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世海先生
在演《红灯记》的鸠山的创作过程中,袁世海先后看了电影、沪剧、歌剧、评剧、京剧演出的《自有后来人》《三代人》《革命自有后来人》等同一题材的艺术品,琢磨其中几个鸠山的不同,来丰富自己的构思。他向日本朋友了解日本的生活习惯和生活情况,学习穿木屐走路。他还阅读溥仪的《我的前半生》,从中了解熟悉日本军国主义者的具体情况。他读到溥仪记述的和日本军国主义者、关东军参谋坂垣征四郎的几次谈话,很有收获。溥仪对坂垣的描写是:“坂垣是个小矮个,有一个剃光的头,一张刮得很干净的青白色的脸,眉毛和小胡子的黑色特别显眼。在我见过的日本军官中,他的服装算是最整洁的了,袖口露出白得刺眼的衬衫,裤腿管上的圭角十分触目,加上他的轻轻搓手的习惯动作,给了我一个颇为斯文和潇洒的印象。”这个人说话总是那样“不紧不慢”,“笑容满面”,“态度平和,一点不着急”,而且总是“轻轻地搓着手”,“两只手搓来搓去”,一直到与溥仪谈不拢的时候,才“脸色更青更白了,笑容没有了”,只是最后的话说得“冷冷地”,而“声调没变”。以后再见到他,看到他“那张脸竟是个没有春夏秋冬的脸”,看不出气候来。一直到谈妥了让溥仪去当傀儡,才变成放荡不羁,纵情大笑的鬼样。溥仪描述的坂垣,温和、文雅、亲善的面貌,给了袁世海很大的启发:侵略者也并不都是千人一面,满脸横肉,凶神恶煞,形象、性格、手段、表现形式也是迥然各异。他联想到鸠山曾是个医生形象,医生的外表总是温文尔雅的,于是他创造了一个外表和气、道貌岸然、内含凶残、阴险毒辣、杀人不见血的鸠山。在这个人物身上,参考了坂垣的形象。特别是那个“搓手”的动作,用在初见李玉和时,非常适当。
京剧《红灯记》
第四场“王连举叛变”,鸠山第一次出场,随着侯宪补喊一声:“请队长接电话。”他在【五击头】中踩着锣鼓点子出来,显得那么精神抖擞,沉稳老练,一上来就问:“谁来的电话?”这个“谁”不念shei,而念作shui, 透着文静、沉着,掩藏着他内心的紧张。听说是司令来的电话,埋怨一句:“应该早讲清楚。”然后,接过电话,沉住了气:“我是鸠山。”彬彬有礼,又透出来一种自信的神情。但是后面三个“是”,一声比一声紧张,最后挂上电话:“好厉害的共产党啊!”又让人感觉出他对共产党,内心充满恐惧,极度空虚。这个细节、念白和表演,后来在这个戏被篡改成为“样板戏”时,都删去了。而改成一启幕,鸠山就在接电话,还有后面“赴宴斗鸠山”场中,也删去了一些念白和唱词,如在和李玉和交锋被顶回来,鸠山火冒三丈,他有一个类似旧剧里的背供:“我,我,我……要忍耐。”这三个“我”一个比一个强烈,眼看就要爆发,但急转直下,他强压怒火,决定“要忍耐”。又如“这个人的心思不好猜,几个钉子碰回来”,这段半念半唱的【拨子】,也取消了。这些地方他都是经过精心的设计,在所谓“三突出”的“指导”下却去掉了,实为可惜。
鸠山在提审王连举时,先是假做十分温和地夸奖他:“哎,年轻人!(唱)勇敢的年轻人,你吃了苦了,....…我代表关东军最高司令部把一枚三级勋章授给你。”并认真地亲手给王连举颁发勋章,一副可亲的面貌;而正当王连举暗自庆幸因祸得福、沾沾自喜的时候,他又立即凶相毕露,“有道是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就看你知趣不知趣!”后一句唱中加了一个冷笑,令人毛骨悚然。接着指出王连举自伤假相,追问跳车人的下落,这就一下子向观众揭示了鸠山的真伪两面。在“样板戏”《红灯记》中也被删掉了。
李少春、袁世海《红灯记》
“赴宴斗鸠山”这场戏,袁世海对鸠山的刻画更是细致入微。鸠山身穿和服,脚登木屐,行走时,身子略向前探,思考问题时,借用了坂垣搓手的习惯动作,两只手抱在一起,右手压住左手,左手转过来又压住右手,来回轻轻地揉搓,这一个细小的动作,给人鲜明的感觉:这是一个斯文的日本医生,柔和得很,和“凶残”二字不搭界,制造了一种轻松的假气氛。在念白上他处理得很有音乐性,感情层次非常分明。一上场:“哦唷唷,老朋友呀,幸会!幸会!您好!”“哦”音拉长“老”字念两个音;“朋”字用上下嘴唇碰出来,简短有力;“友”字稍稍拉长;“你好哇!”的“好”字声音抬高,真是象老朋友多日未见,今日见着了,那样惊喜,那样亲切。而当与李玉和几番较量都失败以后,鸠山终于剥去伪装,露出了豺狼本像,“我是专给进地狱的人,发放通行证的!”这话说的时候语气大变,每一个字都像从牙齿缝里挤出来的,“进地狱”的“地”字拉长提高;“通行证”一字一顿,“证”字归音,节奏感强烈;揭示了鸠山此时对李玉和真是恨得牙根咬碎,但对面前这位比钢铁还硬的共产党人又无可奈何、色厉内荏、外强中干的心理状态。
在服装上,也是经过精心设计的。第四场“王连举叛变”,在办公室里,穿军装,首先表现他宪兵队长的身分,威风杀气,威逼王连举就范,突出一个“威”字;第六场“赴宴斗鸠山”,在自己官邸的酒席宴前,穿和服,以这样的家常便服制造一种轻松缓和的气氛,揭示鸠山的另一手法,软硬兼施,在“诱”字上下功夫;第七场“钻炕藏密”,鸠山到李玉和家来骗取密电码,穿长袍马褂,千层底儿缎鞋,一身中装,装出一副“中日亲善”的样子,着力在一个“骗”字。这三场的服装不同,他所用的台步也不一样:穿军装,登马靴,精神,又透着点斯文,不像一般武将,也不是迈着八字步,抬脚高一点,又往里扣着点,走起路有神;穿和服,踏木屐时,走起来,蹭着地皮,小碎步;穿中装,着布底鞋时,走得轻松,还略撇着八字步。
浩亮、袁世海
电影《红灯记》
1970年摄制
《文艺报》1964年第10期上,戏曲评论家刘厚生《略评京剧<红灯记>》中有这样一段评论:
鸠山,除了节奏的夸张外,在动作幅度、姿态和念词声调上也更为夸张。这也是必要的。内心空虚无聊的人,往往是借夸张的语言动作来掩饰自己的空虚。在生活中,这种夸张同他的内心并不相称,在形象创造上这样地夸张则正好准确地刻画了这种空虚的人,符合于生活的真实。
袁世海正是很好地把握了鸠山的这一性格特征,调集了京剧表演的手段,演得不温不火,恰如其份。
《袁世海的艺术道路》
中国戏剧出版社
1993年5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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