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张金英
时下善诗者，往往不善填词；善词者作诗往往缺少诗之特征。诗词俱佳者少之又少，而能将诗词呈现出不同风格的，则是当代诗人中的佼佼者了。不同风格的作品有不同的味道，不同体裁自有不同的神韵与风采，但不管是何种风格何种体裁的作品，“韵味”当是诗词追求的终极目标。正像唐·司空图所认为的“辨于味而后可以言诗也”，他的“象外之象”、“景外之景”与“韵外之致”、“味外之旨”其实是一个统一的整体。论诗如此，词作亦然，笔者曾在2017年初赏析了林峰先生《临江仙·凤凰城》之“三味”，对他的作品风格有所了解，今读他的诗词精选40首，发现他的诗词风格泾渭分明，呈现出不同的风味与格调，然皆是韵味浓郁之作，遂从不同体裁之韵味品读一二：
一、林峰诗之味：清灵冲淡而雄浑大气
《二十四诗品》专谈诗的风格问题，在中国古代文学理论批评中，“风格”多称为“体”。司空图在刘勰等前人探讨的基础上加以综合提升，将诗的风格细分为二十四种，即：雄浑、冲淡、纤秾、沉著、高古、典雅、洗炼、劲健、绮丽、自然、含蓄、豪放、精神、缜密、疏野、清奇、委曲、实境、悲慨、形容、超诣、飘逸、旷达、流动。林峰先生的绝句和律诗的风格各具特色，试作以下比较分析。
（一）清新灵动、冲淡自然的绝句
林峰先生的绝句富有江南水乡的柔美清新，灵动晓畅的语言流淌出自然美好的情感和耐人寻味的哲思，如以下两首：
南京浦口之水墨大埝
矇眬天色涌青岚，水上鸥浮村两三。
爱此风光如故友，画中流出小江南。
写景点需抓住地域特色去写，又不能写成“景点说明书”，此绝紧扣景点特色，将水墨大埝描绘成一幅朦胧的江南水墨风光图，诗意盎然，令人神往。前两句摹景：首句以“青岚”突出天色之朦胧，犹如淡雅朦胧的水墨画背景；次句以列锦法白描勾勒，水上白鸥与三三两两的村庄构成了江南水乡的独特景观。后两句抒情：诗人见此风光如见故友，自然道出“画中流出小江南”这一韵味悠长的结句。原来，这故友就是作者心中念念不忘的“小江南”。全诗自然收尾，却让人遐想无限。
清 明
碧草如烟景不真，风霜磨瘦百年身。
仙山今古知谁见，唯有芳菲近故人。
这首“清明”之作别出心裁：在于对清明时节的环境描写——碧草如烟景不真；在于对生命的感悟——风霜磨瘦百年身；更在于独到的立意——仙山今古知谁见，唯有芳菲近故人。是的，自古以来，唯有四月芳菲最是亲近已故之人，一直在仙山陪伴着，不离不弃。作者似置身事外，却道出了最真实的声音，引人思索。
林峰先生绝句中的灵动句子令人玩味，如“几时腊破东风里，涌动池心一寸丹”（《南京浦口之西梗枯荷》）以实带虚，想象美好；“今宵愿自花前过，不负缤纷一段香”（《大洋湾夜赏樱花》）融物于情，情真意切；“夜深坐待清风起，似有香浮石上莲”（《夜宿达州莲湖山庄》）物我相知，爱莲入痴；“洞里春秋次第开”（《府谷千佛洞》）联想翩翩……
（二）雄浑大气、劲健清奇的律诗
林峰先生的律诗风格不是一成不变的，既有雄浑大气之作，又有清奇疏淡之语，如以下两首：
贺兰山
云端嶂列百千重，天马奔来海岳空。
剑气蒸腾明灭外，麾光隐约有无中。
思随秦塞惊荒雁，梦起银川贯碧虹。
莫道九边秋渐老，长松十万啸西风。
这首七律写得极有气势，形象生动地描绘了贺兰山高大巍峨的特点，再现了贺兰山的人文历史，富有苍凉之味。首联不凡，“云端嶂列”突出了贺兰山高耸入云的样子，“百千重”突出山峰之多；对句以“天马”喻贺兰山，化静为动，将云山置于海岳空的大背景之中，更见气势。贺兰山是明长城遗址，见证了鞑靼和明朝军队持续180多年的军事纷争，故颔联选取“剑气”“麾光”表现发生在贺兰山的历史战事，“蒸腾”“隐约”用语贴切，当年的刀光剑影依然隐约可见，“明灭外”“有无中”巧用反义词进一步深化历史战事的残酷，留痕至今，历历可见。颈联写自我感受，上分句以“秦塞”“荒雁”突出对历史的惊心；下分句以“银川”“碧虹”展现贺兰的未来。尾联以景结情，“长松十万啸西风”气势横空，余味无穷。
山之情怀在林峰作品中较为多见，这些咏山律诗大气浑然、劲健清雄，如《宣城敬亭山》：“独坐楼头暑气浓，相随惟有敬亭松。梦回紫翠三千尺，人隔云烟九万重。太白已留深浅盏，玄晖犹照往来踪。山中觅得如神句，要唤沧溟起卧龙。”又如《大梁山》：“雄关镇远衢，古道贯川渝。岭带双州势，山融五岳图。天街闻鹤语，星月待人呼。何处盘歌起，衔杯问寄奴。”作者往往把对山的感悟上升到对苍穹大地的思考以及对历史的穿透，具有深厚的内涵。
夏 夜
蝉声遥入读书堂，斜倚高楼近夕阳。
风度红云飞在手，星铺碧汉缀成章。
凝眸客路烟尘渺，回首家山草木芳。
幽思夜来千万种，愧无奇藻赠年光。
这首七律在同题材的作品中独具一格，作者以时间为序，用近乎意识流的现代诗写法表现了夏夜的所闻、所见、所感。首联“先声夺人”，以夏季里的蝉声遥遥地传入读书堂写起，因楼高，故“近夕阳”，以此埋下伏笔。颔联想象奇崛，“风度红云飞在手”虚实相映，似乎天边的红云在手中幻化成诗笔；“星铺碧汉缀成章”清雄大气，将铺满夜空的星星连缀成一篇篇诗章。颈联转入幽思：凝眸客路烟尘渺，回首家山草木芳。表现了诗人客居他乡的孤独以及对家乡的思念。尾联深化“幽思”，“千万种”说明夏夜令人思绪纷繁，然无“奇藻”赠与渐渐流逝的年华，徒留怅然矣。全诗语式变化多姿，语言清奇入味，足见作者炼字之功。
《通川谭家沟 》亦呈现出淡然缜密之风格：“车自盘旋久，路从窗外斜。村虚余壁彩，楼静落檐花。有梦催诗笔，无缘问酒家。牧童犹不见，随处听山蛙。”《春 夜》在同题材作品中翻出新意，笔法含蓄细腻，尤见清雅奇丽：“银灯玉焰幻虹霓，如水流光忆好题。岁后梅英辉月彩，风前柳翠入春溪。七星剑映南山老，万卷书翻北斗低。欲寄新词犹未得，隔窗遥听一声鸡。”
林峰先生律诗中有不少警句，这些警句亦能体现出他的律诗风格。如：“黑龙应有待，要卷大河归。”（《砀山黄河故道》）大气沉稳；“雄图幸有点睛手，待看烟开菊绽时。”（《谨次马凯同志中华诗词学会四代会召开韵并和》）积极豪迈；“我亦匆匆人世客，且将醉眼认江湖。”（《安徽沱湖》）深沉多思；“遥知明日烟波上，会有天声动晓晴。”（《已亥春语次诗银先生韵并和》）气宇昂然；“水流深处情难了，玉折时分句未谙。”（《悼蔡公厚示依星汉先生韵》）情韵流动；“解得连城真宝器，磬声撕破五湖烟。”（《灵璧石》）拙朴厚重而气韵高昂。
二、林峰词之味：含蓄婉柔而雄浑沉郁
林峰先生的词作走“雅正”路线，然小令和长调的风格不尽相同，小令含蓄婉柔，长调雄浑沉郁。
（一）婉约小令，句雅淡而味深浓
林峰先生的小令佳作居多，温雅细致，含蓄柔婉，清雅入味，隽永悠长，如以下两首：
浣溪沙·雨中游梅花山
雨过江南软似纱，钟山柳破小黄芽。烟梢千点驻梅花。
何处暗香留碧月，几时疏影醉流霞。孙郎遗绪满青崖。
此词布局合理，章法考究，情感饱满。上片描绘雨中梅花山的景象：开拍以“江南雨”设置情境，巧用通感和比喻，形象地写出江南雨的特点，更增美感。“钟山柳破小黄芽”一方面交待梅花山的地理位置，另一方面以“柳芽”表现江南春天的景象，尤以“破”用得出彩，如见小黄芽争相挤出柳梢头之态。烟雨笼罩的钟山梅花点点，作者以“烟梢千点驻梅花”描绘出枝头梅花的迷蒙之静态。下片借景抒情：过片对句浮想联翩，看着烟雨中的梅花，作者不禁想到何处暗香能将碧月留住，驱散一山烟雨；几时一山疏影共醉于天边流霞？而眼前的景致依然是绵绵的江南雨伴着钟山南麓的孙权之墓，孙郎遗绪，或许就是洒满青崖的江南雨吧。如此古今融合，用典无痕，含蓄入味，给人遐想。
鹧鸪天·流江河湿地公园
曲径寻来翠影齐，晚莺恰恰向人啼。红桥横处烟迷岸，轻舸摇时花满堤。
鸥聚散，水东西。荷亭缥缈接晴霓。临波欲剪琉璃色，再唤清风拂我衣。
如何将美景呈现在读者面前，画面层次感尤为重要，此词按空间顺序将流江河湿地公园的景致描绘得如临眼前。上片由远及近，曲径的翠影，翠树上的晚莺，红桥与轻舸，云烟与堤花，构成了美丽的流江河湿地公园。三、四对句化静为动，随着轻快的小舟，周边色调渐渐明朗。下片由近及远，过片承接水面之景，将鸥鸟在水中嬉戏的情形勾勒了出来。“荷亭缥缈接晴霓”将视点伸向远方，隐约可见的荷亭遥遥与天边晴霓相接，静谧美好。结拍融入自身感受，唤来清风，以表达轻快之情。
他的小令，宛转情深，如：“清月圆时人未圆，春风又到绿梅前。珞珈往事未如烟。 汉水几曾同辗转，青山无数待流连。故人犹在翠微边。”（《浣溪沙·忆李白超先生》）想落天外，情寓景中，如：“镜含云色白，珠吐月波清。”（《临江仙·港珠澳大桥并贺建国七十周年》）“长河秋色浓如酒，都在心头不忍删。”（《鹧鸪天·黄河第一湾》）“但期潮涌钱塘日，来听惊天十月雷。”（《鹧鸪天·贺浙江省诗联学会成立三十周年》）不落俗套，语新意醇，如：“飘然句落斑斓里，最爱淮南第一州。”（《鹧鸪天·宿州》）
（二）清豪长调，句健朗味疏旷
林峰先生的长调用语健朗，情感丰富，呈现出雄浑的气韵，富含疏旷之味，读来酣畅淋漓。如以下两首：
念奴娇·白帝城
瞿塘关口，看洪波千里，奔腾如练。百丈红崖相对起，疑是不周崩断。龙举澄空，鹤来绝塞，水下生雷电。长风无恙，正吹林霭轻展。
兴废白帝城头，沧桑历尽，问鬼雄谁辨。蜀国仙山佳气永，秋色似深还浅。知遇恩隆，孤怀未了，都共扁舟远。少陵何处？一声惊掠天汉。
这首词结构合理，层次井然，上片写白帝城的自然景观：“瞿塘关口，看洪波千里，奔腾如练”交代了白帝城的地理位置和环境，突出了瞿塘峡的气势。“百丈红崖相对起，疑是不周崩断”虚实结合，描绘了瞿塘峡两岸如削、岩壁高耸的险峻，疑是不周山崩断而移来的峻岭，染上了神话般的浪漫色彩。“龙举澄空，鹤来绝塞，水下生雷电”以丰富奇特的想象表现瞿塘峡独特的环境。“长风无恙，正吹林霭轻展”渐收气势，似展开白帝城的历史，为下片铺垫。下片写白帝城的历史兴衰：“兴废白帝城头，沧桑历尽，问鬼雄谁辨”过片自然，突出白帝城久经历史风霜，引起下文。“蜀国仙山佳气永，秋色似深还浅”回眸历史，聚焦蜀国，巧以景语诉说历史深浅。“知遇恩隆，孤怀未了，都共扁舟远”用刘备白帝城托孤之典，表现诸葛亮“未报知遇之恩”的情怀，说明白帝城深厚的历史底蕴，极富苍凉之味。“少陵何处？一声惊掠天汉”借杜少陵《蜀相》之意，诸葛亮“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少陵的这一声长叹可谓惊掠天汉矣，其声旷远，回响至今。
水龙吟·宣汉马渡关
云开巴蜀雄关，凭栏历历山河晓。天横彩练，霞明壮锦，九光普照。鸾凤东来，霜蹄西去，峰环如抱。任清风度我，空崖百丈，荒城远，征旗杳。
依旧黄尘古道，漫回眸，佳人何老。长滩十里，烟波帆影，春秋多少。花气沾衣，岩光浮动，此情难表。正眉边翠涌，楼头钟起，歌飞林杪。
马渡关不仅因三国名将张飞骑马飞渡沙溪河而得名，而且是唐朝天宝年间荔枝古道的重要驿站。这首词运笔沉稳，景语清越浑然，善于将历史典故融于景物描摹之中，了无痕迹，尤以两结相当精彩，情寓于景，余味无穷尽。“任清风度我，空崖百丈，荒城远，征旗杳”象外之意极为丰富，道尽历史沧桑意味；“正眉边翠涌，楼头钟起，歌飞林杪”象外之意悠远非常，余韵袅袅，留下遐想空间。
林峰先生思接天宇，情出自然，这种辽阔的眼界与渺远的情思在他的长调里表现得尤为突出，如“要上星河邀太白，听声来天外奔雷裂。小宇宙,待飞越。”（《贺新郎·依淼公贺中华诗词学会成立三十周年韵并和》）“度旷北溟阔，绝响动遥空。”（《水调歌头·谒达州元稹纪念馆》）“云光隐处，乾坤真气出林端”“犹向崖巅高卧，俯瞰钱江浩荡，宇宙一何宽”（《水调歌头·开化根宫佛国》）“马踏流星日在东”“欣归去，正云来掌上，月到林中。”（《沁园春·黄河石林》）词句间洋溢的昂然之气使其长调着上了超然物外而又飘然其中的神韵，是自然与人的对接、融合。他的长调，富有清雅与豪迈之味，旷达悠远。
林峰先生笔下不同题材的作品，其味亦是不同。他的写景诗地域特色鲜明，轻灵入味；他的咏物诗形神兼备，善于追根溯源，物我相融。他倾听着自然之音，转化成自我的声音融入诗行中，动人心魄。即便是应酬之作，他也写得味足神完。他的贺诗气韵如虹，情怀似火；他的悼诗景中寄情，感染人心。司空图的“四外”实质上是“言外之意”的延伸和丰富，并从“象”“景”“味”“韵”等几方面增加了具体的内容和含义。富有“言外之意”的诗词，其意耐品，其味无穷。林峰先生的诗词正是“情自景中出，韵从雅句来”，善于将物境、情境、意境结为一体，做到了“思与境偕”“心与物融”，散发出古典诗词的馨香之气和雅正之味，给人以美的享受。
英子于海口
2020年6月17日
林 峰 简 介
林峰，1967年生，浙江龙游人。现为中华诗词学会副会长兼学术部主任、中华诗词杂志社副主编，上海大学中华诗词创作研究院副院长、浙江省诗词与楹联学会顾问。著有《一三居诗词》《花日松风》《古韵新风·林峰卷》《一三居存稿》等诗集。
评 者 简 介
张金英，网名南国英子，笔名英子。70后，祖籍广东，定居海口。倾心诗词创作与评论，创办《英子评诗》公众平台，担任中华诗词学会教育培训中心高级研修班导师、《中华诗词》《诗刊》特约评论员、海南省诗词学会副会长兼会刊《琼苑》执行主编。
《英子评诗》微刊第106期
撰稿、编审、制作：张金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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