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锦良先生1月14日在香港逝世，“戏曲曲艺两门抱”和“咚咚锵”两个公众号即时发了讣告，跟帖里有原《磐石湾》剧组的京二胡演奏员黄承林发表的评论：“又走了一位国宝级的人物”。只可惜这则讣告很少被转发，跟帖也不多。时间的烟尘在淹没昔日的明珠。
然而，我相信马锦良名字肯定会永远镌刻在京剧音乐的史册上，其最简单的理由是“洋为中用”代表作《海港》由马锦良参与唱腔设计，并担任首席琴师。上世纪六十年代中期，于会咏奉命负责现代京剧创作之初，第一个作品是《海港》，第一个动作是访贤，他先来到复兴中路花园公寓扣响马锦良的门环。于会咏请马锦良主要负责高志扬的花脸唱腔，后来呈现的《装不完卸不尽的上海港》《一石激起千层浪》《满怀豪情回海港》等脍炙人口的唱段，都出自马锦良的手笔。对于该剧旦角的两个主要唱段——《午夜里钟声响》和《进这楼房》，于会咏请马锦良谋篇结构，填入素材，然后自己介入，进行提炼和再创作。把沪剧“一字板”长腔融入《进这楼房》，一唱三叹，意境深远，这就是马锦良的设计。《海港》一号人物方海珍的选角是成败关键。马锦良被问及后，提议于会咏到宁夏京剧团去搬兵。于是在中央领导的协调下，请来了李丽芳，果然再合适不过了。《海港》在筹拍舞台艺术片期间到北京巡演，到场观摩的有裘盛戎、袁世海等净行大佬，高志扬的扮演者赵文奎见此阵势，心里紧张得唱不出声来，此后嗓音也大打折扣。于会咏很着急，急于安排该角色的B组人选，遂又问计于马锦良。马锦良推荐了时在中国京剧院的李长春，果然又一次化解了剧组的难题。后来拍电影时高志扬角色是由赵文奎出形象，李长春出声音。
马锦良旗籍，生于1930年。其祖父在湖北做官，辛亥革命之后家族四散，父亲马宝刚和叔父马宝格逃到上海投师学艺。马宝格成为琴师，一度辅佐李少春。马宝刚的本行是花脸兼习老生，在二十年代余叔岩来上海巡演的戏码《失空斩》里，他出演司马懿。马锦良的京胡艺术由周长华开蒙，后拜赵济羹为师，杨宝忠对他也非常器重并予以指点。1950年代初“正字辈”同学自组红旗青年京剧团，请他担任琴师，戏单上出现他的名字是“马正良”。上海一众老生演员多数经他过手，其中尤其陈大濩、汪正华受他的帮助最大。陈大濩的成名作《沙桥饯别》于1958、1961两次灌唱片，均由马锦良操琴。之所以1961年要再版修订，是鉴于前者的瑕疵。比如〔西皮二六〕《孤王在长亭把旨传》末句“王封你一代国师万古名传......”，原作在“你”字后面有个跌宕小腔，马锦良认为不合理。他说此时李世民封玄奘为国师，没有犹豫的必要；而那个跌宕小腔只是因袭老腔而已，不是从实际内容出发的。像这样被他除赘去疣、妙手回春之处比比皆是。汪正华的成名作《梅妃》唱腔也是马锦良参与设计的。马锦良写唱腔最大优点在于讲究意境，人物性格准确而生动。由于《梅妃》是一出后宫爱情戏，马锦良在李隆基唱腔里注入青衣旋律，非但显得新鲜而且多了一层柔美，一旦问世，不胫而走，传唱大江南北。马锦良的言派伴奏也是一绝，言少朋、张少楼、李家载多倚重于他。
我同马锦良先生的交往缘于马宝刚老先生。在全社会高唱革命现代戏时期，这位昔日杜月笙恒社票房的教师爷，居然敢于把我招去关起门来学余叔岩。当时为我操琴的是他的孙子德德，即马锦良的公子马步菁。于是我就经常在马陆里和花园公寓两个马宅之间走动，有机会见到马锦良先生，得到指点。他有时候还会把德德的胡琴拿过来，一边为我伴奏一边给我说戏。我一度在部队文工团担任创作员兼老生演员。当时为庆祝粉碎四人帮，上海文化广场举行盛大文艺演出，其中有李丽芳、张学津、李长春的一个生旦净联唱，非常适合形势需要。我一看是马锦良作的曲，就去他家要谱子并学唱，后来就把这个作品搬到了自己部队的舞台上。当时还有郭沫若发表的《水调歌头.粉碎四人帮》，常香玉把它谱成豫剧曲调演唱，受此启发我想用京剧来唱，请德德把这个心愿转达给他爸爸。很快来了回音，马锦良先生答应为我作曲。我专程到他家里，见他看着郭沫若的词的哼哼唧唧地构思。“大快人心事，揪出四人帮”，导板起唱，把首句五个字反复强调，层层递进到最高点，接着——“揪出四人帮！”一拳砸下，一爪拎起，戛然而止。在揭露王张江姚嘴脸的桥段，他揉进昆腔，那形象就像阴暗角落群魔乱舞。最后全曲通过蓄势实现高潮，以歌颂新局面新领袖作结。完成这个作品后他边哼唱边修改，并且教会了我。就这样《水调歌头·粉碎四人帮》被我以京剧形式，搬上了部队的文艺舞台。
上述两个经历，非常能说明马锦良在粉碎四人帮之后的高涨热情和鲜明立场，可惜他受审查时没叫我去作证。当时组织上要他反复“讲清楚”的无非是和于会咏之间的关系。其实他俩就是互相取长补短，灵犀相通的创作伙伴而已。诚然，《海港》是适应当时所谓革命斗争需要的作品，思想主旨值得批判，然而我们在泼出污水时不能把浴盆里的小孩也倒掉。马锦良“讲清楚”之后很快投入新时期的创作工作。他为童祥苓、李丽芳、李炳淑写《大风歌》，为李丽芳写《宝剑出鞘》，还有张学津的《谭嗣同》、童芷苓的《王熙凤大闹宁国府》、言兴朋的《曹雪芹》等等。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期，随着形势变化他无心恋战，未到退休年龄就离职去了香港。
此后我和他缘悭一面。2013年到香港出差，谢许萍苏女士请我家宴，并有李和声、雷群安作陪。马老师是饭后才来到的，他当时已经有吞咽阻隔之疾，不便在外吃饭了。过了两年，有一天他来电嘱我去深圳会面，原来爱徒阎一川由洛杉矶赴深圳演出，他专程由港来深小住。这次我们三人是分别从港、沪和洛杉矶三地聚拢到一起的，足见心诚。
最后一次见敬爱的马锦良老师是2019年6月份，上海戏校贡献国书记请他来做口述非遗项目，在此期间我请他在淮海路吃饭。我依傍在老师身旁，听他谈艺术说轶事，娓娓道来，如沐春风。无意间，我发现了他的变化，原来岁月的留痕使他的样子越来越像“爷爷”（马宝刚）了。惜乎！斯人已逝，人间再也没有他们的音容笑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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