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贞观后一千三百八十九年，世事变迁无数，江湖已经不是那个江湖。太平之下暗潮涌动，知者鲜少，且不说那些大事，某些小事上也能略看出一二，近日，沪上一家网吧凌晨发生命案，犯罪嫌疑人持械致二死一伤。
沈十五和绝大多数围观群众一样，不过是将此类事件归为社会上比较恶性的刑事案件，其中原委无法深究。闪烁的电脑屏幕背后，她关上弹跳出来的新闻框，揉了揉酸胀的双眼，此时此刻更令她揪心的是散布得人尽皆知的裁员风波。公司风云搅得她素日来萎靡不振，最终在这个下午迎来了审判。她被“请”到了会议室。
一踏进肃穆的会议室，滚滚杀气扑面而来，也不知这段时间里有多少英雄好汉非命于此地，萧萧瑟瑟步了后尘。沈十五望向会议桌对面坐着的财务总监、人事总监以及行政总监，三张庄严的面容下，她遥想起初次来公司面试亦是坐在这里，彼时，她在笑，对面坐着的人儿也在微笑。去年今日，落魄至此，公司业绩欠佳，首先挨刀子的便是她这样的勤恳老实人，不免心中留有口恶气，唯唯诺诺又不敢明争。
傍晚，她孤身一人坐进常去的小酒馆里，一碗鱼香肉丝一瓶啤酒，喝得煞是戚戚。连连叹道，这个年过得可要不痛快了。好不容易挨到暮色浓厚之时，三分酒意七分悲伤下，摇摇晃晃地起身离开，迎面撞见一位大叔。
“沈十五……？哎喂，怪巧的！”大叔就坐在斜后桌，打量了十五的背影许久，直到她站起身面向自己，他才激动地大喊出来：“嘿！你一个女娃娃的喝什么酒？来，我们一起喝。”
沈十五打了一个激灵，后知后觉地感到丢脸，难不成刚才要死要活的样子全被看到了？正要迟疑，已经被大叔拉到他的桌前，复而又叫了三个小菜。沈十五睥睨眼前的大叔，他虬髯锦褂，身形粗短康健，剃着光头，头皮冒出一层茂盛的黑芽，在这大冬天里也不怕冷似地。
见沈十五斜勾勾地看他，他大笑起来：“昆仑磨勒，哎喂，你的昆仑舅舅呀！”话毕，小菜陆续上桌，他夹起一块丢进嘴里：“吃，快吃，不记得了么？小时候变过杂耍给你看的！”
这么一说，沈十五依稀地记起小时候，某场宴会上，三舅舅带来挚友，便是眼前的这位昆仑舅舅。记得那时，他欢喜地抱着小十五，上蹿下跳地到处玩，末了还表演了“猴子捞月”、“三打白骨精”等等的杂耍，现今想起依然觉得新奇。有此渊源，立刻亲近了起来。沈十五笑道：“昆仑舅舅，这么多年不见啦，我还想着你的杂耍呢。”
昆仑听罢，深深一叹：“什么杂耍，那可是名门正派的功夫呢！”沈十五一愣，以为他说笑呢，陪他碰了碰杯。昆仑自知难以信服，道：“今儿我也是多喝了点，就和你敞开天窗说亮话了吧。你不熟悉我没事，你家里人总晓得的清清楚楚吧？”沈十五心想：“我怎知他说的不是酒话？”尽管是这么想，但还是洗耳恭听起来。
“我先问问你，你妈那边的家里人有啥子特征？”昆仑夹着陕西口音，问道。沈十五闷头思索，零星的童年回忆中，外婆外公不过是江苏某旮旯里的小农民，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诞下九个子嗣，她妈是老幺。若真要说稀罕的事，外公年轻时还教过几年书，除此之外，并无其他。
昆仑叹道：“哎喂，就知道你答不上。那我再问问你，你外婆可是瞎了左眼？”沈十五恍然，点头：“这倒是！”“你大舅舅的右手这三根手指是没了的？”沈十五回想了下：“还真是！”“整个沈家庄没个人不知道你沈家的是不是？”沈家庄是镇上的一个地标名称，她老家并不是在那儿，这么一提，莫非沈家庄是祖上的产业？
昆仑“咕噜噜”地又干了两瓶，酒酣耳热地高声道：“十五啊，我们今儿遇上算有缘分，我就什么都告诉你了，告诉你外婆是怎么没了左眼的，这可是你们家的光辉岁月啊！那会儿你妈还小，你几个舅舅轮番抱在手里呢……”他笑着比划了下，道：“我想想，那是在六七年的腊月里，你外婆的仇家崔狗蛋寻上门来。”
他们本各有伤心事，当下越喝越起劲、越聊越热乎：“至于怎么结的仇又是另外一桩难说清的事。你外婆自幼天资过人，跟了老奴的师父学武，十六七岁时就已经是名震江南的女侠客，出落得又是极其秀雅绝俗,自有一股轻灵之气，惹得不少男子为她痴狂。那些人中出了个恶劣至极的登徒子，坏过多少黄花闺女的名声，到头来还不知好歹，趴在你外婆的窗口偷看洗澡，被你外婆打下墙头，落了个跛疾，怀恨在心，之后便处处作对。说起来，你外婆也有趣，那些好的坏的男人中一个也没看上，偏偏选了个只会教书的私塾先生。”
沈十五微微发笑，笑着笑着，眼前忽然晃过幼年时，老家前的参天杉树下，老态龙钟的外公搀扶着外婆缓缓、缓缓地走回家的画面。“他们结婚那天，咱大天朝受着难，别说酒席呢，寻常老百姓吃上一碗白米饭都难得很。三几年时沈家算不错的，你姥姥姥爷，哎喂，就是南方人说的老公外婆，结婚时还能请上几个街坊来家里吃碗面，那可是大户做的事，谁知道被那崔狗蛋给搅和了。他请来好些个穷凶极恶的家伙与你外婆为难，真不自量力，哈哈！你外婆稍稍施展功夫，一人连斗十个大男人，想想得多了不起。”
沈十五喜形于色，掩面直呼。昆仑看在眼里，说得更是抑扬顿挫：“恶徒里有个点苍派的高手，因违背教规被逐出师门，为人极其毒辣，又阴险狡猾，善用毒器。他使计混入友邻中，想趁你外婆疲于战斗时用暗器攻击。眼见你外婆打得满头大汗，他就在台桌下使出暗的。”“暗的？”“呸，小人才用的玩意儿！”“小人！得逞了没？”“嘿！好在我师父及时赶到，他老人家当场削起桌上的一个搪瓷勺飞了过去。勺子借由内力笔直挺出与暗器相撞，琤琤两声，叫那玩意儿打得粉身碎骨。搪瓷勺子可比暗器脆得多啦！竟儿浑身没事，可见我师父高深的内功可不是说笑的，好歹也是昆仑派祖师爷嫡传大弟子。”
昆仑为自己斟酒，金黄色的酒水沿着杯壁缓缓下流，他道：“那会儿我多大？十二岁吧，跟着师父也三年多了。到现在还记得，崔狗蛋当时傻张嘴呆站着，那硬邦邦的瓷勺撞上暗器后不偏不倚地射进他嘴里，被他一口咬碎，登时满口的碎搪瓷渣子，混着红血流出。师父抚掌大骂：‘狗嘴里就是吐不出象牙来！’”沈十五也跟着大笑而起，抚掌称快。“崔狗蛋也是活该，变成了个短舌头的结巴，被关进监狱，一晃就是好些年……可惜啊……”
昆仑心头一紧，那混蛋再出世之时，师父早已不再人世。他道：“崔狗蛋放出来后，第一桩事就是寻仇，这次学聪明了还，蛰伏了一段时间，六七年时他混进红卫兵，公报私仇，带着红卫兵上你外婆家抄家。当时你外婆膝下已有了九个孩子，今非昔比，况且身体也已大不如前，只得崔狗蛋说什么就应什么。抢砸之后，红卫兵又抄不出个罪出来。崔狗蛋誓不罢休，端着个舌头道：‘你、你不是挺厉害的吗？’”
昆仑学着话向沈十五模仿道：“他嚣张地问：‘你、你、你不是功夫很高的么？咋、咋不跟着我斗得地主们哇、哇哇叫？’你外婆放下襁褓中的你妈，跪下就哭：‘读毛主席的书，听毛主席的话，照毛主席的指示办事，做毛主席的好战士。望崔同志高抬贵手，放过我们一家十一口人。’崔狗蛋更是嚣张得意，恨不得踩在你外婆的头上道：‘背、背得倒是挺溜的，可、可我一看就知道你是个阶级敌人！’……哎，最后弄了个莫须有的罪名，将你外婆斗了三天三夜，眼睛就是那会儿废了的。”
听到这里，沈十五大为唏嘘，浑身微微颤抖，不知该说什么话。昆仑继而说道：“你外婆好转后，第一件事令你家几个舅舅跪拜于被人刨空的祖坟前立誓，从此不再动武，也不得再将武艺传授给子嗣，……”“凭什么？”昆仑一拍桌子：“就是，凭什么，说是冤冤相报没完没了，读书才是正经路子。搞得你们这一代没一个会正经功夫的！”
听到这里，沈十五恍然大悟，难怪沈家功夫，她是一点也不知晓：“那么我大舅舅的手……？”“嘿！那倒是你舅舅的错，他好赌，在棋牌室里把钱输得精光，赖在那儿闹事。棋牌室老板大怒，同他打了起来，两人连拆了百招。原本你大舅功夫很是精进，棋牌室老板不见得是他的敌手，可长久没用了不是？再说，毕竟也是他人地盘，最后败在棋牌室老板手里。你大舅也是个性情中人，自断三指，自此不赌。因祸得福的是你大舅和棋牌室老板算是不打不相识，结为朋友，共同创业，现在半个江苏省的棋牌室都是你舅的地盘。另外说说，和我关系最好的，你陕西宝鸡的三舅舅，他落根的地方最远，尽管如此，陕西老一辈中，无人不知你舅的外号‘大秦侠医’……”
他说得眉飞色舞，沈十五听得更是心驰神往，没想到家族之中还有如此有趣又重大的秘密。且听昆仑神色兀自黯淡了下来：“你们同我们昆仑派，还有李家，多少年来都是世交，多少代童儿们在一起学武，每逢佳节更是热热闹闹。如今啊，真叫一个‘四散在天涯’，各忙各去咯。”原来，方才他正是在悲愤此事，沈十五宽慰：“昆仑舅舅，我知道你的意思，虽然我们家功夫不再传人，可是眼下还是有很多人练武的……不是？”“尽些个晨起没事做的糟老头儿，练的也不知是哪犄角旮旯里的瞎摸功夫。真正年轻有为的年轻人，谁肯吃这个苦？太平盛世里，都想着赚钱、赚钱、赚钱。”他忽而气呼呼地道：“你肯定不知道，就前两天，武宁路上一家网吧命案，帮派间为抢一本经书而起，你不会功夫，能管得了这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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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咯吱——”一声，有人推开酒馆移门，丢下烟头走了进来。他即没有找看菜谱，也没有点单的意思，而是径直走向沈十五他们的后一桌，并挥手驱走来招呼的店小二。
“经书？什么经书？”沈十五娥眉微蹙，好奇心顿起。昆仑神神秘秘道：“你还记得尼泊尔大地震之事吗？”
“当然记得，八级多的强地震，死了不少人，还毁了不少古迹。”聊到这里，时间走至深夜，酒足饭饱，桌上菜碗里残羹不剩，他们倒是酒逢知己千杯少地继续深聊。“正是，其中有一座千年古刹亦在地震的过程中崩裂，但没有想到的是，一本失落千年的古经就此浮现于人世，这本经书就保存在那座毁灭的寺庙里。相传，贞观元年玄奘法师奉唐太宗之命，前往西天取经，回程之时路经今日的蓝毗尼，留了一本千古奇书在那里。”
十五努力消化他的话，遂没有出声，他便继续说道：“玄奘法师历经十九年，回到长安，带回佛经六百五十七部，可为何偏偏遗留那一本的原因至今无人能知，有人推测是因为古经的‘奇’，武人习之能通晓上古奇术，文人读之能顿悟宇宙奥义，即使是凡人，只要翻上一眼，亦能得道成佛。如此神书，想必自然是祸福相依，故而被大法师保存在了那里。”十五心里嘀咕，从长安至印度，少说几万里路，全靠步丈，风吹雨打，掉一两本经书不也正常？昆仑倒是说得愈发神乎其神：“夺得经书便能重振武林，这实乃老奴的心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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