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京津等地迷戏各位爷的口中，“生书熟戏”是经常挂在嘴边儿的一句话。什么意思呢？其实就是他们多年听书看戏所总结出的一条欣赏标准，按时下文化人的话儿说，就是审美经验——听评书讲究听故事陌生的，因为故事和人物的悬念可以令你欲罢不能，总抻着你往书场子跑；而看戏则要欣赏熟悉的剧目，因为看点并不是故事，而是期待着从不同表演流派和不同演员表演的旧剧目中获得一次次新的享受和满足。
您瞧，这有多怪？若从西方文艺欣赏学的角度看，简直是匪夷所思。即使在许多当代戏曲精英看来，恐怕也是难以理解甚至是不可理喻的。但是，就是这样一个欣赏习惯，愣是历尽沧桑难以动摇。嘿嘿，在下思考多年，由衷感到这里大有文章，更体现着不可违背的客观规律啊！
什么规律呢？这恐伯还得从中国戏曲的美学特点，特别是文化环境和观赏特征说起。对不对的，您也帮着品评品评。
在下感到，头一条是中国戏曲的许多故事有着“唐三干宋八百，说不尽的东(周)列国”之说。从表面看，说的是故事的取材，但咱们若再往根儿上琢磨琢磨，也难免不恍然大悟：在文化普及很低的古代中国，老百姓尽管大字不识，但说起三皇五帝、唐宋明清，忠奸贤佞、野史逸闻，也是滔滔不绝。这当然获取于民间说唱的传播和瓜棚豆架之下的闲谈，而中国戏曲所讲述的故事又恰恰都取材于此。因此，老百姓看戏，你要讲的故事妇孺老幼早就烂熟于胸，不过是重温一下，重要的是看看你怎么样去形象化地讲罢了。
二一条，既然故事没有了任何新鲜的悬念，那么大伙掏钱看你的演出，不过就是奔着你表演的艺术形式之生动引人，能使咱熟悉的故事变得生动立体；说穿了，就是想在欣赏你用唱念做舞讲述的老故事中获得快感和满足。而戏曲对老百姓来说，又具有着无穷的魅力，与中国人的欣赏追求有着最不谋而合的共通性。因此，多少年来戏迷对形式，或者说对艺术欣赏的需求热情高涨，乐此不疲，相反，对聆听一个新故事的探求欲则并不强烈，有时甚至可说是极为冷漠淡然的！
三一条，中国戏曲的表演魅力真是太大了，加上京剧走向成熟以来，不同艺术家和流派更是使尽浑身解数各展自己所长，用异常精美、精绝、精彩的表现手段，通过唱的风采，念的神韵，做的传神，打的火炽，舞的曼妙，翻的惊险……将一个个观众耳熟能详的故事演绎得多姿多彩，美不胜收；而且更用彼此的不同流派，尽展独树一帜、风格迥异的面貌。在这样的情况下，观众被演员的技艺所迷醉，被不同的演绎手段所吸引，每一次观看都能在形式上获得无穷的快感和新意，自然就更会对故事的新与不新冷漠淡然了！
原因其实并不只这三条。但是在下感到，仅这三条就不仅足以说明戏曲观众“生书熟戏”的欣赏习惯根深蒂固，事出有因，而且，更重要的是有力地证明了：在戏曲欣赏中，观众对技艺和形式的欣赏，绝对比对内容的关注强烈得多，重要得多！
以上是从道理上讲，咱们不妨再举几个具体的例子，您看看是不是这么回事儿！
《文昭关》您该知道吧，那故事用一句老戏词儿讲，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但是就是这么个老掉牙的故事，京剧愣演了二百多年，至今盛演不衰。大伙儿热情不减地看什么？自然不是听一个新故事，而是奔着艺术形式欣赏和过痛去的。还别说传统戏，即使现代戏也是如此。您说，《沙家浜》的政治性内容还有多少吸引力？可今天仍有人演、还有人看，为什么？是接受教育还是听个故事？肯定都不是：那是冲着“谭派” 的唱腔，“智斗”的精彩，“一青松”的气魄，“奔袭”的舞蹈，“开打”的惊险去的，正因为此，《沙家浜》才没有因政治性的过时而湮灭，您想想是与不是呢？
说到这儿，您要还是不信，就请联想一下话剧、电影。在这些艺术形式欣赏中，绝对不存在百看不厌的情况。多好的作品，看两三回的绝对少之又少，为什么？内容不再陌生之后，它们在形式上的吸引力可是太有限喽。您要非抬杠，说某人一部电影十遍八遍的看而不腻歪，那兴许有，可不外乎两种人不是谈恋爱的寻个背静儿的暗处，就是干体力活儿的找个清凉或者暖和的去处。玩笑了！
上边儿说了半天熟戏在戏曲欣赏中的合理性和重要性，无非是想向今天的新戏作者进一忠言，创新的确是应该的大好事儿，但别违反戏曲艺术的客观规律，否则极有可能将好事变成坏事儿，这样的例子还少吗？
（摘自《中国京剧》杂志 200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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