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輯）
自序
去歲網上成詩二百餘首，就中時雜隨手漫成者。復以思日僻，眼日狹，格日苛，於今泰半不可讀矣。年初嘗思刪削，事煩不果。適胡僧、蓴鱸兄促《有所詩》稿急，乃一料理，大抵三存一焉。因名一損。而我思倘不止，新變必有加，然則今日之損餘，異日復當損之又損也。 噓堂 識
四言
麗人行
麗人出東門，楊花拂亂衣。薄言清且婉，三五各參差。其誰慕之，其誰誘之。
麗人出西門，燦爛若朝葵。薄言妖且媚，鬢綰黃金絲。其誰說之，其誰適之。
麗人出南門，湛湛複遲遲。薄言矜且侈，肩披貂與狸。其誰迎之，其誰載之。
北門無麗人，濃妝坐簾幃。薄言賤且蕩，歌舞亦逢時，慚彼三門，曷以憐之。
冬夜有霧
夜薄於綃，夜深於壕。星寒晝短，相思如茅。
思彼人兮，形影寥寥。匪不我識，麋鹿在坳。
不鳴不飲，躑躅城郊。有繩在井，如系空巢。
巢中何有？燈塔遙遙。薄言君子，其夜逋逃。
樂府
苟苟歌
生苟苟，死苟苟。大墳胡不開窗牖。中有生人如死人，口箝目塞類土偶。光明不可視，視之槨易朽。音聲不可通，通之水銀走。毋乃使此赫赫之靈，不能如天之邈長地之久。噫，亟閉我竅，亟封我藪。我且苟苟，爾且苟苟。
讀碰壁詩，買酒醉賦於辦公室
碰壁碰壁，爾何說生死。生死何堪說，生死何所指？人之降於天地，四大雜塊壘。我讀古詩更飲酒，日月臨諸忽焉東突忽西駛。朝如萬靈之幡出阿鼻，暮如無臭之煙銷石燧。其中時有歌，有歌若無歌，我歌他歌曾弗已，未如爾之歌哭厲如此。我知爾醉矣，爾醉等死耳。我知爾本楚巫湘祝之遺魂，中陰弗散兮魄弗徙。遂愛耽酒鄉，頹然忘朱紫。驅符走行屍，欲令元陽起。發聲在網上，煢煢在城市。人固為奇人，鬼則非奇鬼。化身無數億，來啜幽冥水。水中花宛在，花好無可比。空間一隧道，薄言相對或相似。爾忽雙淚流，我淚亦以墜。四下盡號啕，其聲去如矢。碰壁碰壁，我不知爾之所吊為何人，爾亦莫告爾之所吊之人在何方，我喪我，醉兮複醉。
古詩
上元雜感三章（時事、詠古、寄興各一）
其一
舍利巡孤島，僧習偶不違。輪光期一滿，海鷗莫驚飛。
注：《西域記》，摩揭陀國正月十五日僧徒雲集，觀佛舍利，放光雨花。茲法門寺佛指舍利適赴臺灣省巡奉。
其二
古鏡分能合，瓦裂埋棘蓁。可憐多情子，不是袖椎人。
注：樂昌公主破鏡重圓事。其分鏡時以正月望日爲期也。
其三
去年燈猶挂，今夜市千星。誰堪持舊雨，報與故人聽。
注：”家貧猶挂去年燈”，放翁句。
雜詩四首·步陶韻
其一
野雲失所在，生死孰為端。軒蓋滿城走，耳目境常遷。豈得標市隱，有時上樓巔。即日蒼風至，招酒盡一餐。杯深固可厲，往來勞世緣。大象無取捨，奚必引殘篇。
其二
芳草將萌發，時序或可稽。雲車誰之駕，洄流橫斷崖。山中棲故友，問我何所懷。當時食清露，叵耐人事彌。慚愧辭弗達，真成長別離。剪羽鶴徒飛，不是樊籠羈。寄語毋相念，山月亦常虧。
其三
臘盡餘兩日，暮重感微涼。衣褐非壞染，無燕遲新梁。幸未道路死，中年返家鄉。卜宅椎差立，開門看青霜。叩音惟寂寞，其響一何長。
其四
桃符布歲喜，聊堪慰妻子。斗米尚不乏，危牆暫一倚。諒哉道不窮，撫玉摩深理。
有雨八章
其一
值雨乃思人，其人孰可見。把鏡照冥蒙，惟有花如霰。
其二
長安多浮雲，逢君日初曛。早知音會絕，當時莫殷殷。
其三
桃李春自好，六月亦有蟬。各感飄零事，只是不相憐。
其四
曾負屠龍意，來說素人心。河梁一分手，虛空萬古深。
其五
我有弦一柱，君有琴一張。持之猶憒憒，何以問風霜。
其六
痼疾今療否，前事請速忘。休將參商夢，夜夜累流光。
其七
負君天之咎，君負我亦多。春水流何極，終不廻舊波。
其八
一別同一死，況是我與子。毋道恩情薄，此雨何時已。
憶故人
星光正寥廓，思君亦何為。平原青漠漠，消耗久不知。憶昔攜手日，情怯兩猜疑。清瑟初發響，洄溯固遲遲。自謂倡狂子，會惜碧玉枝。碧玉安足貴，浮雲未來茲。奄忽十數載，竟作長別離。篋中黑白照，逝者每如斯。容易便相忘，各在海一涯。我衰等野草，君老誰能悲。草間猶帶露，人生何所遺。重逢或見答，庶幾慰相期。
送碰壁兄辭版採蓮歌
知君久欲歸，高懷期岩渚。豈是惡繁華，但說採蓮去。彼蓮大如蓬，所在非秦楚。淡淡出天青，灼灼示空炬。下通洞庭湖，上接諸佛語。莖葉遍水雲，叩之為大呂。聲稀世罔聞，可得不可予。死生雖多憂，倏忽亡其處。亦被秋風吹，形色亦弗沮。覆之眾寶衣，枝枝作歌舞。長袖送巫咸，一丸饋王母。三閭發長吟，七賢各擊鼓。蘇門坐東隅，撮嘯靈台雨。或隱或狷狂，列列誰能數。君言此會稀，側之輒萬古。今聚於斯蓮，詎辭涉深浦。我固費躊躇，何事復相阻。唯折南山枝，為君左右櫓。采得時時歸，為我洗塵土。
故居·吾亦愛吾廬（吾亦愛吾廬，餘舊居也。平生極歡樂極哀痛事，皆集於此。偶念及，歌而詠之。）
天地靡其始，中有舊時廬。曾結我與子，願言永不疏。高樓同披雪，寒迫僅一爐。欲構采薇事，貧賤坐市閭。簞空每索米，悖俗任毀譽。猶招素心友，席地分籍圖。虛白生四壁，照人似乘桴。抱道鄙肉食，子亦惡真珠。真珠光漸黯，征心實愧如。情深冀終返，孤行乃南徂。從此沉哀起，值今七載餘。各自成家室，歲月太區區。同城亡通問，諒矣面貌殊。故巢聞尚在，閒置等廢墟。春晨與秋夜，經過每躊躇。若睹形神影，飄忽豈得摹。逝者復何憾，只是感須臾。歡愛宜速朽，風雨勿輕汙。
讀史有吊六章
其一
燕趙當時歌，一聽一滂沱。何人會擊缶，我來吊荊軻。
其二
華門高無極，幡蓋世常新。下有無情土，只是葬新民。
其三
亦有刑天志，亦有共工悲。干戚不在手，流竄曷可追。
其四
徒說水覆舟，渡河莫優柔。一瞬風雲改，幾人坐高丘。
其五
春歸未是歸，寒蟬遍四維。癡兒金彈子，一日射幾回。
其六
流星殞大野，蛟龍死深海。搖落不可期，誰複存真宰。
誰說路有鬼
誰說路有鬼，白日正炎炎。行人皆弗睹，獨我聞其歎。其歎甚悽楚，恍惚裂九泉。一魂引一魄，在後復在前。喑啞殊難解，如墜萬斤鉛。聚為無形浪，周遭盡蔓延。我初駭而驚，稍定心乃安。因感悲氣重，婉轉叩因緣。何以幻此境，何以命不遷。呼號徹肺腑，所負竟何冤。問訖聲浪息，久之出一言。暴死曷足道，往事忍再宣。昔日不相識，業力曾共牽。君未溝壑死，死者滯冥間。天亦不可訴，人情不可原。漂轉六道外，只是恨拳拳。我聞淚便下，請示諸尊顏。撮土聊三拜，權當妙法筵。倏而大雷震，地動海山顛。高樓俱傾屺，頃刻紅雨漫。中現恐怖相，身軀各不全。或焦漆面目，或裸露膽肝。或惟見斷腕，或心葉洞穿。或舌或雙睛，虛空作飛旋。眼光猶摯熱，依稀是少年。我時痛如死，彼皆與我駢。我拜不能起，驚覺午後眠。噫籲兮，誰說路有鬼，街上車馬多，白日正炎炎。
夏日隨感
暑氣一何虐，銀矛光亂錯。滿城走火流，灼灼如大鑊。萬物變其形，方圓逃所縛。玻璃軟似泥，半空相映爍。射人眼將盲，蟬鳴微且弱。邇來樹木稀，高調焉足托。因念車塵中，誰復存輪廓。繁華日以盛，歡愛日以薄。洪爐固難常，薪盡終無獲。恍思招徐風，疇昔隔岩壑。餘我亦曷為，有井不可鑿。
黑塞逝世四十周年漫題《荒原狼》書扉
君書我甚愛，冊冊皆殘舊。淘之于冷攤，得來若暴富。顛沛曾不離，如雲常抱岫。歷歷多畸人，奇音爲一奏。形藏異諸時，所求邁浮漚。浮漚豈得摹，所求亦所囿。但只在途中，依稀見星宿。深草覆荒原，光芒或可就。西方皎月稀，其東叩神咒。識者正流亡，一燈明如豆。
困詩四喻
近感思甚鈍，心手不應，詩不能出，惟日飲酒讀書悶坐而已。因作四喻，聊記此況。
地喻
叩之以杖策，寂然如淵藪。若有死魂靈，與我契闊久。但通呼吸聲，所思或相偶。山陵升復沉，宿草今已朽。載物物不居，耕者獲其咎。躑躅百年間，阡陌焉可守。
水喻
至清水無魚，至深龍不出。臨淵惟一歎，恍惚得所失。失者細如波，我心徒已躓。將尋泥牛影，川上日西匿。
火喻
虛焰無形象，有形亦何如。燃我幻中語，滅裂不成書。擊燧聊自照，餘光太區區。奇花開便萎，何暇顧三車。
風喻
好風自南來，因風吹又去。茫然昧所之，相趨復相拒。感物揚埃塵，磐石不得舉。涕泗鼓山瀾，雲高詎可處。或逢列禦寇，薄言返逆旅。有雲終不移，有石終不舉。
悼黃萬裏先生
人非河中鯉，高壩不可壘。聖意高於天，微言薄如紙。紙薄猶能裁，奈何生死以。先生今死矣，蛟龍其毋喜？
胡僧兄來肥數日，晤對論詩甚契。聊紀之。
有客忽忽來北地，停車坐展三昧義。謂是塵寰一胡僧，恒沙劫中曾受記。示諸長篋貯瑚璉，寶色始出離光眩。大章錯駁虎豹皮，雜詩紛極魚龍變。魚龍變化焉能窮，閻浮海立蓮華湧。水月空時見衆生，語境孰與勘根種。譬若佳人靜調箏，前心將與後心等。移宮換商久躊躇，前音已渺後如影。惟餘哀弦在虛無，無量思維膠其柱。柱不能破夢又新，兩間茫茫失神弩。我聞此諦異此人，道未孤兮風相振。秋聲方起夜方長，焚香且結最上印。
一個偈子·爲結網兄壽
人生如流水，日日如沙壘。沈者不復升，來茲安可軌。朝爲紙上詩，讀之煙雲起。若有無數人，可共悲與喜。悲喜寧堪憑，清歌易消弭。誰將金錯刀，來刻白玉晷。持此以問君，千里猶咫尺。詩心世所稀，奚但一張紙。臨窗瞰微懷，下有車如蟻。秋氣漸已成，依稀見大美。於此黃昏中，能見不能指。即誦金剛經，諸相終無毀。
古詩九首
之一
初秋之某日，夜赴海上行。急馳千餘里，如拂舊雲箏。斑斕漆色上，田陌肅無聲。欲尋捕風者，燈火似黃橙。遠若掛高樹，近可折其莖。中有陌生人，溫夢各縱橫。縱橫寧相值，徒然守營營。咳唾聞不得，何以較重輕。天高藏北斗，誰撫秤間星。誰爲萬物主，開此一窗櫺。一是無限大，一止大於零。燈火來又去，黃橙摘不成。
之二
得一古木刻，木色已玄黃。縱惟兩指闊，橫約尺半長。上植梅花幹，癭瘤不可方。枝瓣皆曲拗，披離見陰陽。扣之聲啞啞，如影晦其光。下有蘭數本，葉脈亦清揚。清揚何所事，向來誰所藏。此木爲何木，斯人狷或狂。十年供秋案，百年掛高堂。滄浪有時竭，流落道路旁。今我偶相遇，故我自茫茫。
之三
秋風深于水，微瀾夜正瀰。似欲浸高樓，蛩聲亦四起。我坐蛩聲中，如在生命里。俯身拾芳菲，靜穆之時晷。晷上一群人，皆與我相似。各抱一箜篌，往來尋彼此。相逢徒自悲，相逢徒自喜。嗚嗚若有歌，斷續曾弗已。徜徉廊柱間，空洞其凝視。柱影遠且長，柱身久棄毀。惟餘蔓草紋，穿行神廟址。幽香豈能循，神聖不能倚。而有無言者，大地或城市。存亡兩難求，適如我與你。我今但漠然，你固無終始。秋水正揚風，其音殊未止。
之四
白晝如殮衣，稀薄弗可喻。起自城東隅，而向城西去。我在城中間，合肥濉溪路。灰色辦公樓，裝點於局部。儼然伴唱者，門牌銅所錮。視線和微光，落地窗前附。下瞰行人行，各與秋風遇。秋風時一至，行人曷不顧。惟有街邊槐，仿佛能思慮。枝葉雖疲勞，明綠猶暗吐。既傍季節生，當隨其所赴。車輪自隆隆，從根而上溯。我亦溯此音，欲以身相許。世界正側耳，孤單誰肯募。電線杆直立，延伸向遠處。城西已黃昏，明日之復數。
之五
誰在木雕上，撫慰一面龐。在夜行車裏，見某種燈光。石鹽已在水，底片泛微黃。萬物皆影像，沈浸于暗房。而我所贊喻，所愛或所傷。所有乞求者，幽深不可量。似水管彎折，似四壁白牆。所有已逝者，立於語言旁。籍此而復活，低分貝音箱。群動若將出，孰能作頌揚。散爲浮塵舉，聚爲道路長。天空固明媚，旗幟久彷徨。我本大地土，語言是我鄉。我今何所思，語言使我盲。我今無所見，秋日如空倉。應有拾穗者，默自貯餘糧。
（注：自壽詩）
之六
你我隔天壤，天壤竟何殊。你譬若來茲，我適爲今吾。過去你舒緩，如音樂豐滿。我今猶空虛，生命似累卵。我曾共你居，恩愛同信仰。你今不在旁，虛空日日長。昨日有客來，駕馭一木馬。昨夜天將雨，秋風吹飄瓦。夢中更有人，面目未可識。假門之兩邊，何樹不可植。盛裝而蒙面，舞罷何從見。珠鈿方在手，已失珠中線。散作大雨飛，你我盡破碎。我不動而進，你無言而退。
（注：假門，金字塔中多有砌實之假門，死者靈魂升天之通道。）
之七
雨勢厚於牆，雨絲疾於箭。車馬駕滂沱，深秋決一戰。一戰乃三日，殘陽遂消渙。積水在街衢，木葉黃欲爛。待訪魔術師，我身無錦緞。披錦亦何爲，慚自乏素絹。絹誠不須長，長則使人見。適此涼風卷，世界如修院。大鍾怠而疲，其響聚復散。禱者宜索居，內心之深澗。或有神明來，添我以新炭。若嬉戲兒童，水中拋瓦片。
之八
陰曆十月末，泥濘逼肺腑。北國雪初飄，江南正連雨。水窪樓光渾，黃雲疊積木。廣場遊客稀，紅旗空襤褸。鴿子不畏寒，躑躅斂白羽。城市氣流中，自由如敗鼓。偶爾瞬雙瞳，草枯根亦腐。超市玻璃門，遠若隔津渚。旁有一花鋪，寬狹僅丈許。百合與玫瑰，明暗充其廡。戚戚贈者誰，稍佇即離去。萬物皆有靈，可飾惟痛苦。然竟無可飾，繁枝秋已鋸。車輪軋殘漿，明日結爲土。此土乃我邦，今我在何所。但餘寥廓聲，打濕練習簿。
之九
黃鶯聲長歇，猛鷲獨啞啞。羽毛俱狼籍，紅雲奮一撾。少年彈丸出，囊中理想奢。再探無餘物，所得唯亂麻。亂麻不可理，石屑大如沙。有人坐擊掌，若對優曇華。誰恤西西弗，微塵日以加。將寫自畫像，天空已委蛇。
留以存脈 文以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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