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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曾复:忆听戏与学戏

     三岁(虚岁四岁,一九一七年)以前,我只看过黑白无声电影,有景有人,很像真事,有英文字幕。

      四岁起跟京剧打交道,当时还有京剧辅助材料:版画、小人书、面具和刀枪玩具、灯扇、泥人等等,大人带去看戏、平时讲戏,直接、间接使我对京剧产生趣味。

      五岁,母亲带我听戏,我们坐在戏园楼上,我靠着楼栏杆看楼下戏台,是方形的,周围有矮栏杆,台后边挂着一个绣花大红帐子,左右有两个门,门上有门联,台上有桌椅,穿花行头的演员就在这样的戏台上又耍又唱。母亲告诉我那个不带胡子、头上插翎子的人物是老十三旦演的子都,这出戏叫《伐子都》。这个子都脸是圆的,显着黑,我不爱看。倒是另一边的大花脸,红色睑发亮,我爱看。母亲告诉我这个大花脸演的是颍考叔,是好人,被子都——是坏人——射死了。这天的戏演的是什么,当时我一点也没看出来,直到我七岁读《左传·郑伯克段于鄢》时,才知道颍考叔是什么人。这是我第一次正式独立看京剧,这个老戏园叫文明茶园,在珠市口西柳树井大街,解放后成为丰泽园饭庄。此后大人陆续告诉我京剧里有生、旦、净、丑各种角色,有文戏、武戏,还带我去前门外乐华园、三庆园、同乐园、中和园、广和楼、天桥的歌舞台这些老戏园看过戏。那时的演员,大人说有崔灵芝、薛固九、张黑、瑞德宝,我说瑞德宝这个名字很像大街上的洋行瑞宝信,从此我把去瑞宝信叫去瑞德宝买东西,大人觉得很好笑。

      一次印象很深的事,是大人带我去广和楼听“富连成”科班戏,到后台看演员扮戏。从前台楼房一侧小通道到后台院子,我先走到一间小房里,看见一个年龄大些的学生,自己站在一张桌子旁边勾脸。大人小声告诉我这个人叫何连涛,是出科的学生,在科班里效力演戏,他勾的姜维脸,待会儿唱《铁笼山》。那张桌子上有放颜色的彩匣子,这张桌子叫彩桌,生角抹彩、净角勾脸、勒网子都在这里进行。这间小屋通往另一间小屋,里边有一个小火灶,煮着一锅热水,供演员洗脸之用。从小屋旁边的大门进到一间大屋子,里边贴墙有一个长条桌子是旦角拍粉梳头的梳头桌,有人管梳头。靠着大屋子的墙摆着戏箱,演员在各个戏箱旁边,穿靴鞋、穿戏衣、带盔头。演员网子勒好,头梳完由戏箱人员帮演员穿戴。演员扎扮完毕在后台静候上场。

  像广和楼这样的老戏园后台,有一个跟前边戏台相连的一个同样高、同样大小的方台,演员从这个后面的台上,到前边戏台上去唱戏。在这个后边台上,演员可以对戏、准备。靠着前台大帐子后面,有后场桌,放着一些台上演员用品,例如令旗、宝剑,有人经管。

      那天的戏有《金水桥》《铁笼山》。《金水桥》是文戏,唱起来没完。《铁笼山》虽是武戏,但姜维“观星”,一个人转来转去,我那时小,不懂,都不爱看。这些戏对我说都白唱了。

      此时北京南城万明路上修建起饭庄、澡堂、商店、医院,特别是大的游艺场所、“新世界”大楼和“城南游艺园”大娱乐园囿,当时把这一地带看作“小上海”。解放后“新世界”改为学校校址,“城南游艺园”改为北京友谊医院院址。这两个游艺场所当时都有京剧,游艺园有福清社科班和崇雅社女演员剧社,后者除演一般京剧老戏之外,还有新排的新戏。当时很受欢迎的有琴雪芳女士主演的《孟姜女哭长城》,碧云霞女士主演的《春阿氏》,都是连台本戏,台上有新制砌末。此外,还有文明戏。演《宏碧缘》也是本戏,穿新式戏装,不戴胡子、黏胡子,不勾脸,不穿厚底靴子,念白说北京话,开打很热闹,有很讲究的布景。当时观众踊跃,很受欢迎。今天回忆起来,《哭长城》《春阿氏》很像今天的新戏《刘罗锅》,《宏碧缘》很像电视剧《谢瑶环》《游龙戏凤》。当年演新戏的琴雪芳、碧云霞等女演员,会戏很多,经验丰富,所以演出效果很好,上座率极佳。这时梅兰芳的《邓霞姑》、冯子和的《拿破仑》这些戏已不再上演了。

      民国以来,北京学上海建筑新式剧场,先后有第一舞台、真光剧场、新明大戏院、开明戏院,我亲眼见到开明戏院修建经过,一九二二年竣工。这些戏园解放后除真光重修外其他都没有了。当年在经营上,第一舞台太大,真光剧场较小,新明、开明大小合适。多数剧社,特别是梅兰芳、杨小楼、余叔岩诸位名演员在新、开轮流演出。那时我听戏好像很有进步,懂得了,其实主要是跟着大人说,梅兰芳、杨小楼、余叔岩三位是当时北京京剧界的旦角、武生、老生最优秀的三大名角。不管是真懂、假懂,我确实听过不少好戏,例如我那时听过梅兰芳的《六月雪》《梅玉配》《天河配》《太真外传》等戏,杨小楼的《挑华车》《铁笼山》《落马湖》《恶虎村》《安天会》《夜奔》《长坂坡》《连环套》等戏,余叔岩的《定军山》《阳平关》《打棍出箱》《捉放曹》《八大锤》《盗宗卷》《摘缨会》等戏。我生平听杨小楼和余叔岩二位的戏很多,杨小楼好戏我听过六十多出,余叔岩的戏我听过三十来出。听这些戏的同时,还听了陈德霖、钱金福、王长林、王瑶卿、王凤卿、龚云甫、罗福山、程继先、裘桂仙、朱桂芳、阎岚秋、郭春山、茹富兰等各位先生的好戏。记得那时听戏的熟人,后台有李万春、蓝月春、刘宗杨,前台有李适可、张伯驹、杨宝森等位。

      小时我听过物克多老唱片的京剧唱段。那时一边听梅、杨、余的戏,一边听他们的百代公司唱片,我跟着学、唱,其实是没板、没眼,瞎唱。其他人的京剧唱片我也听过不少。

      一九二六年我考上了北京师范大学附属中学初一,梅、杨、余的戏继续听,表兄汪振儒买了一套上海大东书局凌善清、许志豪编写的《戏学汇考》,此书是按科学思想所写的巨册指导学习、研究京剧的新式著作。我跟着表哥看,从中学到了一些京剧的唱腔、身段、板眼、锣鼓、行头的名称,虽然并不真懂,但是有助于我对京剧艺术的了解。

      一九二七年我上初二。那时国内外的社会情况、学校的课程、思想,使我一个初中学生产生一种新的比旧的好,……听京剧落后,学西乐、看电影时髦这类的想法。其实我有没有真正怎样,除了上学以外,很多时间都消耗在运动场,当校队代表队员,参加华北运动会,文艺活动实际很少。到了高中二年级暑假,学校老师、同学不少人喜爱京剧,我有时跟大家在一起谈论京剧艺术,我是一个外行,纯粹胡说,但是这是我又接触京剧的一种机会。另外,当时使我注意京剧的一个重要原因是梅兰芳访美,回国后创办国剧学会,还有程砚秋主办戏剧学校,国剧学会出版画报,大东书局出版戏剧期刊,所有这些对我都有很大的触动,矫正我对京剧的一些片面看法,使我对京剧又关心爱好起来。

      一九三二年我考上清华大学,一件使我惊讶的事是课程中有溥西园(红豆馆主)开设的昆曲选修课。此外,学校里教职员工、家属、学生中不少人很爱昆曲、京剧,认真学习研究。在这种情况下,我为了研究戏中念字规范,选修了王力老师的中国音韵学课程,一方面满足理学院学生(我是学生物学的)必须选读文学院课程的规定,另一方面为了打下我学习京剧字韵的学术基础。在大学几年中,我向真正会戏的同学请教,结合听唱片,开始学谭(鑫培)派和余(叔岩)派的京剧老生唱腔,一步一步地学板眼、念字,跟胡琴练唱。那时年轻胆壮的同学互相标榜,这个是马(连良)派,那个是言(菊朋)派,那个又是余(叔岩)派,还有梅(兰芳)派、程(砚秋)派、荀(慧生)派等等,都好像很内行了。我个人也自以为是地登台大唱老生戏,自负唱时念字用湖北四声字调,掌握了谭、余老生艺术的真谛,这样一直到我大学毕业,这真是夜郎自大之极。

      一九三七年我无意中见到一本北平法文图书馆出版的英文本《戏剧之精华(Famous Chinese plays)》一书,作者是阿林敦(L. C. Arlinton)和艾克敦(Harold Acton),内有三十三出英译的京剧剧本,导论中的理论使我很受教益,略举数端意译文字如次:

      戏剧不是起自戏剧性纯文学,而产生于歌舞表达心情与他人交流的文艺活动。

      剧本是供演员舞台演出的资料,京剧艺术是它的唱、念、做、打、翻。

      京剧没有精致的布景,有挂在舞台背后的花红帐幕和台上的桌椅。演员可以随心地把帐幕做为森林或其他景色,他担负着布景、歌舞、特技、戏谑等各种表演工作,拿着马鞭就是骑马、登上椅子就是上山,把事情在简化中强化。

      京剧表演的象征性,要求演员有高超的技艺、功夫,争取观众认可满意。

      迄今(一九三七)改良、改编老戏,例如新的《玉堂春》、《六月雪》,都不令人满意。反对旧戏,以西方现代戏剧来消灭传统戏剧的一些努力并不成功。

      今天,二十一世纪开始,对于京剧艺术的认识和改造,仍可以从这本英文书中的资料吸取经验。一九三七年时代,此书的内容加强了我对京剧的喜爱,提高了我对京剧的了解,但是,这并不影响我对西洋戏剧的喜爱。我当年在清华大学大一英文课所读的莎士比亚原作《Julius Caesar》,受益甚大,至今有用。西洋戏剧并非死板写实,也是点到为止,观众都能领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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