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仲荪（悔庐）先生
程砚秋的新戏，约分三个时期。
第一期自1922年至1924年，由罗瘿公先生编写了《梨花记》《红拂传》《青霜剑》《鸳鸯冢》等。
第二期自1924年至1931年，由金悔庐先生编写了《碧玉簪》《梅妃》《文姬归汉》《荒山泪》《春闺梦》等。
第三期自1938年至1950年，由我编写了《瓮头春》《锁麟囊》《女儿心》《通灵笔》《马昭仪》《裴云裳》等。
罗、金二公，长予十余龄，均结忘年交。瘿公为程编剧时，我还不曾认识程砚秋，却在江西会馆的诗钟会上，常与瘿公相晤。瘿公殁后，悔庐继之，他编写的第一出戏是《碧玉簪》，剧本曾被古瑁轩主王瑶老否定，认为是“天桥戏棚”的本子，不予导演。塞翁失马，反砥砺了程砚秋自任导演，自创新腔的韧力。《碧玉簪》首演于庆和堂某宅堂会，深受观众欢迎。悔庐曾在他的茶盏底下，发现一纸便条，寥寥数语，祝贺《碧玉簪》演出成功，特别提到唱词的文采斐然。
1924年12月14日《平报》
1926年，悔庐又为砚秋编写了一篇《文姬归汉》，我深喜其剧，以四六骈体写了一篇《文姬归汉剧序》，刊于黄报。文出赤忱，非邀青睐。不想却得悔庐垂青，收入《霜杰集》(程砚秋演出新剧的诗文集)中，从此，我与悔庐先生结下了文字因缘。后来，他主持南京戏曲音乐院北平分院戏曲研究所，创办《剧学月刊》，邀我参加，遂常往还。1935年，他又继焦菊隐之后，担任中华戏曲专科职业学校校长，聘我为“戏曲改良委员会”主任，改旧编新，日日晤谈。那时，他已逾知命之年，校务丛脞，日理万机，无暇执笔。一般请他写序文、寿屏、墓志的文章，都由我来代笔。因为他也擅写四六骈文，与我的文风相同，文贵知音，信赖无间。时予年华正茂，朝命题而夕交卷，从未辱命，相契更深。
他虽忙于校务，而嗜诗如痴，感怀成吟，喜作七律。每得一诗，必亲笔书笺，投我唱和。其诗宗唐之杜甫及宋之陆游，情理并茂。感时寄慨，蕴藉含蓄，深得“诗人忠厚”之旨。我亦喜作七律，愧不能工，百忙中与之唱和，暇即相互推敲，无形中得其熏陶，今日看能芜吟，实获益于金公不浅。我爱他的诗，甚于他的剧。但是他能以诗写剧，辩证地讲，他的剧也是我所钦佩的。他的两出代表作《荒山泪》与《春闺梦》，都是出自内心的抨击当时的军阀混战置人民于水深火热之中，百姓生命朝不保夕；控诉当时的黑暗统治，滥增税赋，民不聊生。如《荒山泪》的故事，只是抓着《礼记·檀弓下》中“苛政猛于虎”这一句话，演绎成一篇动人心弦的结构，赋以艺术生命。《春闺梦》则是抓着陈陶的两句诗“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以及老杜的“兵车行”与“新婚别”组合成剧。故事源之于诗，即以诗的意境，写出剧本。如此融诗于剧，剧以诗出，所写的剧词，自然是诗意盎然了。例如《春闺梦》中“送别”一场的“料不想作新妇先做征衣”“不多时就盼你早卜归期”等句。又如“梦会”一场的二六转快板“可怜负弩充前阵，历尽风霜受苦辛。饥寒饱暖无人问，独自眠餐独自行。可曾身体受伤损?是否烽烟屡受惊?细想往事心犹恨，生死驾鸯两下分!终朝如醉还如病，苦倚熏笼坐到明。去时陌上花如锦，今日楼头柳又青。可怜侬在深闺等，海棠开日等到如今!”“门环偶响疑投信，市语微哗虑变生!因何一去无音讯，不管家中断肠人!”“毕竟男儿多薄幸，误人两字是功名!甜言蜜语真好听，谁知都是假恩情!”等句，都是深入浅出，华而不饰，在剧境中展现诗境。
程砚秋、俞振飞《春闺梦》
又如“梦变”一场的二黄快三眼“那不是草间人饥乌坐等，还留着一条儿青布衣巾!见骷髅都裹着模糊血影，最可叹，箭穿胸，刀断臂，粉身糜体，临到死还不知为着何因!”“那不是破头颅目还未暝，更有那死人须还结坚冰!寡人妻、孤人子，谁来存问，看骷髅几万千全不知名!隔河流有无数鬼声凄警，听啾啾和切切、似诉说，冤魂惨苦，愿将军罢内战及早休兵!”以及收场时的四句散板“今日等来明日等，那堪消息更沉沉。明知梦境无定准，无聊还向梦中寻”。都是以文采多姿的唱词，写出了“春闺”，写出了“春闺梦里人”；写出了“无定河”，写出了“无定河边骨”，渲染了剧的主题，美化了剧的意境，同时也突出了剧的主题思想。
金悔庐先生，浙江绍兴金华县人。悔庐是他的别号。他为程砚秋编剧的书室，名“听秋吟馆”，在西绒线胡同东口67号，里院西屋，套进一室，雅逸幽静。窗外翠竹森森，室内几案染碧。我们谈剧论诗，时会于此。1940年，日伪组织妄图掠夺他主持的中华戏校，他以民族气节为重，毅然解散了当时营业鼎盛的戏校。冷落寡欢，百无聊赖。兼之日伪统治下的生活，每况愈下，他为了一袋白面，些许稻米，经他的学生医学院院长的再三恳请，担任了医学院的国文教员。愤懑之情，寄之于诗，他曾寄我七律一首：
“何事年来老更饕，
偶餐脱粟似烹羔。
不辞竟日为诗崇，
拼却残年与病鏖!
世肯相忘真似赘，
人无可诣趾初高。
闭门卧雪寻常事，
未觉袁安意兴豪。”
这时，他已迁居东绒线胡同，我即登门谒叙，以致慰藉。看到他收藏的《四库备要》《全唐诗》等狼藉满地，知已无兴整理。昔年“听秋吟馆”的雅逸风光，渺不可寻。又逾一年，即已谢世。一代诗人，一代以诗写剧的编剧家，只有一部《悔庐诗草》，付梓于中华书局，剧作《春闺梦》等则列入《程砚秋演出剧本集》中。
翁偶虹著 张景山编《名伶歌影录》
北京出版社
2018年7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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