。

东游纪事诗

一九七九年初夏,湘潭市《辞源》修订小组工作告竣后,中共湘潭市委安排外出参观学习,遂有东南六市之行。行程四千里,历时二十日,得诗约百首,此系余四十年诗作中又一高潮。惟年老才疏,所作皆碌碌不足道,兹择其稍称意者如下:

长江轮中绝句

一、夜过武汉大桥

群星灿烂缀长空,洒向江天点点红。忽见白云惊一喷,巨雷声里走蛟龙。

二、过小姑山

薰风碧树乱云鬟,岩石妆成杏子衫。万古苍茫无一语,江流终伴小姑山。

南京谒廖仲凯(编者注:凯字误,应为恺)何香凝墓

绕墓青松并水杉,钟山碧血踵黄花。天荒地老长相住,更喜夫人是画家。

郁金堂

郁金堂大门深锁,内立莫愁石像,于窗棂中可窥见。

旧巢双燕已无痕,堂庑玲珑尚幸存。不解莫愁居处意,郁金香冷不开门。

胜棋楼

胜棋楼相传为朱元璋、徐达奕棋处,元璋负一局,乃以莫愁湖赐徐达为别墅。今楼悬中(编者注:悬中两字应互换位置)朱、徐像及对棋实物。

金戈铁马建奇功,相对围棋揖让风。敢向帝王争一着,将军毕竟是英雄。

招鹤亭

成行翠柏绕孤亭,沐雨苔痕践履青。欲向云间招野鹤,九天高韵倚栏听。

试剑石

相传为吴王夫差试剑处。

凌空霸气原无敌,一劈曾教巨石开。向使吴王双剑利,越王兵马敢轻来?

剑池

石上镌“风壑云泉”四字,相传吴王阖闾瘞此,曾以三千剑殉葬。

风壑云泉自古今,三千剑瘞墓门深。可怜死后犹高枕,费尽吴王一片心。

孙武练兵亭

孙武曾练娘子军于此。孙武杀吴王二姬,以示其军纪之严。

嬉笑无端竟丧身,吴王破胆更伤神。将军自有军容壮,肃纪何须杀美人。

夜宿阊门饭店,怀柳亚子师

师世居吴江分湖,曼殊上人有“独有伤心驴背客,暮烟疏雨过阊门”诗句。

三生花草寄灵根,不解吴娃软语温。我与曼殊殊一格,淡烟微月宿阊门。

挥戈秉笔震天呼,南社光华照简书。独向吴门寻旧梦,月明何处是分湖。

过嘉兴南湖

瓦屋三盈水一湾,新秧绿泛麦田间。苏杭信是膏腴地,过了南湖始见山。

寻于谦墓

欲觅于谦古墓门,断砖零乱长苔痕。清官好抑贪官好,此事千秋要细论。

断桥

三度驱车过断桥,卅年赢得鬓飘萧。湖波不改当年绿,又逐江声入海遥。

双蛇传说堕人间,嫁与书生岂等闲。万古断桥终不断,千秋残雪几曾残。

湘潭市文联年会上放歌【一九七九年九月廿三日】

金风万里飘晴空,朝阳光照昭山红,秋花却比春花好,千枝万簇何玲珑。大开东阁会群彦,呦呦鹿鸣古今同。少长咸集一时何济济,兰亭修禊区区不足比。或吹笙以振响,或投桃而报李。或引亢以高歌,或举杯而酌醴。挥毫嗣张旭,落纸如云烟。赋诗抗青莲,奇才无后先。画图夺取九嶷衡岳秀,白石老人风韵生几筵。操刀治印直接吴昌硕,龙蛇飞舞寒光薄云天。翩翩起舞,阗阗击鼓,一曲缠绵葬花词,梅派青衣堪与伍。吁嗟乎!湘江之水何澄清,壶山之树何芳馨。湘灵瑶瑟迈远古,屈子行吟如闻声。贾生赋鵩抒怀抱,杜甫芒鞋滨江行。钟灵毓秀有如此,万古茫茫一湘水。日夜奔流入洞庭,潭州夹岸生兰芷。除四害,扫阴霾。迎四化,百花开。老夫忘却头盈雪,附骥文联拄杖来。新诗写成拗口长短句,牛背斜阳横笛亦快哉!

大渡河,短歌颂彭总

一九七九年十月二十日《人民日报》载有《在彭总身边》一文,读后心潮澎湃,热泪纵横,不能自已。爰依其事,谱成短歌,以示景仰。

大渡河,河水急,万里一泻裂悬崖,涛声如雷风如泣。当年红军曾战此,几艘破船渡河水。多少船工双桨灵,巧渡红军冒生死。往事如烟四十年,彭总又临河水前。挥手大呼“即在此”,红军渡河如猛虎。一呼山岳为之应,当年豪气犹未尽。手掬河水如亲人,一闻一吮一涤尘。坐视河水滔滔去,残秋不易回青春。平生不掉英雄泪,至此泪珠如线坠。吁嗟乎!谁云河水无情却有情,试听喧呼“彭总”震天声。

雨湖杂吟

参差碧树香千种,南北虹桥拱一双。春涨渐高堤渐落,黄流九曲是湘江,

闲坐心如退院僧,袈裟未著愧无能。尘缘比似春蚕茧,一度缠绵叠一层。

庚申中秋节,接中共湘潭市委改正右派及撤销市法院原判通知,感赋

弥天生气汇洪流,自是惊雷震九州。永葆江淹三寸笔,却辞范蠡五湖舟。新猷亘古赓虞舜,奇耻今朝雪楚囚。手捧鸿文噙泪笑,恰逢月圆丽中秋。

潭州秋兴

余卜居雨湖之滨已十阅月矣。中秋节,湘潭市委为余彻底平反,市政协又邀余出席会议,感奋交集,遂有秋兴之作。

匝地妖氛卷垢尘,十年犹惧说前因。门墙互对同天堑,骨肉相逢是路人。欲语性情忧禁锢,偶吟词赋彻沉沦。桃源渺渺无寻处,辛苦刘郎莫问津。

历历群星拱北辰,武侯政绩在仁民。蜀中一出擎天手,泽及炎黄百代人。大地崇朝滋雨露,幽阶小草亦回春。目前南海非遥远,一瓣心香倍觉亲。

生气蓬蓬溢九州,今朝人物数风流。愧无工部千钧笔,却爱元龙百尺楼。老骥忘年嘶旧枥,高蝉向晚唱深秋。从无半亩躬耕地,偏向人间系乐忧。

潭州本是古城池,雄踞潇湘盛一时。石额深镌登善笔,岸花飞送少陵诗。草骎墓道寻华表,血溅危桥哭义师。独步望衡亭上立,江流日夜发幽思。

不肯低头向草莱,也曾坛坫逞诗才。龙标自诩翻新调,鹏翮无由展壮怀。逝去年华催发白,重来襟抱为民开。应知言者原无罪,但冀甘棠夹道栽。

追怀陈述人先生

陈远人先生,同盟会会员,岭南画派大师,诗人。曾与何香凝老人,柳亚子先生结“寒友之社”,名噪一时。一九四四年春,余写“龙标杂诗”寄呈先生请教,先生赐书,奖饰备至,并赠所著《专爱集》,专爱者,以示先生与其夫人爱怜之专也。余向先生求画,又赐《红叶小雀图》,秋意生于毫端,光彩照于壁上。一九四七年余谒先生于南京侨务委员会,论诗甚欢。岁月不居,忽忽三十三年矣,人亡物换,思之怃然,赋此以志追怀之意。

岭峤岿然一画师,毫端写出万千姿。诗情笃挚题专爱,秋色妍浓染数枝。三友岁寒先结社,千秋望重早相期。知公白下头盈雪,忧乐重洋系梦思。

犹忆金陵一棹来,钟山王气踵前哀。一趋东阁亲言笑,遂使诗篇费剪裁。长忆黄花香墓表,喜闻大地响春雷。辋川画图樊川句,底事潭州化劫灰。

访少奇同志旧居

风雨纵横访旧居,茅檐尽处拥轻车。狂涛卷起千堆雪,损破危岩片石无?

桓桓遗像出蓬蒿,重与中天日月高。荷芰千枝兰九畹,凭轩挥泪读离骚。

汨罗绝句

万人空巷看龙舟,更有佳宾乐远游。我愿归帆来海峡,好随圆月照金瓯。

五彩旌旗竞展舒,龙舟水上共驰驱。楚王万里夸城郭,今日还留寸土无。

谒屈子祠

江上巍巍屈子祠,光争日月大名垂。芰荷万顷明心迹,兰芷千丛寄梦思。哀郢独挥迁客泪,怀沙永系楚人悲。试听夕照龙舟鼓,竞为冤魂噪一时。

招魂举国更倾城,湘水无情却有情。楚些自承高格调,江波惯作不平鸣。幽怀谁解民心在,遗像重光蜡炬明。历代兴亡君莫问,帝王宫阙草莱生。

二妃墓

娟娟丛竹泪痕斑,虞舜南巡哭不还。瑶瑟千秋音未歇,至今清怨满君山。

秦始皇封山印

相传秦始皇南巡,曾盖印封君山。

六国皆亡御六龙,秦皇霸气贯长虹。君山不改常年态,何用金泥一印封。

杨幺白虎堂

白虎堂前胆气豪,农民众口赞杨么。江山万里晴如昨,不再牢笼入宋朝。

汉武帝射蛟台

撞坏长堤掩绿苗,洞庭初夏吼狂涛。汉王麾下三千弩,莫射鱼虾射孽蛟。

登岳阳楼

驰名今古岳阳楼,诗赋光辉在上头。六十八年才一到,江山万里拓吟眸。人生草草牵荣辱,天下滔滔系乐忧。不用少陵挥涕泗,春花今已遍神州。

楼背城垣面洞庭,天苍苍处水冥冥。酿成美酒千钟碧,画出君山一点青。兰芷不随筠泪湿,鱼龙长傍楚魂醒。渔歌向晚翻新曲,笑倚危栏仔细听。

唐兴寺

唐兴寺在壶山之侧,唐代大书法家褚遂良谪谭州时,亲书寺门石额。

走笔龙蛇墨尚香,唐兴寺里葆春光。何当移向湖深处,护壁垂杨绿万行。

寄赠廖海庭学长兼怀香港鲁实先亡友

寒林解冻喜春回,荒野疏花次第开。声闻九皋余一鹤,人间始信有奇才。

屈贾文章地下灵,至今兰芷尚芳馨。香江旧梦无由续,邻笛山阳不忍听。

题湘潭抗日阵亡将士纪念碑【一九八二年】

碑建于抗日战争初期,后倾圮,今重修,乡人嘱题。

一夜狼烟起朔方,芦沟晓月顿悲凉。拚将血肉驱倭寇,勇荷戈矛赴战场。贯日丹心原耿耿,留名青史自堂堂。年年春满潭州曲,共向丰碑吊国殇。

和黄达云《游日月潭》诗【一九八二年】

往事萦怀薄似烟,卅年异域感羁迁。白头终遂还乡愿,楚水湘山快着鞭。

夜渡黄河【一九八二年十月】

征车北上路如何,梁孟相看鬓已皤。尚喜凉蟾镶碧落,却携乡梦渡黄河。诗情不为题名切,壮志翻因伏枥多。明日过经燕赵地,凭窗感慨一悲歌。

十三陵

层阶上下喜攀登,莫向湖山问废兴。翁仲无言狮象寂,秋风萧瑟十三陵。

卧佛寺

久卧红尘亦太痴,低眉瞑目独沉思。春花遍地莺啼切,应是如来睡醒时。

壬戌仲秋与马璧教授同游黄山碧云寺

衰年扶病却艰难,谋国忠诚沥胆肝。创建炎黄新局格,香山有幸葬中山。瞻仰孙中山先生厝柩处

胡骑纵横日月昏,叶公一举壮黄魂。重寻昔日经鱼地,剩有禅堂佛一尊。叶恭绰先生被日寇劫持,不屈,曾寓此。

重游岳阳楼【一九八一年秋】

前游伤落拓,尘垢满衣襟。一啸楚天碧,孤吟湘水深。鱼龙嘘紫气,兰芷吐骚心。策杖寻幽径,浑忘白发侵。

西风振双袂,重上岳阳楼。湖水连天碧,君山拥翠浮。希文挥健笔,子美系孤舟。坛坫论人物,千秋第一流。

南岳纪游

一九八一年夏,民革文教支部同志作南岳之游,余亦随往,盖四十五年不登此胜地矣。

磨镜台

一镜磨成百炼功,累人杖履觅遗踪。试看天上团圞月,物我分明映此中。

南台寺

山丛擎殿宇,一寺号南台。泉劈双溪去,门临万木开。传经渡东海,警蛰响春雷。我亦重苏者,欣然拄杖来。

祝融峰

万顷云涛万壑松,天南一柱祝融峰。雄姿直搏玉皇殿,簇拥群山顾盼中。

水帘洞

千里清流凭一泻,水帘吟啸接江声。片帆欲达重洋道,激荡回旋总不平。

读《团结报》金绍先同志寄台湾诗人成惕轩先生一律,感而赋此

金陵忆昔共奔驰,煮酒评棋有所思。寂寂孝陵归草木,泱泱诗国展旌旗。①孤星独羡苏髯美,②古寺低吟夕照迟。③莫笑芒鞋行役苦,文章得失寸心知。

原注:

①一九四七年君与余同客金陵,常为卢前(冀野)先生所主编之《泱泱》副刊撰诗文。

②于右任先生,美髯公也,为当时骚坛领袖。

③秋日,结社于南京古林寺。

马翁轻骑着先鞭,①争道成翁若散仙,隔水寄情情不隔,连山托梦梦相连。何须精卫填沧海,终见归帆落楚天。②茅屋一椽书万卷,南窗高卧证前缘。

原注:

①马璧教授自台返京,语惕轩近况甚详。

②惕轩,鄂人。

马璧教授自京来书奉答【一九八一年十一月】

多谢飞鸿越洞庭,笔花犹伴菊花馨。旧情潭水深千尺,陋室苔痕愧一铭。上国昌明迎舜日,故人寥落数晨星。知君心系江干竹,依样凌霄叶叶青。

耒水孤城昔梦长,金钱山寺野疏香。①湖湘人物添生气,王谢厅堂送夕阳。百代文章争价值,卅年尘世感沧桑。红榴待到花时节,共上层楼醉一觞。②

原注:

①一九四三年,君与余同就食于耒阳金钱山寺。

②来书道及余今夏为七秩开庆,拟南下祝寿。

登云麓峰

一九八二年秋,登岳麓山云麓峰,昔日曾游之云麓宫及著名楹联诗匾,皆杳无踪迹。代之而起者为茶肆、酒店,为之慨然。

重上云麓峰,层峦自环立。松杉历霜冻,青翠仍欲滴。仙佛与宫殿,杳杳无踪迹。楹联与诗篇,举头不可觅。巍巍古银杏,参天枝叶密。上有飞来钟,垂老尚栖息。下有飞来石,石瘦见梁脊。高阁品云茶,杯深香四溢。酒肆醉清客,喧笑破岑寂。惜哉建造者,枉费回天力。凭栏豁视野,云气生胸臆。长沙百万家,入眼何历历。修桥结彩虹,车行若蚁集。远帆接天际,湘水一泓碧。

雨湖仲夏【一九八二年】

清晨静夜此情深,枫叶长红播好音。底事老夫无睡意,人间忧乐总关心。余家有“枫叶”牌收音机一部

烟柳亭边一叶舟,桨声轻捷上高楼。湖波碧似钗头凤,着色清新是白鸥。

岁暮怀人

一九四二年岁暮,余赋怀人绝句三十首。荏苒迄今,当时所怀师友,凋谢殆尽,而余亦年届古稀矣。壬戌除夕,追思生平故旧,或栖迟海角,生死暌违。或羁旅天涯,关山阻隔。即共处一市,亦疏往返。复撰怀人绝句,藉申所怀。

马璧教授

卅年久别重相见,报国初衷两未违。补就金瓯无缺陷,海天终见彩云归。光奎诗兄,自台湾归大陆后,访余于湘潭故里,叙旧情深。君矢志于祖国统一大业,卓著成效。

李渔叔内兄

才名少小重湘潭,一去蓬瀛遂不还。花未延年人早逝,诗魂夜夜念家山。渔叔内兄,少负才名,赵芷荪太史评其诗“置放翁集中,莫辨真伪”。柳亚子先生亦称“其才甚美”。兄旅台卅载,著《墨子训诂》、《花延年室诗钞》,为士林所重。闻其易箦时犹低唱“等是有家归未得”之句,伤已!

成惕轩先生

金陵酬唱记前尘,隔海相望剧苦辛。莫效明妃弹旧曲,楚天辽阔待归人。惕轩与明妃同里,四十年代中与余同客金陵,唱酬无虚日。君现任台湾监察委员,白首栖迟,不胜惆怅。

沁园春·庆祝中国共产党十二大召开

泰岱云开,一唱雄鸡,日涌东方。看群峰挺翠,晴光万里。层林摇碧,大树千章。远引江河,平铺原隰,十亿神州意气扬。齐欢笑,听人歌尧舜,曲谱笙簧。

燕京盛会旗张,喜耆旧英华聚一堂。赖同运匠心,宏图巧绘。共挥巨臂,远景弥彰。顾我炎黄,振兴伟业,海峡归人早启航。吾安颂,乃迅挥诗笔,吟向潇湘。

百字令·游定陵

长城城畔,叹定陵、殿宇依山重叠。翠柏苍松都不语,领略艰辛岁月。华表凝霜,丰碑似雪,亦自标高格。我来凭吊,千古兴亡谁说。

深埋却异寻常,隧道重门、地下营宫阙。妃子帝王同寝室,依样骨枯棺裂。苦了征人,挥残泪血,技艺传佳绝。登车回首,枫叶倍添秋色。

满江红·汤阴岳飞纪念馆属题

北望中原,英雄气,光华日月。山挺秀,河流大野,云横戈壁。鼓角交鸣声动地,旌旗所向全无敌。“岳家军”三字逼金邦,飞魂魄。

忠与佞,史书别。功与过,人民说。看今朝庙貌,巍峨壮烈。万国衣冠尊典范,千秋桑梓生颜色。老夫狂,稽首拜汤阴,肝肠热!

卜算子

壬戌岁暮,在三胞亲属迎春会上,即席赋此,洪固叔同志谱曲高歌。

花为报春开,酒为迎春醉。柳上春光渐展舒,风起丝丝媚。

但愿月长圆,更愿人长会。万里江山锦绣图,彩笔重重绘。

蝶恋花·展黄兴墓

屹屹丰碑镌姓字,碑树人间,更向人心树。革命功勋高百世,功高太息人

长逝!。

丹橘千株临远渚,日夜湘波、不尽东流去。一寸黄花香一步,名山只合英雄住。

西行诗草

一九八四年初夏,余随湘潭市政协常委参观团赴洛阳、西安、成都、重庆、宜昌等地旅游,历时二十二日,行程万里,得诗良多,兹选录如下:

车过黑石关向洛阳

黑石关头昼正长,停车陇上见牛羊。望中野水绕村去,时有柳花盈袖香。窑洞门楣书喜字,老农面颊醉红光。诗心寄与双飞燕,趁着春风向洛阳。

过华山

车轮滚滚迅如雷,西去长安曙色开。欲揽奇峰归笔底,华山不肯入窗来。

武侯祠

祠内竖岳飞所书《前出师表》石刻。杜甫所赋老柏已无踪迹。悬徐悲鸿书杜诗“万古云霄一羽毛”巨匾。

油菜成畦子满枝,蓉城策杖莫嫌迟。古祠高耸留遗爱,老柏难寻系梦思。绝代丰碑鹏举字,千秋定论少陵诗。神州一统公知否,不是三分鼎足时。

二王庙,庙内祀李冰父子像

玉垒山前凝紫气,宝瓶口内锁汪洋。颓波趁势通三峡,万众倾心礼二王。绿野盈盈丰稻麦,遗容肃肃峙厅堂。西来欲颂千秋业,诗赋萧疏愧楚狂。

渝城小记

山外高山楼上楼,登楼四顾豁吟眸。嘉陵江并长江水,辟地开天入海流。

怀马璧教授北京

肝胆论交四十春,燕山湘水倍情亲。西行万里渝城夜,疏雨孤灯忆故人。

清平乐

客重庆数日,炎热如盛暑,遂匆匆告别。

渝城三绝:雾霭、山峦、热。倦卧高楼乡思切,窗外半轮明月。

明朝即泛归舟,纵情打桨中流,唤起夔门诗兴,招来巫峡龙湫。

入夔门

疏雨流云树色昏,巨轮载我入夔门。擎天削巘诗人笔,出谷啼鹃望帝魂。九曲江流东去远,十分乡梦夜来温。重寻子美经过地,剩有苔痕并水痕。

巫山神女峰

簇簇巫山峙此峰,瘦腰纤细鬓蓬松。试看神女多情处,却在回眸一笑中。

上三游洞

洞在宜昌附近长江北岸。唐白居易偕弟行简与元稹作前三游,宋苏氏父子作后三游故名。

独上三游洞,寻幽别有天。楼台临绝壁,诗赋仰前贤。出峡波涛壮,横桥日夜悬。老夫诚快意,泼墨向岩巅。

诗与乐:节奏

在历史上诗与乐有很久远的渊源,在起源时它们与舞蹈原来是三位一体的混合艺术。声音、姿态、意义三者互相应和,互相阐明,三者都离不开节奏,这就成为它们的共同命脉。文化渐进,三种艺术分立,音乐专取声音为媒介,趋重和谐;舞蹈专取肢体形式为媒介,趋重姿态;诗歌专取语言为媒介,趋重意义。三者虽分立,节奏仍然是共同的要素,所以它们的关系常在藕断丝连的。诗与乐的关系尤其密切,诗常可歌,歌常伴乐。从德国音乐家瓦格纳(Wagner)宣扬“乐剧”运动以后,诗剧与乐曲携手并行,互相辉映,又参之以舞,诗、乐、舞在原始时代的结合似乎又恢复起来了。
论性质,在诸艺术之中,诗与乐也最相近。它们都是时间艺术,与图画、雕刻只借空间见形象者不同。节奏在时间绵延中最易见出,所以在其他艺术中不如在诗与音乐中的重要。诗与乐所用的媒介有一部分是相同的。音乐只用声音,诗用语言,声音也是语言的一个重要成分。声音在音乐中借节奏与音调的“和谐”(harmony)而显其功用,在诗中也是如此。
因为诗与乐在历史上的渊源和在性质上的类似,有一部分诗人与诗论者极力求诗与乐的接近。佩特在《文艺复兴论》里说:“一切艺术都以逼近音乐为指归。”他的意思是:艺术的最高理想是实质与形式混化无迹。这个主张在诗方面响应者尤多。有一派诗人,像英国的斯温伯恩(Swinburne)与法国的象征派,想把声音抬到主要的地位,魏尔伦(Verlaine)在一首论诗的诗里大声疾呼:“音乐呵,高于一切!”(dela musique avant toute chose)一部分象征诗人有“着色的听觉”(colour-hearing)一种心理变态,听到声音,就见到颜色。他们 根据这种现象发挥为“感通说”(correspondance,参看波德莱尔用这个字为题的十四行诗),以为自然界现象如声色嗅味触觉等所接触的在表面虽似各不相谋,其实是遥相呼应、可相感通的,是互相象征的。所以许多意象都可以借声音唤起来。象征运动在理论上演为伯列蒙(Abbé Brémond)的“纯诗”说。诗是直接打动情感的,不应假道于理智。它应该像音乐一样,全以声音感人,意义是无关紧要的成分。这一说与美学中形式主义不谋而合,因为语言中只有声音是“形式的成分”。近来中国诗人有模仿象征派者,音与义的争执闹得很热烈。在本章里我们从分析诗与乐的异同下手,来替音义孰重问题找一个答案。
诗与乐的基本的类似点在它们都用声音。但是它们也有一个基本的异点,音乐只用声音,它所用的声音只有节奏与和谐两个纯形式的成分,诗所用的声音是语言的声音,而语言的声音都必伴有意义。诗不能无意义,而音乐除较低级的“标题音乐”(programme music)以外,无意义可言。诗与乐的一切分别都是从这个基本分别起来的。这个分别本极浅近易解,却有许多人忘记它而陷于偏激与错误。我们先抓住这个基本异点,来分析诗与乐的共同命脉——节奏。

节奏的谐与拗

身心的内在节奏与客观的节奏虽可互相改变,却有一个限度。就内在的节奏影响外物的节奏来说,我们可以从有规律的钟表声听出节奏,不能从闹市的嘈杂声中听出节奏;可以把钟表声听得比实际的高一点或低一点,不能把它听成雷声或蚊声。其次,就外物的节奏影响内在的节奏来说,它是依适应与模仿的原则把外物的节奏模型印到心里去,这种模型必须适合心的感受力,过高过长以及过于错杂的声音,或是过低过短过于单调的声音,都与身心的自然要求相违背。
理想的节奏须能适合生理、心理的自然需要,这就是说,适合于筋肉张弛的限度,注意力松紧的起伏回环,以及预期所应有的满足与惊讶,所谓“谐”和“拗”的分别就是从这个条件起来的。如果物态的起伏节奏与身心内在的节奏相平行一致,则心理方面可以免去不自然的努力,感觉得愉快,就是“谐”,否则便是“拗”。节奏的快感至少有一部分是像斯宾塞(Spencer)所说的,起于精力的节省。
从物理方面说,声音相差的关系本来只可以用数量比例表出,无所谓谐与拗,谐与拗是它对于生理、心理所生的影响。听音乐时,比如京戏或鼓书,如果演奏者艺术完美,我们便觉得每字音的长短、高低、疾徐都恰到好处,不能多一分也不能少一分。如果某句落去一板或是某板出乎情理地高一点或低一点,我们的全身筋肉就猛然感到一种不愉快的震撼。通常我们听音乐或歌唱时用手脚去“打板”,其实全身筋肉都在“打板”。在“打板”时全身筋肉与心的注意力已形成一个“模型”,已潜伏一种预期,已准备好一种适应方式。听见的音调与筋肉所打的板眼相合,与注意力的松紧调剂,与所准备的适应方法没有差讹,我们便觉得“谐”,否则便觉得“拗”。诗的谐与拗也是如此辨别出来的。比如“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两句诗念起来很顺口,听起来很顺耳。“顺口”、“顺耳”就是适合身心的自然需要,就是“谐”。如果把后句改为“今日之日多忧”或“今日之日多烦恼”,意义虽无甚更动,却马上觉得不顺口,不顺耳,那就是“拗”了。
每一曲音乐或是每一节诗都可以有一个特殊的节奏模型,既成为“模型”,如果不太违反生理、心理自然需要的话,都可以印到心里去,浸润到筋肉系统里去,产生节奏应有的效果。所以“谐”与“拗”不是看节奏是否很呆板地抄袭某种固定的传统的模型。从前讲中国诗词的人以为谨遵“仄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式的模型便是“谐”,否则便是“拗”,那是一种误解。他们把谐与拗完全看成物理的事实,不知道它们实在是对于生理、心理所生的影响。而且在诗方面,声音受意义影响,它的长短、高低、轻重等分别都跟着诗中所写的情趣走,原来不是一套死板公式。比如我们在第五章所引的李白和周邦彦的两首《忆秦娥》虽然同用一个调子,节奏并不一样。只有不懂诗的人才会把“音尘绝,西风残照,汉家陵阙”(李)和“相思曲,一声声是:怨红愁绿”(周)两段同形式的词句,念成同样的节奏。诗的节奏决不能制成定谱。即依定谱,每首诗的节奏亦决不是定谱所指示的节奏。蒲柏和济慈都用“五节平韵格”(heroic couplet),弥尔顿(Milton)和布朗宁(Browning)都用“无韵五节格”(blank verse),陶潜和谢灵运都用五古,李白和温庭筠都用七律,他们的节奏都相同么?这是一个极浅而易见的道理,我们特别提出,因为古今中外都有许多人离开具体的诗而凭空论地讲所谓“声调谱”。
乐的节奏可谱,诗的节奏不可谱;可谱者必纯为形式的组合,而诗的声音组合受文字意义影响,不能看成纯形式的。这也是诗与乐的一个重要的分别。

节奏与情绪的关系

声音与情绪的密切关系是古今中外诗人们所常谈论的。《乐记》中有一段话最透辟:
乐者音之所由生也,其本在人心之感于物也。是故其哀心感者其声噍以杀,其乐心感者其声咩以缓,其喜心感者其声发以散,其怒心感者其声粗以厉,其敬心感者其声直以廉,其爱心感者其声和以柔。六者非性也,感于物而后动。
在西方哲学中倡音乐表情说者以叔本华为最著。他的音乐定义是“意志的客观化”(the objectification of will),他所谓“意志”包含情绪在内。声音与情绪的关系是很原始普遍的。师襄鼓琴,游鱼出听,或仅是一种传说。据美国心理学者休恩(Schoen)的实验,则动物确实能随音调变动而生种种情绪与动作。每种音乐都各表现一种特殊的情绪。古希腊人就已注意到这个事实,他们分析当时所流行的七种音乐,以为E调安定,D调热烈,C调和蔼,B调哀怨,A调发扬,G调浮躁,F调淫荡。亚里士多德最推重C调,以为它最宜于陶冶青年。近代英国乐理学家鲍威尔(E. Power)研究所得的结论亦颇相似(详见拙著《文艺心理学》附录第三章《声音美》)。这种事实的生理基础尚待实验科学去仔细探讨,不过粗略的梗概是可以推想的。高而促的音易引起筋肉及相关器官的紧张激昂,低而缓的音易引起它们的弛懈安适。联想也有影响。有些声音是响亮清脆的,容易使人联想 起快乐的情绪;有些声音是重浊阴暗的,容易使人联想起忧郁的情绪。
以上只就独立的音调说。诸音调配合、对比、反衬、连续继承而波动,乃生节奏。节奏是音调的动态,对于情绪的影响更大。我们可以说,节奏是传达情绪的最直接而且最有力的媒介,因为它本身就是情绪的一个重要部分。我们生理、心理方面都有一种自然节奏,起于筋肉的伸缩以及注意力的张弛,已如上述。这是常态的节奏。情绪一发动,呼吸、循环种种作用受扰动,筋肉的伸缩和注意力的张弛都突然改变常态,原来常态的节奏自然亦随之改变。换句话说,每种情绪都有它的特殊节奏。人类的基本情绪大致相同,它们所引起的生理变化与节奏也自然有一个共同模型。喜则笑,哀则哭,羞则面红耳赤,惧则手足震颤,这是显而易见的。细微而不易察觉的节奏当亦可由此类推。作者(音乐家或诗人)的情绪直接地流露于声音节奏,听者依适应与模仿的原则接受这声音节奏,任其浸润蔓延于身心全部,于是依部分联想全体的原则,唤起那种节奏所常伴的情绪。这两种过程——表现与接受——都不必假道于理智思考,所以声音感人如通电流,如响应声,是最直接的,最有力的。
“情绪”原来含有“感动”的意思。情绪发生时生理、心理全体机构都受感动,而且每种情绪都有准备发反应动作的倾向,例如恐惧时有准备逃避的倾向,愤怒时有准备攻击的倾向。生理方面(尤其是筋肉系统)的这种动作的准备与倾向在心理学上叫做“动作趋势”(motor sets),节奏引起情绪,通常先激动它的特殊的“动作趋势”。我们听声音节奏,不仅须调节注意力,而且全体筋肉与相关器官都在静听,都在准备着和听到的节奏应节合拍地动作。某种节奏激动某种“动作趋势”,即引起它所常伴着的情绪。但是节奏是抽象的,不是具体的情境,所以不能产生具体的情绪,如日常生活中的愤怒、畏惧、妒忌、嫌恶等等,只能引起各种模糊隐约的抽象轮廓,如兴奋、颓唐、欣喜、凄恻、平息、虔敬、希冀、眷念等等。换句话说,纯粹的声音节奏所唤起的情绪大半无对象,所以没有很明显固定的内容,它是形式化的情绪。
诗于声音之外有文字意义,常由文字意义托出一个具体的情境来。因此,诗所表现的情绪是有对象的、具体的、有意义内容的。例如杜工部的《石壕吏》、《新婚别》、《兵车行》诸作所表现的不是抽象的凄恻,而是乱离时代兵役离乡别井、妻离子散的痛苦;陶渊明的《停云》、《归田园居》诸作所表现的不是抽象的欣喜与平息,而是乐道安贫与自然相默契者的冲淡胸怀与怡悦情绪。我们读诗常设身处地,体物入微,分享诗人或诗中主角所表现的情绪。这种具体情绪的传染浸润,得力于纯粹的声音节奏者少,于文字意义者多。诗与音乐虽同用节奏,而所用的节奏不同,诗的节奏是受意义支配的,音乐的节奏是纯形式的,不带意义的;诗与音乐虽同产生情绪,而所生的情绪性质不同,一是具体的,一是抽象的。这个分别是很基本的,不容易消灭的。瓦格纳想在乐剧中把这个分别打消,使诗与音乐熔于一炉。其实听乐剧者注意到音乐即很难同时注意到诗,注意到诗即很难同时注意到音乐。乐剧是一种非驴非马的东西,含有一个很大的矛盾。

语言的节奏与音乐的节奏

诗是一种音乐,也是一种语言。音乐只有纯形式的节奏,没有语言的节奏,诗则兼而有之。这个分别最重要。以上两节中已略陈端倪,现在把它提出来特别细加分析。
先分析语言的节奏。它是三种影响合成的。第一是发音器官的构造。呼吸有一定的长度,在一口气里我们所说出的字音也因而有限制;呼吸一起一伏,每句话中各字音的长短轻重也因而不能一律。念一段毫无意义的文字,也不免带几分抑扬顿挫。这种节奏完全由于生理的影响,与情感和理解都不相干。其次是理解的影响。意义完成时的声音须停顿,意义有轻重起伏时,声音也随之有轻重起伏。这种起于理解的节奏为一切语言所公有,在散文中尤易见出。第三是情感的影响。情感有起伏,声音也随之有起伏;情感有往复回旋,声音也随之有往复回旋。情感的节奏与理解的节奏虽常相辅而行,不易分开, 却不是同一件事。比如演说,有些人先将讲稿做好读熟,然后登台背诵,条理尽管清晰,词藻尽管是字斟句酌来的,而听者却往往不为之动。也有些人不先预备,临时信口开河,随临时的情感兴会和思路支配,往往能娓娓动听,虽然事后在报纸上读记录下来的演讲词,倒可能很平凡芜琐。前一派所倚重的只是理解的节奏,后一派所倚重的是情感的节奏。理解的节奏是呆板的,偏重意义;情感的节奏是灵活的,偏重腔调。
照以上的分析看,语言的节奏全是自然的,没有外来的形式支配它。音乐的节奏是否也是如此呢?旧乐理学家的答复似乎是肯定的。英国斯宾塞和法国格雷特里(Gretry)都曾经主张音乐起于语言。自然语言的声调节奏略经变化,便成歌唱,乐器的音乐则从模仿歌唱的声调节奏发展出来。所以斯宾塞说:“音乐是光彩化的语言。”瓦格纳的乐剧运动就是根据“音乐表现情感”说,拿无文字意义的音乐和有文字意义的诗剧混合在一起。
这一派学说近来已为多数乐理学家所摈弃。德国华拉歇克(Wallashek)和斯徒夫(Stumpf)以及法国德拉库瓦(Delacroix)诸人都以为音乐和语言根本不同,音乐并不起于语言,音乐所用的音有一定的分量,它的音阶是断续的,每音与它的邻音以级数递升或递降,彼此成固定的比例。语言所用的音无一定的分量,从低音到高音一线连贯,在声带的可能性之内,我们可以在这条线上取任何音来使用,前音与后音不必成固定的比例。这只是指音的高低,音的长短亦复如此。还不仅此,我们已再三说过,语言都有意义,了解语言就是了解它的意义;纯音乐都没有意义,欣赏音乐要偏重声音的形式的关系,如起承转合、比称呼应之类。总之,语言的节奏是自然的、没有规律的、直率的,常倾向变化;音乐的节奏是形式化的、有规律的、回旋的,常倾向整齐。
诗源于歌,歌与乐相伴,所以保留有音乐的节奏;诗是语言的艺术,所以含有语言的节奏。就音节而论,诗是“相反者之同一”,像哲学家所说的,自然之中有人为,束缚之中有自由,整齐之中有变化,沿袭之中有新创,“从心所欲”而却能“不逾矩”。诗的难处在 此,妙处也在此。想把诗变成音乐,变成一种纯粹的声音组织,那是无异于斩头留尾,而仍想保持有机体的生命。音乐所不能明白表现的,诗可以明白表现,正因为它有音乐所没有的一个要素——文字意义。现在要把它所特有的要素丢开,让它勉强去做只有音乐所能做的事,无论它是否能做得到,纵然做得到,也不过使它变成音乐的附赘悬瘤。我们并非轻视诗的音乐成分。不能欣赏诗的音乐者对于诗的精微处恐终隔膜。我们所特别着重的论点只是:诗既用语言,就不能不保留语言的特性,就不能离开意义而去专讲声音。
五 诗的歌诵问题
诗的节奏是音乐的,也是语言的。这两种节奏分配的分量随诗的性质而异:纯粹的抒情诗都近于歌,音乐的节奏往往重于语言的节奏;剧诗和叙事诗都近于谈话,语言的节奏重于音乐的节奏。它也随时代而异:古歌而今诵;歌重音乐的节奏而诵重语言的节奏。
诵诗在西方已成为一种专门艺术。戏剧学校常列诵诗为必修功课,公众娱乐和文人集会中常有诵诗一项节目。诵诗的难处和做诗的难处一样,一方面要保留音乐的形式化的节奏,一方面又要顾到语言的节奏,这就是说,要在牵就规律之中流露活跃的生气。现在姑举我个人在欧洲所见到的为例。在法国方面,诵诗法以国家戏剧所通用者为标准。法国国家戏院除排演诗剧以外,常有诵诗节目。英国无国家戏院,老维克(Old Vic)戏院“莎士比亚班”诵诗剧的方法也是一个标准。此外私人集团诵诗的也不少。诗人蒙罗(Harold Monro)在世时(他死于1932年),每逢礼拜四晚邀请英国诗人到他在伦敦所开的“诗歌书店”里朗诵他们自己的诗。就我在这些地方所得的印象说,西方人诵诗的方法也不一律。粗略地说,戏院偏重语言的节奏,诗人们自己大半偏重音乐的节奏。这两种诵法有“戏剧诵”(dramatic recitation)和“歌唱诵”(singsong recitation)的称呼。有些诗人根本反对“戏剧诵”,以为诗的音律功用非在产生实际生活的联想,造成一种一尘不染的心境,使听者聚精会神地陶醉于诗的意象 和音乐。语言的节奏太现实,易起实际生活的联想,使心神纷散。不过“戏剧诵”也很流行,它的好处在能表情。有些人设法兼收“歌唱式”与“戏剧式”,以调和语言和音乐的冲突。例如:
Tomórrow is our wédding day.
这句诗在流行语言中只有两个重音,如上文“′”号所标记的。但是就“轻重格”(iambic)的规律说,它应该轻重相间,有四个重音,如下式:
Tomórrow is our wédding dáy.
如此读去,则本来无须着重的音须勉强着重,就不免失去语言的神情了。但是如果完全依流行语言的节奏,则又失去诗的音律性。一般诵诗者于是设法调和,读如下式:
Tomórrow is our wédding dáy.
这就是在音乐节奏中丢去一个重音(is)以求合于语言,在语言节奏中加上一个重音(day),以求合于音律。这样办,两种节奏就可并行不悖了。这只是就极粗浅的说。诵诗的技艺到精微处有云行天空卷舒自如之妙。这就不易求诸形迹,所谓“神而明之,存乎其人”了。
中国人对于诵诗似不很讲究,颇类似和尚念经,往往人自为政,既不合语言的节奏,又不合音乐的节奏。不过就一般哼旧诗的方法看,音乐的节奏较重于语言的节奏,性质极不相近而形式相同的诗往往被读成同样的调子。中国诗一句常分若干“逗”(或“顿”),逗有表示节奏的功用,近于法文诗的“逗”(cesure)和英文诗的“步”(foot)。在习惯上逗的位置有一定的。五言句常分两逗,落在第二字与第五字,有时第四字亦稍顿。七言句通常分三逗,落在第二字、第四字与第七字,有时第六字亦稍顿。读到逗处声应略提高延长,所以产生节奏,这节奏大半是音乐的而不是语言的。例如“汉文皇帝有高台”,“文”字在义不能顿而在音宜顿;“鸿雁不堪愁里听,云山况是客中过”,“堪”、“是”两虚字在义不宜顿而在音宜顿;“永夜角声悲自语,中天月色好谁看”,“悲”、“好”两字在语言节奏宜长顿,“声”、“色”两字不宜顿,但在音乐节奏中逗不落在“悲”、“好” 而反落在“声”、“色”。再如辛稼轩的《沁园春》:
杯汝前来。老子今朝,点检形骸。甚长年抱渴,咽如焦釜,于今喜眩,气似奔雷。  汝说刘伶,古今达者,醉后何妨死便埋。浑如此,叹汝于知己,真少恩哉。
这首词用对话体,很可以用语言的节奏念出来,但原来依词律的句逗就应该大加改变。例如“杯汝前来”应读为“杯,汝前来!”“老子今朝,点检形骸”应读为“老子今朝点检形骸”。“汝说刘伶,古今达者”应读为“汝说:刘伶古今达者”。
新诗起来以后,旧音律大半已放弃,但是一部分新诗人似乎仍然注意到音节。新诗还在草创时代,情形极为紊乱,很不容易抽绎一些原则出来。就大体说,新诗的节奏是偏于语言的。音乐的节奏在新诗中有无地位,它应不应该有地位,还需待大家虚心探讨,偏见和武断是无济于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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