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外地，除却大城市，稍小的地县级市（尤其北方），八点后基本进入休眠状态。除了微弱的路灯强撑着熬夜，行人也难见到几个。有一次，家人得了急病需买药，我半摸黑儿地转了几条街，不得不叫醒睡眼惺忪的药店老板。
大湾区的夜晚却不是这样。广州、佛山、东莞、珠海、香港……无论繁华的市区，还是乡镇工厂区，那些白天看似有些昏昏欲睡的街，街上看似客人稀疏的食店，夜幕降临时，服务员们便开始忙着摆桌端椅，扯开条纹塑料顶棚。夜市要开始了，一天里，最热闹、最享受的时段要来了。
不清楚广东人的夜生活源于何时，但我想，一个地方的饮食，必然与其环境、文化、习俗和生活方式等紧密相关。所以草原迁徙民族发明了牛肉干、奶酪干，阴湿的四川盆地人民嗜辣如命。许多人来了深圳和广州，方知还有夜宵，一天里的第四顿饭。渐渐，半夜不吃点什么，似乎一天就没有真正结束。
如果你仔细观察，会发现夜市街多半在商业区或者工业区。深圳最火的食街——八卦岭美食街，就位于有四十年“工龄”的老工业区。更不用说顺德、东莞那些工厂区，你要了解这些城市，不要去灯红酒绿的城区，应该往巷道里钻。若你再仔细观察，会发现这些食店类型多样，湘菜、川菜、粤菜、东北菜……天南海北口味齐全。最让人惊喜的，是你可以在高档粤菜馆的菜单上，找到湖南的剁椒鱼头、四川的水煮牛肉，味道竟然正宗地道。这些，你在外地外省的高档本帮菜馆里未必能找到。它们都很专一地守着传统，即使偶尔在羊肉馆里吃上宫爆鸡丁，那也是羊肉味的。
一个城市，一个地区，它的个性、它的理念、它的状况，从一张菜单，即可大致判断。
岭南靠海一带人爱吃，自古便如此。他们吃一切能吃的东西，地上跑、天上飞、海里游的，物尽其用。这点上，也像他们做生意，他们认为三百六十行，三千六百物，只要对路，皆有生财之处。岭南靠海湾区人在我心目中，有着极为明显的特质。他们讲求实际，讲求效率，讲求拼命，这些特点，也与他们的饮食文化深深贴合。我没见过哪个地方的人像他们这么爱吃，关键还吃出了文化与水平。
吃遍全国各大菜式，我才明白，粤人的吃，原来段位如此之高，深得传统文化精髓，有老子的无为（如禽类喜整），有庄子的自在（如海鲜喜蒸灼），有孔子的复礼（如烹饪讲分类、讲层次）。
说来夜市也非哪方地区专属，但大湾区的夜市有两点与外地不同。一、大湾区的夜市时间长，能从天黑吃到天亮。二、大湾区人们在夜市，多半不是陪客户、陪领导，而是约上三五好友，或是相好的同事，聚桌食饮。他们似乎不喜欢把工作延续到深夜的食桌上。白天，他们会努力工作，把自己关在方寸间，这个业务那个会议忙得脚不沾地，中午一盒潦草的快餐打发肠胃。但是夜晚，尤其深夜，他们走出公司，回到了自身。
于是，那些写字楼、工业区到了夜晚是另一番景象。白天那些关在办公室、工厂的人都涌了出来，涌进街边各色店铺，你这才发觉，白天所做的评判有多片面，这些工作一整天的人仿佛重新活过来了，如还魂草入水。食店热闹沸腾、K厅歌声如雷、酒吧人满为患，比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还人间。
这里的人们要物尽其用，一天太短，白天交给工作，为公；晚上，用来娱乐放松充电，为私。如果人可以不睡觉活着，他们根本就不会睡觉，睡觉那么浪费生命，一个漫长的夜晚，可以做多少事？
也可以说，夜晚，是他们在梳理补充白天。白天充斥各种事务眨眼即逝，立即钻进被窝睡觉会让人产生失落感。当然，忙碌的他们也多半要加班，尤其写字楼内的白领，深圳夜晚十一点的末班地铁，总被他们塞得满满当当。举目四望，何以宵夜？
其实这无关商人的精明，商人只是眼耳灵敏。是那些深夜的食店，帮助这些走出白天的人获得完整。一个偶然来深圳旅游的朋友说，他印象最深的，便是深圳的夜市，密密麻麻的公司工厂，密密麻麻来自五湖四海的人，他们去夜市，并不仅仅为了吃。所以，夜市里，最受欢迎的食店是大排档，装修简陋，桌椅也是那种花花绿绿的便宜塑料椅；食物，则多是些家常菜，来吃的人，不会灌得烂醉，也不会西装革履，有人甚至会打开宝马车后备箱，取下一双人字拖换上，只为蹲坐路边吃半打烤生蚝。
所以，在这里待了多年后，我不能想象没有夜市。工业区、商业区没有夜市，就像堂皇的房子没有卧室，也像一个人板着脸从不见笑容。
我记忆最深的一次，是毕业不久的一个晚上。我和公司几位同事为了赶项目加班到凌晨两点，大家都疲惫了，有人提议去吃点东西放松一下。下楼，方发现周围很热闹，人影稠密，几条小街上的店铺都亮如白昼。我们挑了家茶餐厅，点了例牌白切鸡卤水拼，大家喝着啤酒，因一个笑话笑趴。看着周围那些招牌闪烁的店铺，食客大多是一脸疲惫又神情倔强的年轻人。我想，这奋斗的人群，应该是城市最强大的力量吧。
多年以后再想起那个夜晚，我总有种感慨：或许，后来大湾区城市夜晚越来越通明的灯火，就是由这样的一个个夜晚积攒起来的。
（作者系广东省作协会员，出版长篇小说《被流光遗忘的故事》、散文集《声声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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