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碧城《曉珠詞》卷四

 

月下笛
鏡攬湖雲。裙湔海翠。墜芳難擷。歸艎促上。倦遊人悔輕別。寒驚遼鶴東飛夢。憶前度。仙岩臥雪。況茂陵病損。灰殘心篆。賦情都歇。　　緗稿。堆重疊。費萬感哀吟。不關花月。飆輪暗轉。斷腸無限塵劫。西風如檢滄桑譜。更翻遍。秋雲葉葉。悄凝望。黯碧天垂處。不見珠闕。

 

鹊踏枝
鐵笛吹潮龍夢醒。海白雲黟。時見遊仙影。風撼迷津帆不定。騫槎枉說三山近。　　未信神方能駐景。花萎天冠。天祿行將盡。惟證無生觀自性。驚塵不着連寰凈。

前調
夢裏尋秋秋不住。碧海青天。盡是徘徊處。莫問前身吟舊句。冰輪長轉無今古。　　莽莽寒潮隨玉步。行雨行雲。羞避行星路。但有青光臨後土。桂旗長作閻浮主。

 

前調
夢想諸天聯席會。為問煩冤。飛下黃華使。冰雪誰瞻姑射子。閻浮一見消疵癘。　　石爛南山心不死。世變無窮。終待蠻腥洗。否則圓輿成粉碎。予將與汝甘偕逝。

 

婆羅門引
驟車碾處。半林秋棗墜霜紅。土窖遍戶村農。說與人間何世。瞠目意難通。願爾曹安樂。稼穑常豐。　　關山萬重。闢嶄璧。鬱蘢蔥。怕說二陵風雨。今古愁踪。雲迷大荒。問何處。仙緣尋赤松。空穀裏。自響孤筇。

 

菩薩蠻
蠻妝曾映櫻雲絢，雪山一臥朱顏變。紅海十年歸，相看身世非。　　歸來臨舊圃，荊棘仍如故。垂老復西征，滄波逝此生。

 

前調
仙心已倦滄溟夢。愁山怨水瓢靈鳳。何處是檀樂。瓊樓玉宇寒。　　劫灰金塔下。白首胡僧話。一樣感滄桑。還鄉更斷腸。

 

前調
陸沉將見崩天柱。素娥青女離筵聚。清淚滿金尊。非關餞水雲。　　七襄雲錦織。珍護支機石。莫待熹曙光。枝空鳥鵲飛。

 

前調
春雲將展薔薇戰。紅溜白花如霰。（按：李注本缺一字，原書如何，不得而知）人事苦烽霾。郇廚翠釜哀。　　鸞刀摻萬戶。猩浪能飄杵。此恨幾時平。千年暫此生。

 

前調
片帆愁唱公無渡。夜長黑海飛黟霧。破曉一珠寒。驪光滿翠瀾。　　微塵三界遠。歷劫金輪轉。不味寸犀靈。靈飛寫契經。

 

前調
照空花網如星月。樓臺五億生光纈。仙樂響琤琮。隨風說苦空。　　瑩冰清澈底。地是琉璃水。此想若成時。檀邦得概窺。

 

前調
毗楞寶樹千尋起。行行葉葉皆相對。世界等微塵。隔花見寫真。　　十方諸佛事。了樂窺無翳。列子漫乘風。神遊一霎中。

 

前調
明明如月寒光起。伊人宛在水中央。身相大無邊。晶棱射萬千。　　凡夫心力弱。照眼疑將矐。小小貯心房。金身丈六長。

 

前調
萬金莫抵綸音諾。肯教自誤西歸約。零涕報空王。山高復水長。　　花間當受篆。繁祉羣倫祝。身化百俱胝。閻浮再到時。

 

宴清都
偶檢舊篋，得徐君芷生遊柳絮泉訪易安遺址見贈之作，賦此追和，相隔已廿餘年矣。
絮影微波寄。荒祠外。勝游曾訪遺址。寒泉浥黛。清詞漱玉，峨眉名世。硯池豔點飛花，認麗句。徐陵慣擬。似謝娘。殘詠回春。朦朧更因風起。　　隋堤漸少吹綿。叢殘未理。誰續芳史？塵箋再展。數行猶見。故人深意。新華暗凋宮柳。早寥落貞元朝士。剩舊時洹水東流。萍蹤迤邐。

 

綠意　題瀟湘清籟圖
塵襟待浣。喜圖開十里。翠陰飛滿。葉戰篔簹。韻戛琅玕。松風尚遜幽倩。疑聞暮雨瀟瀟曲。漫撩起。吳娘秋怨。任斑枝。吟徹清商。夢裏繁弦低顫。　　炎嶠星分鶉火。弄殘暑。天際赭雲猶絢。尺幅蒼茫。未溯湘流。已覺涼風吹捲。六根齊凈初禪地。便一萼。嫣紅都貶。暗镕成。萬綠愔愔。歸路征鴻迷遍。

 

百字令

瑤臺臨水。記仙都縞夜。清輝新沐。一月镕成銀世界。來去人皆如玉。市響都沉。緱笙暫歇。但有松濤謖。軟紅慵夢。那曾沉醉金穀。　　無端催上吳舲。篷山天遠。回首蒼煙沒。重見驚塵三徑晚。恨滿猗蘭叢菊。鏡逝顏丹。梳零鬒翠。暗轉年華燭。舊蟾無恙。隔林猶媚秋綠。

 

瑞雲濃　買蓮供佛，得手形花瓣一雙。考之釋典，果有“蓮華手”名辭。敬賦此闋志瑞
金仙露掌。瑤池飛下雙瓣。玉井峰頭雪初綻。螺紋暈碧。通帝網。絲絲靈綰。妙諦試拈花。稱兜羅膩軟。　　雲袂分攜。憶舊侶。蓮鄉采伴。歷劫人間再相見。綠房珠溜。拭不盡。方諸清泫。苦海垂援。萬紅飄轉。

 

祝英台近
駐宸景。留翰苑。椿蔭溯先世。玉蝀橋邊。久寓鳴珂里。斜街燈火離離。秋香炒栗。記取兒時風味。　　殢羅綺。五侯家散宮煙。珍聞數珠琲。白髮高堂。剪燭話稗史。重來潘鬢瀟疏。蕪城孤踽。更不見。花鈿遣翠。

 

前調
澹梨雲。霏杏雨。花信鳳城早。十裡宮牆。依舊翠陰繞。甚時玉步歸來。無情駝陌。又綠遍前番芳草。　　黯懷抱。幾度倦旅招提。籠紗認殘稿。不分春波。南渡送春老。無端比素量縑。故人輕棄。枉佇盡。蘼蕪斜照。

 

玉梅令
蒼雲換世。去國疑非計。殘香墜。采空蘭芷。遡滄波迤邐。十載卸歸帆。真盧再見。驚塵揭地。　　楚壘吟篋。龍煙蝀水。忍重寫。棄都餘麗。慣愁風愁雨，心事比層焦，怎禁得、茂陵憔悴。

 

西溪子
嶽翠攀轅留客。似說重來何日。轉飚輪。青朵朵。車窗過。為愛看山倒坐。漸遠漸闌珊。出長安。

 

點絳唇
暮色空濛。一燈昏入菰蒲雨。扁舟何許。畫罨鯖魚浦。　　華蓋遙張。嵐影微茫處。頻回顧。天邊孤佇。蒼秀高原樹。

 

鶯啼序　海上法寶圖書館落成，賦此為頌，柬遐庵館長
禎光也夜騰蜃市。敞驪宮近水。蔚錦軸。密籀嫏嬛。字痕齊炳金燧。似偈錄。華嚴十萬。攜來猶帶龍博翠。漫衡量。鄴架書城。莫比瓖異。　　像刻旃檀。蛻護鎖骨。話優填盛事。闢震旦。竹舍祗園。溯芳千古能繼。照鬘天。；蓮華貝葉。採三界。眾香繁匯。算維摩。費盡禪心。不辭憔悴。　　還源長住。皕宋飄零。尚劫灰餘幾。悵四庫。叢殘漸少。鉛槧誰理。日薄虞淵。夕陽未墜。傷心秦火。斯文先毀。雲岡不返招魂賦。載胡艭。石剷花網碎。觚棱獨秀。從今法寶琳琅。幸存魯靈光里。　　金仙東漸。玉馬西來。早風雲換世。記景運。圓與肇啟。麗日中天。轉碧回黃。萬流都靡。龍蛇起陸。烽煙揭地。銷殘萇血瓊則變。挽銀河。終見兵塵洗。梵音說與群倫。象教宏傳。大悲妙諦。

 

八聲甘州　丁丑陽曆六月四日為予十年前卜居雪山之始，感事傷時，漫成此解
訝年華脫手箭離弦。仙遊夢初蘧。憶嚴棲乍穩。牽羅剪淥。小貯琴書。簾捲寒光積雪。皴玉照晴虛。映酈潭倒影。琪樹扶疏。　　歸棹無端東泛。又青山顰越。芳草愁吳。問玄都花事。劫難後如何。恨浮生。萬綠波逝。更無一事可還珠。憑誰省。舊哀新感。證與冰蜍。

 

瑞鶴仙　予昔有齊天樂雪山觀日出之詞，今遊炎嶠，觀海日將沉，奇彩愈烈，更賦此詞，而感慨深矣。
瘴風寬蕙帶。又瘦影扶筇。楚香閑採。登臨感清快。對層雲曳縞。亂封橫黛。搴裳步隘。正雨過。湍奔石瀨。戰松林。萬翠鳴秋。並作怒濤澎湃。　　凝睞。陰晴弄暝。愁近黃昏。蜃華催改。明霞照海。渲異豔。遠天外。竚丹輪半嚲。迅頹羲馭。哀入驃姚壯彩。渺予懷。此意蒼涼。更誰暗解。

 

國香慢　素蘭和樊榭山房之作
九畹春荒。又雪飛香海。催渡仙幢。天門夜涼初聞。笙鶴齊鏘。瞥眼玉冠諸娣。翩然下。襜翠城行。臨波試羅襪。萬里清流。猶似沅湘。　　孤芳逢叔世。但銖衣尚絗。秘掩紅妝。馨斯後土。鄒魯惟素稱王。未許靈均紉佩。空孤負。楚夢秋纕。幽憂換上鬢。誰賦風詩。小雅繁霜。

 

摸魚兒　元遺山樂府有摸魚兒詞，序雲：“乙丑歲赴試並州，道逢捕雁者云：‘獲一雁，殺之矣。其脫網者悲鳴不去，竟自投地而死。’予因買得之，葬之汾水之上，號曰雁丘。時同行者多為賦詩，予亦有雁丘詞。舊作無宮商，今改定之。”按，遺山此作開詞人戒殺之先例，謹按原調和之。人類以強淩弱，而弱者復淩異類，予深恥之。安得普世廢屠，以湔此大恥耶。

繞孤丘。苦蘆寒瀨。土花悽護貞蛻。義聲不讓田橫島。此豸千秋能繼。詞苑事。有翠墨。甄奇宮羽流哀麗。隴書休寄。早唳斷銀雲。影沉沙嶼。霜月吊汾水。　　憑誰解。依樣雀螳相伺。強秦盲視公理。我悲貂錦胡塵喪。殲弱亦吾長技。穹宙裏。問齊物。同仁寧有偏畸意？塵矰應棄。願手挽天河。圓輿淨滌。終古雪斯恥。

 

卷後附錄：

呂碧城（1883～1943），女，一名蘭清，字遁夫，號明因、寶蓮居士。安徽旌德縣人，書香門第。自幼即有才藻名，工詩文，善丹靑，能治印，幷嫻音律，詞尤著稱於世，每有詞作問世，遠近爭相傳誦。呂碧城一生絶情獨身，是女權運動的首倡者之一，中國女子教育的先驅，中國第一位動物保護主義者，中國新聞史上第一位女編輯，中國第一位女性撰稿人，幷開創近代教育史上女子執掌校政先例的民國奇才女。

呂碧城的詩詞文章，手筆婉約，敏感玲瓏，別見雄奇，卻又暗蓄孤憤，詩人易實甫認為其“詩文見解之高，才筆之艷，皆非尋常操觚家所有也”。詞學家龍楡生稱美為“近三百年來最後一位女詞人”。著有詞集《曉珠集》。南社成員。與丁寧、沈祖棻被譽為中國現代三大傑出女詞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