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老爷子的讥讽幽默和孤高不羁有很多轶事,真真假假,试举两例。
一、金圣叹的舅父钱谦益,老奸巨猾,玩世不恭,原是明崇祯手下礼部尚书,后李自成进京,他投靠了南明奸相马士英。清兵南下,眼看南明又要完蛋,他也摇身一变、屈膝投降,当上了清朝的礼部侍郎。这天,钱侍郎生日作寿,金圣叹虽然很穷,但是外甥,且已文名天下,当然也在受邀之列。金圣叹母命难违,前往祝寿。酒宴上,一个个宾客摇头晃脑,弹冠相庆,气氛确实融洽。但金圣叹沉默不语,有点落寞。酒过三巡,一个没眼力见的宾客拍马屁说:“钱大人,令甥金相公乃江南才子,今日盛会,正好置酒论文,让我等开开眼界。”这是雅事,大家赞声四起。金圣叹倒也不推辞,说:“盛情难却,只好献丑了,就提一对联吧!”当即写道:“一个文官小花脸……;”众宾客大惊。金圣叹又不慌不忙写下:“三朝元老……” 众宾客略喜,先贬后褒,褒更有说服力。但钱侍郎很了解外甥,想见好就收,便上前冲金外甥翘大拇哥,说:“人瑞,真人才也!” 谁知金圣叹不卖舅舅账,也不怕他娘揍他,刷刷刷写完,把笔一掷,拂袖而去。看着金圣叹留下的:“一个文官小花脸;三朝元老大奸臣。” 礼部侍郎钱谦益两眼翻白,手脚冰凉。你说这生日还咋好好过!
二、再说说金老爷子的《三十三不亦快哉》,这不竟体现了老爷子的幽默和不羁,也写出了老爷子的文采。开篇写道:“昔与斫山同客共住,霖雨十日,对床无聊,因约赌说快事,以破积闷。至今相距既二十年,亦都不自记忆。偶因读《西厢》至“拷艳”一篇,见红娘口中作如许快文,恨当时何不检取共读,何积闷之不破。于是反自追索,犹记得数则,附之左方。但不能辨何句是斫山语,何句是圣叹语矣。”然后,就分别列举这三十三则不亦快哉。信手拈来几则:
其一:夏七月,赤日停天,亦无风,亦无云;前后庭赫然如洪炉,无一鸟敢来飞。汗出遍身,纵横成渠。置饭于前,不可得吃。呼簟欲卧地上,则地湿如膏,苍蝇又来缘颈附鼻,驱之不去。正莫可如何,忽然大黑车轴,疾澍澎湃之声,如数百万金鼓。檐溜浩于瀑布。身汗顿收,地燥如扫,苍蝇尽去,饭便得吃。不亦快哉!
其一:十年别友,抵暮忽至。开门一揖毕,不及问其船来陆来,并不及命其坐床坐榻,便自疾趋入内,卑辞叩内子;“君岂有斗酒如东坡妇乎?”内子欣然拔金簪相付。计之可作三日供也。不亦快哉!
其一:子弟背诵书烂熟,如瓶中泻水。不亦快哉!
其一:饭后无事,翻倒敞箧。则见新旧逋欠文契不下数十百通,其人或存或亡,总之无有还理。背人取火拉杂烧净,仰看高天,萧然无云。不亦快哉!
其一:冬夜饮酒,转复寒甚,推窗试看,雪大如手,已积三四寸矣。不亦快哉!
其一:存得三四癞疮于私处,时呼热汤关门澡之。不亦快哉!
其一:久客得归,望见郭门,两岸童妇,皆作故乡之声。不亦快哉!
……。
金老爷子随性旷达,有生活情趣,读之会心捧腹,真真大俗大雅,不亦快哉。以金老爷子的文坛影响力,不亦快哉竟还成为了一种“文体”。
如:林语堂写过《来台后二十四快事》,开篇提到:金圣叹批《西厢》,拷红一折,有三十三个“不亦快哉”。这是他与朋友斫山赌说人生快意之事,二十年后想起这事,写成这段妙文。此三十三“不亦快哉”我曾译成英文,列入《生活的艺术》书中,引起多少西方人士的来信,特别嘉许。也有一位老太婆写出她三十三个人生快事,寄给我看。金圣叹的才气文章,在今日看来,是抒情派,浪漫派。目所见,耳所闻,心所思,才气横溢,尽可入文。我想他所做的《西厢记》序文“恸哭古人”及“留赠后人”,诙谐中有至理,又含有人生之隐痛,可与庄生《齐物论》媲美。
仿此,我也来写来台以后的快事廿四条:
一、华氏表九十五度,赤膊赤脚,关起门来,学顾千里裸体读经,不亦快哉!
二、初回祖国,赁居山上,听见隔壁妇人以不干不净的闽南语骂小孩,北方人不懂,我却懂。不亦快哉!
……。
看看,林语堂老先生不仅自己写“不亦快哉体”,还把这种文体介绍给外国人,搞得西方老太太也学着写,不亦快哉。
此外,贾平凹写过《笑口常开》;李敖写过《不交女朋友不亦快哉》、《新版三十三不亦快哉》……;梁实秋写过《不亦快哉十一则》;三毛写过《什么都快乐》;太多啦,就不一一列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