酸菜胃

酸甜苦辣咸，五味俱全，我独好酸，我对酸味的喜好源自于酸菜。

我们那旮旯儿，全是山。十几岁之前，我没有离开过家，睁眼看到的是山，走的是山路，做饭、取暖生火用的木柴要去山里砍，用水要从山坡、山沟或山洞里挑，吃的粮食要去山坡上种，菜蔬也是。在山坡上种地，全靠天。天气有个性，不听人的话，谓之天马行空，谓之我行我素，爱什么时候积云就什么时候积云，想什么时候下雨就什么时候下雨。除了雨水，土壤必得肥沃，才能长好庄稼，老家的大部分地块贫瘠，产量颇低，除非遇到风调雨顺的年季，要想丰产就是痴人说梦了。

就说蔬菜吧。只有夏秋季能吃上有限的几样新鲜菜蔬，西红柿、南瓜、豆角、萝卜等。冬天来了，春天也不远了的日子里是没有新鲜蔬菜的，每天只有酸菜陪伴。如果有例外，也就只有大年初一了，父母会穷尽所有的能耐，确保这一天不让孩子们吃酸菜。

老家腌酸菜，通常用芥菜或白萝卜。芥菜腌制的酸菜比白萝卜腌制的要好吃的多，脆香。自我记事以来，老家种芥菜的人很少。芥菜根儿呈圆锥状，产量很低。白萝卜根儿粗长，能长大，提高收成，在那个食不果腹的年代，自然成为老乡们的首选。想用芥菜腌酸菜，就得进城掏钱买，口袋里没钱，地里没货，只好安于现状，没有就不吃了，好像心甘情愿似的。

秋末冬初，白萝卜收获，村里仅有的几口水井边，排满了洗菜的人。你看，老的，小的，男的，女的，用框子挑的，用水桶挑的，还有抬的，喜悦挂在脸上，说笑声热闹盈井。邻里间互助合作，今天东家，明天西家，菜刀子剁的当当响，家家户户都是用大缸小罐新腌的酸菜，上面用大小不等的青石压住。

老实说，在当时，我没有觉得白萝卜酸菜好吃过。开饭前，妈妈拨拉开腌缸上面的冰渣，捞上一碗，回家后放炉台上一热，撒点盐，就是我们的菜了。一日三餐，顿顿都是，你不吃烦了才怪呢。

还有，红薯是当时的主要口粮，品种稀少，大多是白不老，看起来挺大挺好看，稍微蒸的过火了，就稀软，略带点甜味。红薯沾酸菜，偶尔再有没化开的盐粒儿在牙齿间“嘎嘣”一响，那个味儿，我说不出来，没事时常常想起，想起来牙就酸。酸菜擦圪蚪，名字响亮，入口难咽，倘若杂面里白面少，筷子夹不起，就只能往嘴里扒拉了。玉米面做的窝窝头和发糕，金黄亮眼，入口极酸，与酸菜同食，二酸合一，酸效更好，难以用语言准确描述。

经过一冬天的冰天雪地和酸菜红薯窝窝头的洗礼后，春天就来了。春天来了特别的好，大地苏醒，野菜返亲，我就不用单吃酸菜了。沟坎地垄麦苗间窝藏了一冬的野菜，春风吹又生，我的饭菜的花样也就丰盛了。灰条、人行、荠菜、苦苦菜、蒲公英、枸杞叶、香椿、槐花、榆钱等，或焯水凉拌，或拌面作拨烂子，或汤锅煮叶菜，统统走上了寻常百姓的餐碗。全家老少齐出动，满山遍野都是人，大人们收工回家的时候，孩子们午间休息的时候，都会爬上山坡，跨进麦田，弯腰，低头，四处寻觅。

按理说，这辈子别让我见酸菜吃酸菜，我是永远不可能想念它的。有相当一段时间，我确实不喜欢吃酸菜，甚至连名字都不想听到，我努力让自己离它越远越好。可是吃饭是一种习惯。什么东西吃习惯了，久而久之，好像就养成了什么胃，只能吃它，由不得自己，一到吃饭的点儿，就会想起这种常吃的饭。心里不想吃酸菜根本没用，一看见它，嘴就馋，手就想碰。坦诚地说，有好多次见到酸菜后，我都顾不上洗手，甚至连筷子都不用，两指一夹，直接送到嘴里，那个爽啊，哈哈哈……

其实，这种饮食习惯养成的特殊胃，到处都是。南方人说吃饭特指大米，北方人叫吃饭时等到的会是一碗面。四川重庆湖南人好辣，广东人爱甜品。山东的煎饼卷大葱，要的就是那股子葱味儿。新疆人嘴里嚼着手抓肉，还会随口冒一句：“来个皮芽子”。山西雁北一带顿顿饭不离土豆，也是一个理儿。

我幼时，家道贫寒，酸菜拌盐，生吃，酸咸，那味道真不怎么的。现在，大家伙儿都不生吃了，炒锅里淋点油，切点大葱，配上豆腐，加入酸菜，放点盐，简单煸炒，香喷喷的。

近二十多年来，冬春日回到老家，我基本上只吃酸菜，觉得其他的菜远不及它，吃起来口感好，肠胃喜欢接纳。老乡们很聪明，常常以“酸菜粑粑干面”诱惑，很有亲和力，我也就常常以此释解嘴眼之馋，满足肠胃需求。

那个年代，家家户户都缺粮吃，白面稀缺，以玉米面和杂面为主，杂面是各种粮食如小麦、玉米、黑豆、黄豆等混在一起磨成的面粉。能以粑粑干面招待客人，已是上等佳肴了。偶尔会有好炫富的人，端着一碗面，蹲在门口的大树下，呼哧呼哧的吃着。远远的传来问话：“叔，那是啥好饭？”“粑粑干面……”一字一顿，由快到慢，由高到低，声音在天空中荡漾，令人艳羡。粑粑是白面和玉米面混合在一起和成的面，玉米面多时，面糙，擀的不能薄了，切的也不能细了，类如筷子状。洪洞县城有个不错的饭店，就做粑粑干面，用酸菜豆腐肉炒，味道很不错，我每次进这家店，主食必是它。附带说一下，玉米面糙，粘性不足，用它和成的面，不能像白面一样揉成各种形状，乡亲们用手抟成窝窝头蒸。家乡有句谚语“窝窝抟菜团子（意指办事不认真，敷衍了草）”，大概就是这么来的。纯粹的杂面是一样，不能蒸不能擀，只好抟到一起，用擦子擦了。

妻幼时家不贫，日子过得不算差。子幼时，我主家，日子紧巴，凑合着过，买不起鱼肉，白菜萝卜陪伴了他。母子均未养成酸菜胃，不爱吃当在情理之中。有时候，朋友给点生酸菜，我亲自煸炒独自享用。

酸菜是个好东西，把我的胃养成了酸性的，特别喜好酸性食材。

西安的小吃很多，上学时，最眼馋的莫过于一碗泡馍了。但泡馍太贵，我买不起，卖饭的不是雷锋，不会让我白吃，那就只好不吃了，直到毕业季混日子时，我才吃了两三次泡漠。在学校食堂里，能够精打细算买碗酸汤水饺，就已经够奢侈的了。离开西安后，我发现我已恋上了酸汤水饺，薄薄的皮儿，饱满的馅儿，清澈的汤汁，师傅们熟练的动作，尤其那个酸汤味儿，总是挥之不去，如影随形。

再后来，发现了酸辣汤，酸中有辣，辣中藏酸，喝上一碗，满头大汗，感觉人生没有白活，过瘾。有道菜叫酸菜鱼，鱼好吃与否跟我关系不大，我喜欢盛碗汤喝。晋南的侯马曲沃一带，有种面食叫地菜面，是用腌制好的荠菜做的，也是酸酸的味道，我每次去了都想咥一碗。

我喜欢吃酸菜，尽管有人说腌菜致癌，我却乐此不疲，我有酸菜胃，我不怕。兴许你要说：牛皮不是吹的，火车不是推的！我真没吹牛皮，我这胃就像在酸菜里泡着的皮袋子，能伸能缩，什么都可接纳，“皮实”的很。前几天跟朋友找神医把脉，把了很长时间后说：你没啥问题！

当然，酸菜也有“不是”，吃酸菜只有味觉的感受，没啥营养可增补肌肉，半百有余了，我还没长成个胖子，大概就是酸菜的“功劳”了。

2019.8.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